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行的老板姓于

　　演出结束散场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于上恩在忙着安排器材装车、学员返程，还要时不时跟场地的工作人员作最后的协调，一些学员也来来回回上下跑动帮着收尾。周归璨和室友几个上前帮忙搬音响之类。

　　于上恩瞧见以后催他们回学校，若是周归璨自己也就算了，三个室友完全是麻烦不上的人，来的时候已经搬了一道，太过意不去了。

　　“早点儿回吧小周，晚了赶不上你们门禁了。”于上恩撵他们。这个地方其实离他们学校很近，步行几分钟就进校门。

　　“没事儿哥，帮着装了车就回。”

　　于是室友哥仨跟着帮忙装完了。 “辛苦辛苦，改天请你们吃饭。”于上恩临上车前说。

　　周归璨点点头，看着于上恩酷但是薄的夹克，“快上车吧，夜风凉。”

　　他目送着车子走远了才往回走，张邯和陶宇航一无所知，还有心思去附近的夜市买章鱼小丸子，两人就走另一条道了。吴锦在后边问周归璨，“怎么回事儿？”

　　“什么怎么回事儿？”周归璨已经恢复平常那张淡淡的酷盖脸了。

　　“少跟爹装啊，于老板，咋回事儿？”

　　“没怎么回事儿，暗恋。”周归璨手插兜儿里轻描淡写地回一句。“卧槽！真是我猜的那样啊！”吴锦心里虽然有猜想，真听着这么回事儿还是震惊得下巴恨不能在地上摔八瓣儿。

　　“嗯。”周归璨应了一声嘴角轻轻勾了勾，他突然想到这是自己第一次这样明了地向他人承认自己的心意，多年的感情讲与人听，感觉似乎不坏，要是有天……

　　讲给于上恩也觉得不坏就好了。

　　嘴角最终落回那个没有波澜还有一丝落寞的弧度。

　　吴锦聒噪一路，净是“儿啊你啥时候有这心思的啊”“都是爹不够细心，儿子动了凡心爹也没意识到”之类，“虽说于老板是个男的，但是你要真喜欢，爹也不是不能接受男儿媳……”

　　说到这儿，周归璨面上一窘，一脚差点儿把吴锦踢趴下，“闭嘴孙子！”

　　太可恨了这人！还儿媳！于老师……他只敢在自己内心深处肖想，别人提一句他都觉得在骂自己心太脏……

　　可这念头怎么挥之不去呢？可恶！

　　演出结束后，琴行又恢复了正常上课，托那天小朋友的福，这两天确实不少人来咨询学琴学鼓的事情，于上恩也很无语，他只是想蹭个舞台给琴行的孩子们演出，没想着要给琴行添人气，琴行每年也不愁招生，这一季常年班招生周归璨来的那时候就结束了。

　　可把人往外赶也不是这个理儿，协调了几天，另外一个吉他老师主动要求再带一个班，又给萧秦塞了两个人过去，“常吉班”都又热闹了不少。

　　于上恩说话算数，那天演出结束后说要请吃饭就真的要请，结果吃饭那天只有周归璨一个人去了，开玩笑，他怎么可能把仨室友拉过来祸害他和于上恩独处的时光，他们就只配有活儿的时候拉来当劳力。

　　星期五下午周归璨下了课，于上恩开车带他去了一家鲁菜馆，在这西南地界儿，鲁菜馆确实不多见，这地儿还是周归璨给推荐的，于上恩是北方人，吃起这八大菜系中唯一的北方菜系也更合胃口。

　　周归璨心里高兴，面上倒是不显山不露水，饭桌上吃开了，天儿也能聊得尽兴。他特喜欢听于上恩讲话，明明看着帅得很周正一人儿，身上有些痞气，抖个包袱皮一皮张口就来，有时候整个就一不正经的邻家哥哥样儿。

　　就是他很不解，于上恩为什么老在话题里带赵喜年？他跟赵喜年关系这么好吗？哪儿哪儿都要提他，连吃个糖醋鲤鱼都要提一句，赵喜年最讨厌酸不拉几的吃物儿。不过好在讲这些的人是于上恩，讲什么周归璨都认真地听下去。赵喜年不喜酸，大不了他和于上恩以后招待他不端酸口的菜上桌就是。

　　等等，他和于上恩？一起招待别人儿？

　　想到这里，他有些脸红，内心一慌差点儿误食了香菜，还是于上恩帮他把鱼肉上趴着的香菜挑了出来。

　　俩人吃完后出了饭馆，就脑子一热的事儿，于上恩直接冲动问了句：“会喝酒吗小周？”

　　周归璨挺惊讶，没想到于上恩会提出想跟他续摊儿，今天一起吃了这顿饭，说了这么些话，他已经很满足了。但于上恩既然问了，那他会不会喝都得去啊，于是他点头。于上恩直接把车开到了“捞月”门口。

