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

　　鹿江亭没去小饭桌吃早饭，一方面是因为睡过了，另一方面是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谭青驰。

　　但是，在一个班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课间操一结束，他企图立刻回班，半路被谭青驰勾住了脖子。

　　“跟我来一下。”

　　他没有做无谓的反抗，跟着谭青驰上了天台。

　　“昨天你怎么回事？不是，”谭青驰有点烦躁地往后拨了一下头发，“你最近到底怎么了？”

　　鹿江亭看得出，他是真的在关心朋友的异常状况。他真的是个很好的朋友。

　　而我能回馈给他的只是非分之想吗？

　　太差劲了。简直可恶。

　　“上次没考好，最近心情不太好。”

　　谭青驰一愣，问：“是因为我耽误你学习时间了？”

　　“不不不。”鹿江亭没想到随便找的借口会让他这样想，赶紧解释，“给你讲题对我来说就是温习，正好查漏补缺，什么也不耽误。你不要多想。”

　　“真的吗？你不要骗我，我很容易相信别人的。”

　　他的玩笑语气让气氛缓和下来，鹿江亭稍稍放松了些，有意识地微微弯起嘴角，说：“真的，不骗你。”

　　可是，难以忽视的苦涩自心底生发，被心脏的跳动一波一波地泵入周身血管。

　　昨天的失误让鹿江亭清醒了一些，他决定以后更加谨言慎行，所以，他清楚地知道，他的谎言从此之后将源源不断——说给谭青驰听，说给自己听——要让自己相信，让所有人相信，一切正常。

　　好在高三的生活足够充实，有太多事能够用来分散注意力。鹿江亭越来越喜欢做题，不如说是迷恋。他痴迷于用公式得出确切答案的感觉，纸上得来的掌控感让他感到安全和踏实。相比之下，生活中有太多人和事就像超纲的题目，解不出，配不平，甚至看不懂。

　　对学习的热爱近乎病态，但这就是他目前能为自己找到的最好的解药。

　　他的睡觉时间越来越晚，每天都刷题到睁不开眼才会躺下。2点算早，3点算正常，4点有时还很精神，5点也有过。

　　就这样，两三个星期过去，有一天鹿效林见到他从浴室出来时吓了一跳。

　　“你怎么瘦成这样？”

　　他低头看自己裸着的上身，肋骨的轮廓确实有些扎眼。最近也常常听到人说自己脸色差，常小亨甚至说他应该在上个月万圣节本色cosplay吸血鬼。

　　“是在小饭桌没吃好饭吗？”鹿效林问。

　　“我吃得挺好的。”他答，“不用担心。”

　　关门前，他听到自己父亲说：“有事要和你爸说啊！”

　　第二天一早，鹿江亭出门换鞋时，发现自己鞋子上放着一张便条，是鹿效林写的。

　　“儿子：今天冬至，晚上早点回来，爸给你包饺子吃。”

　　于是，他中午在小饭桌选了饺子以外的食物，告诉谭青驰今晚要早点回家吃饺子。结果，放学后到旧图书室一学起来，他自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多亏了谭青驰提醒。

　　离开了取暖器，外面冷风一吹，鹿江亭想起了对这里的冬天的恐惧。

　　来了两年半了，他仍没习惯这里的冬天。零下两位数的温度就不说了，有时风还大得很，人就跟沙包似的被来自四面八方的风之拳乱捶。

　　但这里的冬天也不是一无是处，雪就很可爱。有时候，早上一拉开窗帘，就会看到全世界都铺着平整的白雪，一派干净、崭新的样子。雪还很能衬托节日气氛。通常还不到圣诞节，彩灯就要在树上缠绕起来了。到了元旦，盖着白雪的屋檐底下则要挂上红灯笼，直到元宵节过了才会取下来。

　　“可以啊今年，搞这么大个圣诞树。”谭青驰惊喜地说。

　　鹿江亭昏昏沉沉地抬起头，看见商业街入口立了棵很高的松树。今早出门时这里还是一片空地呢，这会儿装饰物都挂满了，还点缀着过多的彩色小灯。

　　那些小灯像星星一样闪烁着，灯光慢慢弥散开，融成好大一片如梦似幻的色带。接着，色带褪成黑色，鹿江亭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模糊地听见谭青驰紧张的喊声。

　　再睁眼的时候，鹿江亭看到的是自己房间的天花板。房间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就是坐在床边的谭青驰的手机，而他正皱着眉头盯着手机屏幕。

　　鹿江亭躺在暗处，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

　　在这样旁人无从染指的时刻，甚至眼中的那个人自己都浑然不觉，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看着他，多贪婪都可以，不加掩饰也无妨，因为不会有人知道，不会有人评价。

