黑市(香港1951）

　　天刚朦朦亮的时候戚少商就醒了，睁开眼睛，按惯例吓了一跳。

　　顾惜朝正支着脑袋凑在自己上方，唇角微扬，好整以暇的望着自己，看见他醒了，修长的手指便伸了过来，依旧带着浅笑，轻触自己眉眼，仿佛要把幸福的瞬间刻入指尖，纳入心田。

　　戚少商抓住在自己脸上游走的几支手指，放在口中挨个吸吮了一遍。

　　“痒……”顾惜朝轻笑着抽回手指，戚少商顺势将他带入怀里。

　　“怎么每天都醒的这么早。”

　　“习惯了，我一向都睡得很浅。”

　　轻抚着他的背脊，戚少商微微叹了口气：“现在已经不打仗了，放松些吧。”

　　“可我的战争并没有结束。”怀里的人坐直了身体，拿过床头的外套穿上。

　　戚少商无奈地摊手，翻身下床寻找那两只鞋，隐约记得昨天晚上扑倒顾惜朝的时候曾把两只鞋分别踢开了很远。

　　床头的电话铃适时响起，顾惜朝接起来放在耳边。

　　“好的，没问题。”

　　“还是先去码头，我们自己认识路。”

　　“对……一会见吧。”

　　放下电话，戚少商正从床底钻出来，两只手各拿了一只鞋，看了半天才发现其中一只是顾惜朝的。

　　“追命问我们是先去百货商店置办日常用品还是先去拳击协会了解情况，我说我们想先去协会看看。”顾惜朝接过自己的鞋套在脚上：“他和老头子早上有一批从瑞士来的军火要交接，叫我们自己先过去，他一会会来跟我们会合的。”

　　“我以为你会想先去大肆购买衣物什么的。”戚少商笑着晃动手里的令牌：“可以随便拿不要钱的哦。”

　　顾惜朝扔给他一个白眼：“虽然我以前在这方面很讲究，但那并不代表我是个纨绔子弟。”略有所思的低下头：“其实……我很在意那面大锣，一直想找机会再去看看。”

　　“哪面大锣？”

　　“就是赛场那面宋代的锣，曾经让我晕倒并且看见幻象的。”

　　******

　　两人穿戴停当下楼，很意外的看见楼下居然停着一辆簇新的福特汽车。

　　“堂主……”开车的小冯对他们的形象表示出了些许的惊讶，虽然追命堂主叫他来接送这位新上任的戚堂主去地下格斗场。可是，可是这位新堂主的穿着打扮也未免太寒碜了一点，准确来说，这两位所谓的大人物身上一眼发现不了的东西就只剩内裤了。

　　吞了吞口水，小冯很没底气的问：“确定要先去协会？”

　　“对。”顾惜朝不耐烦的瞟了他一眼，弯腰钻进车里，戚少商在他身后轻笑，耸耸肩跟着钻了进去，在车门挡住众人视线的地方快速在顾惜朝的屁股上摸了一把。

　　“直接……去码头……”后座的戚少商冒着冷汗，强忍大腿上的痛楚，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拧在大腿上的那只手又狠狠的转了个角度。

　　不就摸了一把，至于嘛，戚少商委屈的望着顾惜朝，口里嘶嘶吸着冷气。

　　汽车开过临检口，守门的黑衣人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就放行了，戚少商犹记得上次高鸡血带他们来的时候，那两个守卫把他们所有人从头到尾都细细搜查了一遍。他敢保证那些家伙晚上回家摸老婆都没那么认真。

　　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这个地下格斗场还开着高赔率的赌局，前来观看的不乏达官贵人，尤其是那些英国贵族，要是在自己地盘上出了什么事，高风亮势力再大也是压不下去的。

　　戚少商让他们在水手之家前面停下，两人下车慢慢溜达到了以前住过的码头窝棚处。

　　闹哄哄的人声和阳光从棚顶透出来。这个码头似乎从来就不曾休息过，淡金色的阳光下面，木板铺制的阁楼间的通道依然人来人往。

　　初夏时分，穿着白色短袖汗衫的地下拳手还缩在门口瞌睡。水手们开始准备出航，偶尔踹开不小心躺倒在他们脚边的醉鬼。码头传来粗嘹的吆喝，又有一条早出的渔船归来，船夫打着手势绞紧绳索，一筐一筐往外搬鱼鲜。

　　“小戚……”一个醉鬼突然睁大了眼睛，猛地直起身：“还有小顾？”

　　“阿豹……”戚少商认出这是以前跟他一样在高鸡血手下打拳的大个子：“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快步走上前扶起他，惊讶的望着他手里的拐杖。

　　“腿给打断了，没接上。”阿豹苦笑着扶着拐杖慢慢撑起身体：“你们怎么又回来了，不是给高老板赶出去了吗？”

