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集

　　九皇子的死使得这一整个秋天里，宫中的气氛都沉郁而紧绷。

　　灵缃居于南宫，一开始对此并不关心。直到悲痛的皇帝和贵妃醒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开始担心这个魂魄不全的女儿住在南宫，决定将灵缃接回寻芳宫。

　　皇帝既然下定了决心，这件事几乎就没有了什么回旋余地。灵缃对于住在哪里无可无不可，唯一的麻烦就是她迁回寻芳宫，莲华君就势必要出宫去住了。

　　寻芳宫属于天子后宫，后宫里能住一个五六岁、七八岁的外臣子弟，但十四岁实在大了些，十五六岁就能议婚，十四岁的少年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留在后宫居住了。

　　按理说莲华君要想跟着去寻芳宫肯定不行，但如果只是设法将灵缃留在南宫，他是一定能想出办法的。然而这一次他什么也没做，静静等着旨意下来，被王大学士亲自在宫门口等着接出了宫。

　　灵缃明知道他有所打算，不过莲华君不说，她也就不问。

　　事实上，灵缃和莲华君的性格近乎相反。或许是自幼生长于冰原极北的魔族皇室，生存环境险恶，莲华君无论大小，几乎每一处细节都在思虑算计。灵缃则恰恰相反，她对于潜在的危险异常敏锐，但对于无伤大雅的细节，灵缃从来不放在心上。

　　果然，她对于莲华君的判断就没有错过。

　　莲华君被送出宫第二日，贵妃将灵缃叫到面前，温声细语地问她：“小七，你对婚事有什么想法吗？”

　　自从承载着记忆的残魂回归己身之后，灵缃就很难做出一副全然无知的幼儿情态了。因此，在贵妃眼里，女儿虽然依旧多数时间保持缄默，然而已经不是幼年时那样全然无法交流了。

　　贵妃的询问一出口，灵缃立刻就明白了莲华为什么毫不挣扎，极其爽快的出了宫——他分明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了。
　　王家的小公子在宫里给七公主当了多年伴读，两个孩子都有魂魄不全的毛病，宫里分明是打算将这两个孩子凑到一起的意思。换句话说，这两个孩子凑到一起，也是最好的选择了。

　　如今七公主和王家的公子都已经十四五岁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已经到了。小公子只要一出宫，为了这对小儿女的声名，就该将议婚一事提上日程。

　　莲华君正是算到了这一点，才十分愉快地出了宫。

　　灵缃微微抬起眼梢，十分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贵妃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叹了口气，抬手掠了掠如云鬓发。
　　抬手的那一刹那，华丽宽大的广袖中飘出馥郁的香气，丝丝缕缕缠绕在贵妃身周。
　　她依旧很美，容貌几如少女，只是眉眼间微带了些少女绝不会有的疲惫倦意。贵妃探手握住灵缃的手，温声道：“你喜欢莲花儿吗？”

　　灵缃努力把握着尺度，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像个傻子，点了点头。

　　贵妃唇边露出一点笑意来：“那让你父皇做主，定下你们二人的婚事如何？”

　　灵缃定定看着她，眼瞳漆黑，眼神一动不动。贵妃无端地心里一抖：“怎么，小七不愿意?”

　　灵缃：？

　　她不知道贵妃眼里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事实上，灵缃只是在思考一口应下会不会显得太过急切。

　　生怕贵妃误解了她的意思，灵缃开口:“愿意。”

　　贵妃面上便露出喜色来，她轻拍了拍灵缃的手背，温声道：“好，母妃知道了。”

　　三日之后，王家接到了宫中的旨意。

　　宫中内侍踏进王家大门的时候，莲华君正站在庭院里的栏杆旁，披着一件宽大的雪白斗篷，静静凝视着半空中打着旋飘落的枯叶。

　　“长兄。”他同母的兄弟王三郎沿着抄手游廊快步走来，“宫中的内官到了，快随我来。”

　　莲华君侧首看向王三郎，天光下，他的侧颊显得异常雪白清透，没有丝毫血色。当他开口时，声音因为长久不出声而有些沙哑：“圣旨？”

　　“是。”王三郎其实一直有些隐隐畏惧这个兄长。尽管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嫡长兄生来魂魄不全，王家的未来实际上要交到他这个嫡次子手上，然而不知为什么，王三郎就是隐隐感觉到，他的兄长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样美丽无害。

　　莲华君颔首。
　　他一言不发地随着王三郎穿过游廊，到正堂去接了旨意。传旨的内侍是皇帝身边近臣，也算是看着莲华君长大的，笑吟吟赞了几句，见莲华君没什么反应也不介意，转而对王大学士道：“皇上的意思是，过些日子再请绛山的仙长看一看七公主和公子的情况。”

　　王大学士自然要叩谢天恩，和内侍热络地寒暄起来，见没人注意，莲华君退到回廊上，问他的倒霉弟弟王三郎：“魔族有变？”

　　王三郎：？？？
　　王三郎：！！！

　　王三郎看着莲华君，神色惊异不定。虽然他的兄长只是魂魄不全，并不是傻子，但家族中的所有人已经默认了兄长此生只能像一个金尊玉贵摆在神坛上的神像那样，被高高供起，却无力参与任何事务。
　　魔族的变故昨日才传到朝廷中来，为什么兄长只是和内侍见了一面，就能得出这个结论？

