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坠海

　　我如吃了定心丸，不再象前几日那般心情灰暗，而是随遇而安，心平气和起来，不仅饭吃得下，觉睡得着，甚而还和仆妇比划着要来了纸笔，在房中练起字来。
　　如此这般两三日，写下的字居然积下许多，老仆妇进来收拾东西时便将我写过的纸拿走，再换些新纸来。我疑心这样下去，成就我一代书法大家也未可知。
　　这日正在一笔一划地用着功，忽听房门外有人笑了一声，“公主好雅兴。”
　　终于出现了，我心中格登一下。
　　不慌不忙地写完最后一笔，斯条慢理地放下手中的狼毫。拿起边上帕子擦擦手，回头望去，见是一个中年男人，文士打扮，长眉长脸，笑眼眯眯一派和气，
　　我站起身来，微微一笑，“灵柯在此间作客多日，今时才得幸与主人一见，失礼了。”
　　中年男子微微弯腰施个小礼，声音煞是平和可亲，“在下陆子虚。奉主上之命，请公主来此，这几日招待不周，还请公主恕罪。”
　　我听得心里疑惑，“陆先生，可否相告贵主上究竟是何人？又为何要我来此？记得曾见过一个带面具的黑衣人，他又是何身份？”
　　“主上是何身份，相信公主很快便能得知，公主不必心急，那带面具的人嘛，只要公主点头允了一事，所有一切俱可奉告。”
　　陆子虚笑容更是随和，却什么也没有透露。

　　我也笑得温和，“不知是何事？且说来听听。”
　　以我长到十七年的经验，还从来不知道有什么事是重要到要绑架我来要胁的，…，呵呵，这些人莫不是绑错了…
　　“我家主上年少有为，虽广有家业却未有妻室，今有意与公主共效于飞，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饶是我故做冷静，此时也不由惊讶非常地大皱眉头。
　　实在是任我想破了头，也想不到他居然说的是这样一件事啊。
　　这人说得似诚心客气无比，听在我耳中却是讽刺非常？
　　半响我才回应过来，“陆先生可知灵柯已嫁入正一？而且灵柯自知平庸之姿，想必也不入贵主上之眼，莫非这其中有些误会？”

　　“公主此言差矣，我家主上虽不是手眼通天，也有些耳目手段，公主与正一任平生只不过是定婚，并非礼成。至于平庸一说，倒是公主过谦了。”
　　这话说得软中带硬，隐然有威逼之意，我被堵得默然，好一会儿才说：“然则陆先生问我意下如何，我倒也想知道，若我答是当如何，答否又如何？”
　　陆子虚面色一变，两条长眉夸张地耸动了一下，作十分错愕状，“唉，公主莫怪陆某失礼，陆某只不过是主上门下走狗而已，怎么敢决定对公主如何？而以公主这样的冰雪聪明，又怎会回答以否？即使一时思虑不周，不愿答是，待过得些许时日，也定当能回心转意，与主上共结良缘，成为陆某的主母啊…”
　　我微微一笑，“既然陆先生这么说，那且允灵柯些许时日考虑。”

　　“那是自然。公主不妨好好考虑，不是在下夸海口，我家主上是人中之英，龙章凤质，实在是当世不可多得的良婿啊…”
　　就是这样眉飞色舞面含敬仰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耳朵听的都有些麻木，真是他说得那般天花乱坠，那什么主上会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来娶亲？
　　心里暗自冷笑，且觑着这大叔的下巴上，会不会长出一颗把黑说成白，把死说成活的巧嘴媒婆痣来。
　　“公主这样似乎是不信在下所说喽。”
　　陆子虚似也看出我的心思，微眯了眯眼，含笑道，“也罢，公主将来便知在下所言确为实情…公主独居此处，但有所需，尽管吩咐便是。”
　　看他似乎要走，我便不客气地说：“多谢陆先生照拂，如此灵柯也冒昧了，…能否请先生着人送些琴萧书籍，灵柯也好打发时日。”

