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坠海

　　“灵柯，灵柯？”
　　混沌中耳边传来轻呼声，我无动于衷地继续打着盹。
　　“醒醒。要睡也要到床上去啊。桌子太硬了…”
　　嗯，是有点不舒服，不过还可忍受的。
　　“再不醒来，我可就要…”
　　耳听得威胁的言语，我立时警觉地睁开眼，正与小道士面面相觑。
　　小道士负手而立在桌边，俯看的眼中笑意微微，“…就要拿走你的书啦！”说着从我手中取过那本杂记，奇道：“什么好书看得这么入神…南原缀集？”
　　我这才发觉原来我看着书就睡着了，书还握在手中。
　　我微点点头，“里面有许多各地奇闻呢。很有趣。”
　　“原来你喜欢这些奇闻故事啊。”小道士随意翻开几页，浏览数行便笑道：“依我看大多都是杜撰。”
　　我笑着摇头，“虽说是杜撰，但空穴不来风，未必没有真实之处。”
　　“何以见得？”小道士眉毛一挑，好奇地问。
　　“你看这个天上落陨石的传闻，正是成德年间，当时也有正史记载岁末有流星向西而去，时间地点都符合。”
　　小道士笑了起来，“这倒是的，灵柯你的记忆真好。不过，这下面的两则呢？可也有什么解说。”
　　他指指那两则传闻，正是新生小儿与遇仙王二的，我想了想，微微一笑，“没什么解说啦，这两则太过离奇，我可圆不过来了。”
　　小道士哈哈一笑，转而问道：“今日可是和青城傅师姐一起出门游玩了？”
　　“是啊，集上很热闹呢。”我点点头，把我从集上买的东西拿出来展示。
　　“傅师姐还是那么爱热闹，有她陪你倒好…”小道士沉吟了片刻，才接着说：“不过，这几天你还是小心些为好。”
　　我睁大了眼睛，“怎么了？”
　　“还记得那天的黑衣人么？”
　　“记得，后来可抓到他了？”那个傲慢又莫名其妙的家伙，要不记得他也不容易。
　　“没有。碧云观这许多师兄弟们都出动，在附近查了个遍，还有湖中水路都有人把手，却丝毫不见那人的行踪。”
　　这个人来者不善，只怕还有更大的图谋，我点了下头，“那这几天我不出门了。”
　　哎，作为一个不会武功的柔弱女子，真是多有不便啊。
　　“灵柯也不必太紧张，碧云观内还是安全的，不过我们都是客人，行事要小心注意些。…很晚了，早些歇息吧。”
　　与我互道晚安后，小道士自回了隔壁房中。
　　我换了衣，吹灭了灯躺在床上，因为刚刚小睡过，所以也不太困，临睡前还模糊的想，嗯，碧云观果然不愧为医者圣地，连被席间也有一种淡淡的药香味。

　　我在这药香中睡着，好象觉得有些不稳，又有些奇奇怪怪的声音传入耳中，欲醒不能，欲眠难安。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前黑漆漆地一团，霎时的怔愣过后，我惊慌地瞪大眼睛，但仍是暗得什么也看不见。而四周是一片死寂。
　　发生什么事了？
　　我突发眼疾了？
　　想揉眼睛的手象一块僵硬的木头般不听使唤。
　　大惊之下，意识完全清醒了，我试着去动动腿，或是直起身子，…试的结果就是发现我现在除了眼睛能开合之外，全身都变成了木头般的僵硬。
　　冷汗一滴滴地渗出皮肤，我感到了一阵寒意的恐惧，要不是我全身不能动，一定会发起抖来，这种在黑暗世界里无能为力的可怕，在我久远的回忆里似曾相识，我仿佛跌入了恶梦之中却无法醒来，我想大喊大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无可奈何之中，我终于听到了声音。
　　脚步声和谈话声越来越近，有人来了。
　　中年男子的声音十分恭敬，语调带点生硬。
　　“少主。就在这里。”
　　另一个人低低嗯了一声，似乎朝我这个方向走来。
　　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我简直不明白为什么在黑暗中他们能行走自如，而我却两眼漆黑。