　　莲华君平静道：“三宗驻守京城的人是不会轻易离开的，除非门中发生重大变故。”

　　请绛山的仙长过来查看公主的状况，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一件很难的事。这件事原本应该放在颁下婚旨之前，现在却拖到了数日之后，证明京城中绛山能做主的人已经离开了。
　　如果绛山要将驻守京城的真人都撤走，那除非是绛山将要分裂成两派，京城中不会没有半点风声。除此之外的另一种可能，就是绛山将要对魔族采取一些行动，采取行动之前，要请门中修为顶尖的大能回去坐镇山门。

　　恰巧，莲华君知道，这些年来驻守京城的绛山姚真人就是这么一位有资格坐镇山门的存在。

　　这当然还有别的可能，但以莲华君的眼力和判断来看，绛山即将要对魔族采取行动的可能性最大。而之前没有半点风声，突然要对魔族采取行动，那又多半是魔族内部发生了什么。

　　王三郎愣了片刻，才将莲华君的未尽之语弄明白。一时间，他的面色微微地变了。

　　不要说从来没接受过这些教导的兄长，就是王三郎他在朝堂上沉浮几十年的父亲王大学士，都未必能从这短短一句话里分析出如此多的信息。在王三郎看来，这样的敏锐和机变，堪称凤毛麟角。然而这凤毛麟角的能力，兄长多年来却从未展露过一次。

　　聪明人总是容易多想。王三郎算是个聪明人，年纪又小，当即面色就变了，莲华君闲闲看他一眼，顿时将王三郎涌到喉头的话看了回去。

　　半晌，王三郎艰难地点头：“是。”

　　“甚好。”莲华君满意地微笑。
　　至少现在，他是不希望那么快就让有道行的修行者看出他的身体状况的。据莲华君对魔族和绛山的了解而言，这场争斗一时半会结束不了，等姚真人回京，说不定他和灵缃的婚礼都已经结束了。

　　至于魔族的死活？莲华君是没那么在意的。

　　他信步往回走去，心里盘算着：婚期定在来年十二月，正好在七公主及笄之后的一个月。到那时，若是姚真人已经返京，很难将看诊一事拖到婚期以后。

　　思及此处，莲华君眉心浅浅地一拧，一时间竟然有些发愁。待得走出数步，方才恍然惊觉。

　　原来不经意间，他也开始为琐事真真切切地感到烦恼。曾经运筹帷幄，动辄血流成河的日子仿佛随着数百年时间的逝去，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
　　他曾经心肠冷硬如冰，足踏万千血肉朝王座上走去。唯有心尖上那一点朱红热烈的情意，被他剜出来，亲手奉到灵缃面前。
　　而今那一点朱红，就好像燃起的星星之火，席卷了整颗心脏。

　　莲华君停步，唇边漾出一点极浅的笑来。

　　圣旨一下，灵缃和莲华君就很难找到私下见面的机会了。贵妃体贴女儿，见莲华君离宫之后，七公主日益沉默，心中担忧，想要给他们制造一个见面的机会。
　　然而这件事还真不是那么好办，莲华君已经算是少年人了，再进宫有所不便。七公主倒是可以出宫，贵妃又不放心。

　　贵妃十分忧愁，她看了一眼年方六岁的六皇子，叹了口气。
　　六皇子去年刚开蒙，他若是再大几岁，正好可以护送姐姐出宫。但现在这个年纪未免太小，总不能让六岁的六皇子护送十四岁的七公主出宫。

　　于是见面一事就这么拖了下来，直到来年四月，贵妃外放为官的哥哥调回京中担任户部侍郎。贵妃闻讯大喜，连忙请旨，要让七公主和户部侍郎家的小姐一同去城外道观上香，为的是趁机让未婚的小夫妻见上一面。

　　灵缃满心欢喜地过去，在道观后园的桃花林里看见莲华君时，却吓了一跳。

　　少年背对着她坐在桃花树下的石桌旁，背影颀长清瘦，他正握着一块帕子掩住了口，连声咳嗽。听出了灵缃的脚步声，他回头时，唇角还沾着一点殷红的血，面色真真正正地如雪一般，好似一只美丽苍白的艳鬼。

　　那一瞬间灵缃只觉得天旋地转。
　　面前这张脸渐渐同另一张五官迥异，神情气质却分外相似的面容重合。
　　那是少年时代的莲华君本体。

　　他唇角噙着血，朝后仰倒，落入漆黑无尽的地底深处去。美丽的眼睛一眨不眨，定定注视着御风而立的灵缃，眼底闪烁着悲哀与自嘲混杂的神色。

　　这一幅神色，灵缃记了整整四百年。直到她身死，再度化作冰镜落入人间前，都没能忘记，每次想起，心底都会泛起锥心蚀骨的剧痛来。

　　她利用莲华对她的信任，毫不留情地欺骗了他、封印了他。
　　她对得起万千黎民、天下苍生，唯独对不起一个莲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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