　　房间很暖和，热传递到心里，留下温暖柔和的余韵。

　　好希望这一刻可以一直延续下去……

　　鹿江亭不认为自己在偷看——毕竟自己光明正大地睁着眼睛，是对方自己出现在视线范围内的。这种偷偷摸摸的光明正大使他窃喜。

　　但是，在谭青驰朝这边伸手的瞬间，他还是立刻闭上了眼睛，装作没有醒的样子。

　　谭青驰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脸颊，甚至把手指放在他鼻下，测试他的鼻息，最后还去搭他手腕的脉搏。

　　鹿江亭觉得无语又好笑，装不下去了。

　　“谭青驰。”

　　“你醒啦！”谭青驰喜出望外，朝外面大喊，“叔叔！江亭醒啦！”

　　鹿效林很快就冲进来，一下拍开了灯，刚才的氛围即刻烟消云散，好像不曾存在过。

　　失落，但鹿江亭自己也知道不该贪心。

　　“怎么会晕倒啊？明天带你去医院看看。”

　　鹿江亭慢慢坐起身，头跟着动作一下一下地跳痛。“不用，只是没休息好，明天还要上学的。”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啊？”谭青驰问。

　　“挺好的，没事。”他短暂地接了一下谭青驰的注视，就心虚地移开视线。

　　鹿效林热情地说：“这么晚了，小驰一块儿吃吧，叔叔包了虾仁儿饺子和鲅鱼饺子！”

　　谭青驰眼睛都亮了：“谢谢叔叔！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一煮就好了……”

　　家里的饭桌，上次有三个人列席，已经是将近三个月前的事了。

　　饺子很香，谭青驰吃得很开心。

　　鹿江亭喜欢他在这里吃饭，就好像他们是一家人。

　　但他终究是会离开的。

　　冬至之后就是圣诞节了。

　　84中似乎有圣诞告白的传统。过去两年的圣诞节，鹿江亭在学校撞见告白场景不下十次，自己也收到过几封情书，被当面告白过。

　　他之前心中只有学习，对这种跟风式抒发感情嗤之以鼻。打扫卫生的时候，看见花里胡哨的信封和包装纸，更是觉得高中生的爱情苍白无味。

　　时至今日，他却钦佩起那些告白的人。因为换位思考一下，才知道告白是一件需要很大的勇气的事。

　　钦佩之余，也有羡慕。毕竟，男生和女生，即使告白失败，也不过是青春的常见插曲，不大会酿成新奇的丑闻。

　　当天，常小亨攒了个大局，说要促成一对是一对，意有所指地冲谭青驰抛媚眼，被捶了一顿。

　　鹿江亭从早拒绝到晚，放学得跑着去图书室自习，不然真有可能被常小亨绑去参加所谓的“四厂花季少男少女年度盛会”，AKA“四厂花会”。

　　他虽然决定要支持和祝福谭青驰的感情生活，但是也不想做人家感情生活的见证人。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有些残忍。

　　还好有书本，还好有习题，只要疯狂学习就好了！就做鸵鸟吧，做会在沙子里埋头苦学的鸵鸟！

　　这只姓鹿的鸵鸟从学校学习到家里，从傍晚学习到深夜，正在题海沉浮，被窗户发出的响动吓了一跳。

　　他看向窗户，发现上面残留着些雪屑，正觉得奇怪，一个雪球又砸了上来。

　　鹿江亭走到窗边往下看，看到那个裹着大羽绒服的男生扔掉刚攒好的雪球，朝自己热情地挥手，大团的哈气从他笑着的嘴唇之间溢出。

　　啊，喜欢。

　　喜欢到想哭。

　　他打开窗户，冷冽的风一下子灌进来，让他窒息了一秒。

　　“明天有事吗？”谭青驰控制着音量问。

　　“没什么事。”

　　他掏出一张小纸片：“那咱们看电影去？”

　　“都有谁去啊？”

　　“就两张票，”他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刚从常大嫣那儿抢来的！”

　　“……”

　　“不想去吗？”

　　鹿江亭紧紧攥着拳，指甲戳在手心里，努力表现得和平日一样淡然。

　　“你等我下去拿。”

　　“别下来了，怪麻烦的，你扔根绳儿下来。”

　　鹿江亭想起房间里有备着捆卷子的捆扎绳，就拿出来，把一头垂下去。

　　谭青驰把电影票搓成卷儿，紧紧用绳子绑起来。

　　“搞什么，长发公主么。”鹿江亭小声吐槽，把绑着电影票的绳子一点一点拉上来。

　　心中却觉得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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