　　“捞月”还是一如既往地热闹，俩人在酒水区靠墙的一个位置坐下了，于上恩先点了两杯Jack，让周归璨点，周归璨根本不知道点什么，男生们经常小酒馆、酒吧聚堆儿，要么就三五个在寝室点一堆烧烤哈啤酒，他也不习惯跟人出去吃喝，寝室里撸串儿喝酒也不喜欢，所以他喝酒的经验很少。他随便点了个看名字比较友好的长岛冰茶。

　　酒端上来的时候，周归璨看着那杯红茶色泽的酒，毫无防备地喝了一口，液体浸过舌头，很快辛辣的口味被味蕾捕捉，被大脑接收到，那口酒丝毫不管，继续淌过喉咙，周归璨觉得喉咙都被灼穿了。

　　“咳咳咳……”辣得他忍不住咳嗽。

　　长岛冰茶是烈酒，初来酒馆的人经常被他无害的名字给骗到，一口酒直接让周归璨尝到了冰茶外表下的翻滚的烈性。

　　于上恩正给他讲乐队的事情，看他这样觉得好笑，“长岛冰茶不能那么喝，得小口小口地泯。” 周归璨咳嗽平复下来，心有余悸，点了点头。

　　于上恩接着给他讲当年乐队和赵喜年相识的事儿，周归璨好好听着，边慢慢地泯那杯骗人不浅的酒。

　　“哥，你为什么要离开青团啊？”周归璨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于上恩有些惊讶，因为他给周归璨讲乐队的事儿从没提过乐队名，青团休团了五年，他也整整五年没上过音乐节的舞台了，五年足以让喜欢他的粉丝把一个乐队的吉他手忘得一干二净。这些年开琴行，他的模样装扮也变了不少，不常有学员或者家长认出他是当年那个吉他手。

　　这个年轻人看样子倒是早知道一样，难道是赵喜年告诉的？“赵哥跟你说过啊？”

　　周归璨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只说过青团的吉他手离开后开了个琴行，可没说琴行的老板是你。”说着又笑了一下，“我自己发现你的。”

　　“看来我俩缘分不浅。”于上恩心说这还挺神奇。

　　“我喜欢你……那个乐队，很久了。”周归璨险些直接坦白，又大口泯了口酒，这次有了防备，没至于辣得咳嗽，但酒入口中仍然辣得仿佛有了实体黏着在喉管，他咽了三下才咽进胃中。

　　“喜欢青团啊？老沈的粉丝？”

　　周归璨皱眉，赵喜年当时也直接这么问，怎么？一定得因为喜欢主唱吗？“不是，吉他手的粉丝。”

　　“什么？”于上恩瞅着他，“我的粉丝啊？”毕竟大部分人喜欢一个乐队，都是从先注意到主唱开始。“喜欢我弹琴？”

　　“不能再喜欢。”

　　于上恩有些不好意思，虽说从来不缺乐迷，但是看这年轻人认真的模样，搞得跟心上人告白一样，怪让人脸热的，他掩饰地端起矮脚杯喝剩下的酒。

　　“我上学那会儿学习不行，就喜欢上蹿下跳跑着玩儿，拆拆东西，逗猫逗狗，哪个老师见了我好声好气儿说就是脑瓜儿聪明，不往正道儿上使，往难听就是说我浑。”于上恩开始给这小乐迷讲自己的过去，说这些怪不好意思的，不是什么光彩事儿，周归璨却听得认真，仿佛能透过这酒色灯光看见当年那个鲜活闹腾的孩子。

　　“后来学了吉他才老实了点，我爸开始想让我学唢呐，他觉得我这糟心孩子以后也不会有老大出息，学个唢呐以后还能进响器班混口饭吃。”周归璨没忍住笑了出来，他想不出于上恩鼓着脸给人吹红白喜事的样子。

　　“我进了琴行一下就把吉他抱起来了，我爸老大不情愿，说这琴不像琴的，学了有没有用啊，还不如学个葫芦丝，吹个《一剪梅》还好听些……”周归璨眼都笑弯了，于上恩看他喜欢讲得也上劲，“我就抱着吉他不撒手，他抱怨两声也就依我了，吉他也就一直学着了，没成想我还算有天分，练得还行……”周归璨心说这人瞎谦虚的样子可太招人了。

　　“到16岁的时候，高二上到一半儿，老头儿突然身体不行了，医院一查就是肝癌，晚期。”于上恩声音低下来，“放化疗、手术那些都得钱，我妈凑钱实在太难，我就偷着去酒吧弹琴换钱来着，填一点儿是一点儿吧。”

　　周归璨呼吸一窒，11年前那个无奈绝望的男生，他没有办法给他哪怕是分毫的一丁点安慰和帮助。他凑近了些，虚搂了下于上恩的肩膀，于上恩笑了下，“我没事儿，老头儿走了以后，没多久我就没读书直接留那酒吧弹琴了。”