　　“打开。”
　　说话的人年纪很轻，声音也不大，却带着隐隐的威势。
　　先前那个中年男子应了一声“是。”
　　我上方发出轧轧的声响，光亮透了进来，终于目能视物，我却暗自觉得恼怒。
　　原来我被放在了棺木之中！
　　中年男子这时告退，“属下在门外候着。”
　　我象木偶一样躺在棺中，能看到的只是正前方的一小片屋顶，很明显这是一个阴暗的石室，…在我睡着的时候，我被转换了地点，来到了这诡异之地。
　　一双手伸了进来。
　　皮肤细而白，手指修长干净，指甲闪着光泽，修得很好，坚定地伸向我的颈中。
　　而我此时唯一能作的事，就是闭上眼睛。
　　心跳似乎停止了，害怕过了头，就是这样的吧？
　　嗯，本公主今年十七岁零三个月，真是无可称道平凡无趣的一生啊。

　　那双堪称完美的手落在我的颈边，我几乎能感到它们散发出来的冷意，好象那是来自可怕传说里的勾魂人的刑具。我的眼皮忍不住颤抖。
　　然而我的肩头感受到了猛力的一握，我身体一轻，被拉着坐了起来。
　　我睁开眼睛，我已经倚靠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人用一只手臂半抱着我，另一个只手臂却去移动放在一边的烛火。
　　光亮移近之后，那个人落坐在棺木边上，转而与我面对面。仔仔细细地盯着我看。

　　我以为我可以将这个把我置于这种可怕地方的罪魁祸首看个清楚，结果就是发现我正被一个带着面具的男人审视着。
　　又是面具。
　　我立时想到那天见到的黑衣人，但很快就发现不象，因为他们的声音不是同一个人。
　　见不到面容，只一双寒光深深的眼睛，审视着盘算着，在这样的目光中，我仿佛变成了一条可怜巴巴的离开水面的鱼，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这人眼光闪过几许嘲弄与嫌恶，突然发出一声笑，“天啊，这真是我见过的最丑的公主。”
　　我本来吓得要死，听了这话，才想起我的猪头脸还没有痊愈。
　　猪头啊猪头，在这可怕的地方，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在这样一个阴森冰冷的石室，一个年轻的男子捧着一个年轻的女子的脸深深凝望，这本来是无比奇特能够写入传奇集里的故事，偏偏面具男配上我这丑颜女，就大笔一偏，只能入滑稽集了。
　　想到这里，若非我发不出声音，真要笑上一笑，现下却只能眯一眯眼聊作简化。
　　却见面具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轻佻一笑，“只有这双眼睛还能入眼。”说着便俯下身来，在我眼睛上亲吻。
　　这下我再也笑不出来了。
　　所幸这人一亲之后，倒没有别的无礼举动。

　　我怒视着他，感觉眼皮仿佛是被什么毒虫爬过了似地恶心。
　　面具男子却不以为忤，笑着拍拍我的脸，“别生气。先委屈一下…”
　　就见他举起我的一只手臂，手上寒光微闪，我立时感到手腕一阵刺痛。
　　我惊骇地看着我的血温热地顺着手指向下滴，一个银碗接着流下的血，不一会儿就半满。
　　传说那些邪门外道的仪式中，多有用女子鲜血来作法或制药的，难道，…难道我就不幸地碰上了？而且他们还知道我的公主身份？
　　我有气无力地闭目待死。手臂已经不再痛，感到被什么缠上了伤处，我又好奇地睁开眼。
　　面具男在为我包扎伤口，动作倒还显得细致，包完之后，看着我呆呆的眼神发出一声笑，我可怜的眼睛又被亲了。而我也只能在心里暗自咒骂几句。
　　我被放回棺中。盖子合上了，脚步声也远去了。
　　黑暗与寂静再度来临。