　　戚少商摸摸鼻子，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他自己已经是这里的头儿了，就连高鸡血都要到他那里交报名费，想了半天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摸摸口袋发现身上并没有多少现金，只好将一些零碎的角票塞进阿豹手里：“对不起，我就这些了。”

　　阿豹连连摆手：“那怎么行。”尴尬的看了一眼他们身上的穿着：“你们自己也很需要钱，我虽然断了一条腿，但是高老板还肯管我一口饭。”

　　“你就拿着吧。”顾惜朝有些不耐烦的说，一把抢过零钱塞进阿豹口袋，在后者狐疑的目光中拉着戚少商快步走远。

　　“看见这些醉汉没有。”顾惜朝伸手一指，声音听起来就像是鬼魅：“他们都是被打伤打残后没有地方可去的，好心的老板管一口饭，黑心的就直接扔进海里或者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戚少商环顾四周，仿佛看见每个不起眼的角落都被这样的醉汉所占据，也许是错觉，一瞬间那鬼魅一般的说话似乎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你……”声音说，听上去颇有嘲弄的意味，“应该庆幸你的好运气，而不用象他们一样躺在角落等待不知道哪天死神的降临。”

　　声音轻笑，却让人不寒而栗：“戚少商，这个世界是很残酷的。”顾惜朝用悬空在悬崖边一样的声音说：“不要以为仗打完了，可以休息了，或者说可以自我放逐了，人与人之间的战争永远都不会结束，你不拼命向上爬就会有人把你踩下地狱。”

　　看着男人眼底慢慢累积起来的战意，顾惜朝不禁有些佩服自己，他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激起那人的雄心壮志，那曾经被残酷的命运与现实消磨殆尽的斗志。

　　‘九现神龙’戚少商，从自己知道这个人，调查这个人，一直到和这个人走在一起，他所认识的戚少商从来都不是那种只想过安稳日子的男人。

　　人死不过是走几步路的事情，一颗子弹，一把砍刀就能结束一个鲜活的生命，所以活着却浑浑噩噩的人无疑是罪大恶极的。如果人生能反复重来，就不会有那么多失意，当然也少了无数乐趣。

　　“你看……”顾惜朝突然伸展手臂，仿佛拥抱朝阳一般仰面转了一圈：“这里……还有那里……你所看见的一切都将是你的舞台，你曾经诅咒的命运已经开始眷顾你了。”

　　戚少商茫然的直视前方，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波光粼粼的海面：“命运……”他喃喃咀嚼着这个名词，脸上若有若无的闪过一丝光芒，半晌，一抹笑容慢慢绽放：“那么……我们一起……”他转过身，笑着望着顾惜朝的脸。

　　“……好，真好，太好了。”顾惜朝大笑，背着光他的一对眼睛神采飞扬。

　　*****

　　两人窝在高风亮的小金库里，这间斗室被过多的杂物堆满，显得局促狭窄，然而事实上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可以说是大有来头。

　　“原来那个死老头还有收集古董的嗜好。”顾惜朝一边抚摸着墙边静静矗立着的大锣，一边慢慢用指尖刻画大锣表面古朴的兽面纹理，满脑子都是高鸡血流着口水瞠目结舌的摸样。

　　再次接触，很奇怪没有了那种让人眩晕的感觉，这面大锣看上去就是一件很普通的古董，价值也许还不如案几上那个南北朝青铜佛像。

　　“要不要敲敲看？”戚少商摘下锣边悬挂的大锤，抬眼看见管理仓库的那个矮子死命的对着自己摇头，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说起来这个矮子可是他们的老熟人了，就是每场比赛之前介绍选手的那个，特能扯。戚少商拍拍他的肩膀，笑着放下锣锤。

　　“算了吧。”顾惜朝环顾一圈：“这么小的房间，你想把那些瓷器都震碎吗？”

　　矮子长长的吁了口气，看起来好像是从鬼门关走了一轮，虽说戚少商拿着神威令有权利进入地下库房，但并不代表他能破坏高老爷子的私人藏品啊，如果有些许损坏，那他这个管理人明天可能就是四分五裂的呆在编织袋里从海底观赏日出了。

　　“堂主。”矮子说，突然想起正事还没办，从怀里掏出一本名册：“这是在我们拳击协会挂钩的大老板名单，他们都是手下有超过二十名选手的，还有这个赛季前十六强的资料……”

　　戚少商摆摆手打断他的话，示意他过去，矮子依言靠近，斜眼瞥见顾惜朝的注意力还集中在那面大锣上。

　　“这里的东西你都知道来历吗？”戚少商问。

　　“那当然。”矮子颇显得意：“这些东西平时都是我在打理保养。”