　　陆子虚略一愕然，随即笑道：“是陆某的疏忽了。这便让下人送来，…公主善琴？”
　　看着对方带着探究的眼神，我摇摇头，“不善，只不过打发时间而已。”
　　陆子虚一笑，似乎想起什么来问道：“先前公主似乎在练字，写的全都是道家经书，莫非公主信道？”
　　我惊讶地睁大双眼，“咦，陆先生何来此一问，当今天下道家为尊，在我天圣以三道宗为本，以八道派为辅，其余各十六小道门为补，才有我们天圣的千年基业，天圣百姓，除去少许迷信佛家的外，无不尽归道家，灵柯身为皇室中人，虽然位微人轻，却也自是笃信道法的。陆先生有此一问，难道竟然是不信道的么？”
　　陆子虚右眉轻轻地跳了一下，笑容未改，道：“这个么…在下自然是信的，不过，这道家追求白日飞升，讲究清静无为，似乎也过于虚无了些。”
　　“正是因为清静无为，与民休养，才有了我天圣数百年来的国泰民安，富庶繁华啊。”我看了看陆子虚，继续说下去，“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各安其事，百官各司其职，天子垂拱而治，也正是秉承了我朝开国以来道家为尊的宗旨的…不过，如今佛教日渐兴盛，不仅有些无知百姓迷信的，连宫中好几位贵妃都改信了佛教，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可惜灵柯人微言轻，不能让父皇下旨灭佛护道，实是憾事啊，…”
　　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眼角扫到那陆子虚的眉毛又是跳了一下，笑容实在勉强，声音也是干巴巴的，“公主倒是道门信女，难怪愿意以金枝玉叶之身入正一。”
　　我脸上一热，羞涩地低下头去：“灵柯此生唯愿得一心修道之人，同证仙道。”
　　这一句话说出去，就见陆子虚脸上的笑意终于撑不下去，咳了一声，“原来如此，…打扰公主多时，陆某也该告辞了…”

　　看着陆子虚脸色不佳地匆匆离开，我背过身去，终于露出了一直强忍着的笑容。
　　还没笑上几声，就听门外不轻不重的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是那老仆妇，手中抱琴，呵，陆子虚受惊之下，还不忘我要的东西，很该承他这一份情啊。
　　我嘴角含着笑，把这看上去价值不菲的琴放在桌上，随手试着音，弹了首小曲。
　　宫中公主数人，除了那年纪才五岁的九公主，几乎每一个都是琴棋书画皆有精通，而灵宝的琴艺，更是在传闻中已至化境，琴音可以与仙乐媲美。
　　为什么要说几乎呢？
　　我就是那唯一的例外。虽然小时也曾在宫中学了点皮毛，但一来没天份，二来没人督管，因此水平一直停在仅能弹一两只简单的小调上。

　　边弹边想着，这支小曲名为小神仙，本是民间为小儿催眠的歌曲。曲调容易，歌词直白，应该可以充分表现出我的琴艺和歌喉啊…
　　“天已暮，云儿住，门前西风不吹树，小神仙，入梦无，梦到九天紫金柱，紫金柱，飞花连天铺满路…”
　　闲坐无事，只是将这曲小神仙翻来覆去地唱了又唱，幸好这院中只有我和哑仆妇再无他人，不然非听这小曲听到忍不下去，要来砸我的场了。

　　＊　　＊　　＊

　　接下来几日，那陆子虚几乎天天都来，仿佛在考量着我的表现似地，有时拿些话题引我说出看法，我倒也不客气，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至于效果嘛，…嗯，看到陆子虚那乱跳的眉毛，我心头总是一阵欢畅。
　　比如他问我是否听说过南海外的三山岛，据说朝中有官员上书要在那里设一郡归南海省管辖，我瞪大眼惊讶不已，“那南海省本来已是偏远荒凉，更不用说那什么还要漂洋过海的三山岛了，在那儿设郡有何用处，还要浪费朝中人才去管理，真正是多事之举。”
　　陆子虚手抚眉毛，耐心地启发我，“那三山岛占地广大，也有各种物产，若能为朝中所用，…”
　　我迷茫地打断他，“我朝地大物博，何物没有，似乎也不必稀罕这个小岛吧，…象这种事情，一向都不是灵柯关心的事呢。”
　　陆子虚很勉强地笑了一声，问，“那么，公主关心的是什么样的事呢？”
　　“灵柯关心的自然是如何修道练丹，能得道的捷径啊，…陆先生曾说贵主上是个有些手段的人，不知道能不能早日一见，灵柯想看看他是否也是我道中人。”
　　说着说着，低头若不胜羞，心中却奇异地感到这陆子虚深藏压制的怒气与失望。