　　莫非一次放血不够，要留着我当做血源每天割一刀？
　　难道我就要呆在这该死的棺中不成？
　　要不是我不能出声，我差一点就要放声大哭，眼睛里湿湿地涌出泪水，顺着脸颊流入脖颈，打湿了衣服更不舒服，我流着眼泪，渐渐地昏睡过去。
　　恍惚里好象有人站在我面前，青衣缓带，长身背手而立，正遥看天边星辰。
　　我迷迷糊糊地走过去，“在看什么？”
　　那人转过头来，面目却看不清，指着天上笑道：“你看，这天书六星中的第二颗星，其实是由三颗小星组合而成的。”
　　“这三颗小星是流光，落玉和沉晶…”我应和着，心却跳得很快。
　　那人闻言一震，回眸看我，一片迷雾中，只能感到那目光如星辉般明亮，“你是…我认得你，…你…”
　　我心神激荡，忙着点头，“是的，我…”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阴森森的笑声，面具人目光冷冷地瞪着我们，手中的短剑闪着利光。
　　“公主灵柯，该放血了。这次，我要你们两个人的血…”
　　眼看着面具人朝我们走过来，我忍不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然后我醒了。
　　原来这只是个恶梦。
　　当我醒来时我感到轻微的晃动，似乎能听到些杂乱的声音，我推测是被带出了那个石室，经过了有人群的地方，说不定还是个闹市，想想一群人抬着我这么堂而皇之的离开碧云观，真是十分讽刺的场面，不知道小道士发现我不见了，会不会去找我呢？
　　也许，找是一定的，但找不到，也就放下了吧。
　　可是为什么碧云观的守卫会这般差劲呢？
　　还有那宫主老道，枉为世人尊称仙道，还不是没有算出来我这一难？
　　唉，…越想越觉身世凄惨悲凉，忍不住地在心中怨天尤人兼胡思乱想。后来实在怨无可怨，穷极无聊，就默念起了道经总论。念着念着，总能昏昏而眠。

　　事实证明我的想法过于悲观，我在棺中呆的时间并不长，道经总论也才念了十来章，我就重见了光明。四肢也得以活动。
　　我不知道现在身处什么地方，我猜离碧云观并不太远，我被囚禁在一个小院里，有一个中年仆妇照顾我。每天允许我走出房门在小得可怜的院子里散一会儿步。我说这小院小绝无欺心之意…从南到北我能走上十五步，从东到西是二十步。我在此住了两天，已经能数出院墙边有几棵草，草上有几片叶了。

　　到这里之后，醒来就只见到仆妇一人，但她从不和我说话，我起初问她什么，她就指指自己的喉咙。我也便放弃了问她话的打算。
　　我住在这里已经有五天了，想来碧云观寿宴已经过完了，本来以为我有机会见识一下的，没想到就在这一小方囚笼之中渡过了。
　　难道这就是命运？
　　我费尽心机从一个囚笼逃出，却莫名其妙地落入了另一个？
　　站在院子中央仰望夜空，秋夜的星空清朗透明，星光更加宁静辽远，天书六星如一朵盛开的花点亮着天空之南，当中作为花心的天书二更是闪着明亮美丽的蓝色光芒，我知道它是由三颗小星组成的，但因为相距太近，只有目力奇佳者才能分辨出来，而我，早就因自小看书过多有损目力，是从来都没有辨清过。只能在想象中勾划出那三颗小星了。
　　我呆呆地看着，思绪也几乎飞到远在星辰之外，然而自正上方光芒中落下的小黑点却越来越大，疾坠下来，几乎吓了我一跳，还好没有发出声音，惹那住在院外的人注意。
　　一只小小的燕子，悄悄落在我的肩头。
　　我侧头看去，那小小的生灵也歪头打量我，发出细小的啾啾声，我又惊又喜地探出一只手指去触摸它的背，那小东西突然啾啾叫了一声，扑了几下翅，就消失在空气中了。
　　我的手指抓住了一个软软的布帛。
　　手紧紧握着，好象握着的是一个会发光发热的宝贝，抑不住嘴角的笑意，如同在数日阴霾之后突然见到了一线阳光。
　　我几步奔回房中，就着烛光展开布帛。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只画了一柄小小的拂尘。
　　我起初有些愕然不明所以，不过想了想便释然，写些什么其实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们已经能找到我。
　　这正是正一宫的青燕传书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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