　　“那把剑……为什么挂的那么高？”戚少商指着正前方金字牌匾上悬挂的一把古剑，那块牌匾据说是高风亮家祖传的御赐金匾，上面“神威镖局”四个大字就是出自宋徽宗之手。

　　然而那把古剑竟然挂在了御赐金匾之上。

　　“那把剑已经生锈了，拔不出来。”矮子皱了皱眉头：“不过那是高老爷子的传家之宝。据说是和牌匾同一时代的一位大侠所赠。”拢了拢手，深思一下：“不，不是赠的，应该说是代为保管，可惜那位大侠再也没有回来拿过。”

　　“那位大侠有名字吗？”戚少商饶有趣味的问道。

　　“以前有过，连带那把剑的故事，可惜传到高老爷子爷爷那辈就只剩下一个姓氏了，连那把剑的名字也丢了，高老爷子曾说过，这把剑上背负着那位大侠所有的爱恨情仇，不管过了几千年，那位大侠最后一定会来取回的。”

　　“这么邪乎？”戚少商大笑：“高老爷子有够封建迷信的。”

　　“这是他们高家的祖训，老爷子也就只是听着然后传下去。”矮子抬头端详了那把剑一小会，隐约觉得那剑好像跟平日里不太一样，似乎有种什么感觉？对，嘶鸣。

　　好好的剑怎么会自己发出嘶鸣声？矮子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定睛细看，那古剑依旧安静的悬挂在半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刚才说那位赠剑的大侠是有姓氏的，那么他姓什么呢？”戚少商问完这话连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竟然会对那把剑有这样浓烈的兴趣？

　　“姓什么……”矮子敲敲头，努力在脑海里回想那个字，半晌突然眼睛一亮：“对了，戚……那位大侠姓戚，跟堂主你一样……”

　　“…………”

　　气氛诡异的安静了下来，斗室内的三个人瞬间静默。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三人都只能听见自己如雷般的心跳以及墙上机械钟的滴答声。

　　“…………”

　　“你们看着我干什么？”戚少商首先笑了出来：“这世上姓戚的人多了去。”指指牌匾上悬挂的古剑：“拿下来我瞧瞧。”

　　“牌匾和剑高老爷子都不让人动的。”

　　“他又不知道。”戚少商笑着拨开矮子，顺手拖过一张凳子一脚踩了上去。

　　“那是……”矮子话音还没落，戚少商已经取下了高悬在半空的古剑，矮子后半句‘乾隆年间的红漆匣凳’只得悻悻的咽回喉咙，暗想等下一定要擦个十遍八遍，绝对不能让高风亮看出来。

　　拿到剑的一霎那，戚少商有一种感觉，就好像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长久以来离开身体却又失而复得，剑鞘上的纹理触手火热，明明是冰凉精致的铁器，却为何竟有一种翻滚在掌心的钝重感。

　　“那剑生锈了，拔不出来的。”矮子再一次好心提醒，随即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睛。

　　他看见看着戚少商轻抚着剑柄，慢慢的，慢慢的将剑身从剑鞘中抽离。

　　剑身光亮如镜，龙纹清晰可见，就好像千年磨砺，只待此刻重现光明，那剑上隐隐泛着的青光在戚少商手中竟然呈现出一种极致的柔和与肃杀。

　　很难想象这两种极端的感觉会出现在同一件物事上。

　　矮子突然害怕了起来。

　　“快……把剑放回去。”他大叫。

　　戚少商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脸上突然展露出深重绝望的悲伤，手腕急转挽出一个剑花，那架势流畅的就好像沉寂千年的舞姿，剑尖却指着呆滞在锣边的顾惜朝。

　　“顾惜朝……我要你血债血偿……”戚少商的声音因为嘶哑而显得空洞，双眼染上一层复仇的血红。

　　顾惜朝呆呆的看着直奔自己胸口而来的长剑，以及那个手持长剑的陌生的戚少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剑势来的太快，他完全没有要躲的意思，只是茫然地睁大，再睁大了眼睛。

　　“铛……铛……”金铁交加的声音回荡在斗室，一柄斜里伸出的金背大刀挡下了古剑那穿心的一刺，刀剑再次交锋，瞬间过了四五招。

　　“哐当”一声巨响，高风亮整个人向后飞出掉入一堆瓷器中，金背大刀脱手飞入另一堆青铜器中。

　　巨大的瓷器碎裂声将戚少商从疯狂中拉回现实，他猛地一颤，旋即呆立当场，不可置信的望着手中的古剑，跟在高风亮后面冲进地下室的追命则望着一地的碎片心痛的把头扭向一边。

　　“你刚才……要杀我？”顾惜朝的声音有种不切实际的渺茫，听在戚少商耳里却无异于晴天霹雳。

　　“不……不……”踉跄后退几步，戚少商突然像抛开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丢开手中古剑：“我刚才……要杀你？”他颤抖着声音再次确认，然后不待回答就似发疯一般扑上前抱住顾惜朝的身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怎么可能要杀你？”感觉到怀里的身体猛地僵硬了起来，再不复以往的柔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