　　默然了片刻，只听他叹了口气，“在下有一言想要劝劝公主，还请公主不要怪在下多事。”
　　“先生请说。”
　　“公主笃信国教，这当然是好事，但将来若是成亲之后，还是当以夫君儿女为重啊…”
　　眼看着此人又有化身为年长婆婆来说教的架势，我只是随意听着，一付没心没肚的样儿。
　　“陆先生此言差矣，道家有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若能有所成，自然也会令家人受惠。”
　　陆子虚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终于放弃了说教，起身告辞，“公主执迷不悟，日后必然后悔。”
　　我也起身送客，听到这里，不禁微微一笑，淡然道：“我从不后悔。”
　　十几年来，我这平凡公主的一生乏善可陈，但幸好还有这一点聊以□□，那就是――从未做过令我自己后悔之事。

　　陆子虚闻言一愕，拿眼上下又打量了我一番，却终是失望地走了。
　　他一走，这屋里又恢复了寂静，我望望四面的墙，觉得有点不该把老陆这么快地就气走了。
　　坐下来继续弹小神仙？
　　还是算了吧，我自己都快对这曲子生了畏难之心了。
　　踱着步子，眼角扫到了床上枕边放着的纸燕，想起这青燕传书也有好多天了，小道士他们怎么还不来救我呢？
　　拿出纸燕来放在桌上，细细地观察着上面画着的图案，一时心动，想起在道经总论里看到过的符咒，里面好象有几个可以让细物飞行的，便提笔在翅膀上画了几笔，装模作样地念了几句咒文。喝道：“起！”
　　这本是玩笑般的举动，却没想到那纸燕略略颤动，瞬间便化成一只活的燕子飞出了窗子。
　　一愣之下，我忙追了出去。

　　那纸燕在小院子里飞了一圈，啾啾叫了几声，便振翅高飞，越墙而去。
　　“哎，哎，快回来…”
　　我着急地唤着那法术变成的小东西，可惜它理也不理我，我跺了跺脚，正准备放弃，却眼尖地看到院子的大门，竟然是虚掩着的！
　　我犹疑着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推，是真的开了！又小心地观察，院外又是一个院子，无人。老仆妇也不在。
　　我走了出去，发现我住的地方应该是一所大院的一角，但这大院似乎荒凉了很久了，野草满路，庭中枯树半倒，灰尘蛛网挂满了墙头和褪色的栏干。

　　我愕然重重地顺着道路走，越走越是纳罕，一路行来竟是人影全无。
　　倒是碰上一两只老鼠，也不怕人，人立起来冲我吱吱叫，似乎是怪我侵入了它的领地。我哭笑不得的避开绕行。
　　老仆妇呢？陆子虚呢？
　　子虚…这个名字岂非本就是虚无之意？
　　当我如梦游般地站在大门边，门外青山绿野，蓝天白云，显然，我自由了。
　　回望这个孤零零的庄院，简直有些疑心这个把月是不是只是个怪梦，老仆妇和陆子虚不过是梦中见到的怪人？
　　又或者，这几十天的境遇也不过象我看过的那些志怪小说一样，我是来到了一个非人间的所在？

　　我伸出手指，根根纤细嫩白，在强烈的日光下犹如透明一般，放入口中一咬，很疼。
　　不是梦啊。
　　知道不是梦，我就有点惆怅起来，这老陆做事实在不怎么地道，费劲巴力地绑了我来，一言不合便又把我扔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让我一个弱女子可怎生是好？
　　难怪这老陆离开之时眼神中有点洋洋得意的恶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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