　　“今晚上给伯父托梦给他告状，他一走你就又不乖了。”

　　“行，你顺便告诉他，现在我葫芦丝也会吹，问他《一剪梅》还听不听？”于上恩顺着周归璨的话说，小朋友挺冷一人儿，安慰起人还挺窝心。

　　“一定带到。”

　　“再后来，我就在那酒吧被老沈盯上了，其实不只老沈盯，当年哥在酒吧挺多小姑娘迷，琴插好往那儿一坐不出声尖叫就直掀天花板。”周归璨心说，那我可太能想象得到了。

　　“老沈后来跟我说，酒吧只去了一次，直接就挑中我了，在遇到我之前他一直自己主唱吉他两摊儿。他找上我，直接让我跟他换个地儿弹琴，我还以为是酒吧老板给我配了新工作，问他工钱是不是跟这儿一样。”于上恩看周归璨，“你猜他咋说？”

　　“他说那当然待遇不同，钱可能更少。”于上恩哈哈一乐，“我当时心说那你腰杆儿这么直让我跟你走，我图啥啊？”

　　“沈老师说这样，你跟我去一趟，去过之后你再做决定好不好？我就好奇了，这人好像真的很有信心我会改变主意一样。我去了之后，果然中邪一样，一下喜欢上乐队的氛围，酒吧弹琴再热闹，那也是自己的事儿，歌儿好不好也没人真正注意。但乐队不一样。”

　　“当时青团乐队还没火起来，上个音乐节还是海报上角落里的位置，乐队也是演一场算一场，有的时候没有演出，没有收入，甚至我记得有一次，好多天终于有了演出的机会，演完以后主办方给我们一人补贴了一顿饭钱，发了几条烟就打发了。但我们所有人都知道、都相信，青团有一天能被更多人喜欢，我们写出来的歌能给更多人力量。我当时觉得我们几个人就凑一块儿弹琴，为几个小节争得头皮血流都太有意思了，那真的是一腔热血。”

　　“08年的时候，青团发了《补课》专辑，一共8首曲子，其中我们最不看好的《补习》火了，一夜之间一样，大街小巷都在唱这歌，歌儿一红，就有唱片公司就找过来了。我们也是年轻，根本不知道签公司的利害，也就一顿饭的功夫，我们定了其中一家定位在‘推广新音乐’的公司。”

　　“签了公司有了保障，演出接得多了，乐队经营也好，录音、发片、宣传啥的都不用我们操心。但是我们开始有了争执，不是像以前那样为了编曲争，是为一些现在看来不必要的矛盾争。”

　　“当时签了公司以后，公司让我们赶紧发新专辑，他们有拿的现成的曲子让我们唱，我跟老沈瞧不上，我和他整天整夜地熬着写曲子，整个乐队也都跟着白日黑天地排，录好以后我们都很满意，就是那张《此刻彼时》专辑。这张专辑发行以后，名气也有，质量也佳，可以说是青团的巅峰。后来名声越来越响，有些矛盾就压不住了。”

　　“老许对我是有知遇之恩的，很多时候他不用说我就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感觉，我们开始很合得来，碰着老许之前我从来没觉得弹琴有这么痛快过。但是，但是红了以后，老许不得不为了乐队更好的前程打算，很多时候都是他在跟公司周旋，公司后来给我们的定位是‘更年轻，更流行’，迫于公司的压力老沈写歌作曲就往这个方向靠，你应该也知道，玩摇滚的很多乐手都瞧不上流行音乐，我当时也不例外，跟老沈开始有分歧，后来严重到我根本听不进乐队任何一个人劝，我就觉得我和大家追求的东西不一样了，估计到这儿路就走到头了。”

　　“我当时也才二十一二岁，哪能理解得了老沈的苦衷，想写的想演的东西都不一样了，那一块儿弹琴唱歌根本合不到一块儿去。当时也跟个小二逼似的，完全不懂退一步是什么东西，只知道不遂我心那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那我也趁早远点儿待，搁一块儿不就图个开心嘛，都这么难受了何必还得绑着继续内耗。”

　　“而且当时我妈又生病，我就情绪更低迷，没多久我就从青团走了，走的时候乐队几个人就在公司门口送我，老沈非要给我张卡，按我当时那狗脾气我肯定不能接，趁他不注意直接一下攒琴箱里去了，然后直接跑了，老沈又撵不上我，给老沈气得哈哈哈……”

　　“现在想想还挺混蛋的……”于上恩唏嘘一声，周归璨摇了摇头。

　　“后来我就去建城开琴行，建城是我们乐队几个人演出去过的城市里最心仪的地方，城市规划舒适得当，文化厚重，民风淳朴热情，房价还适中。一开始没人注意我的琴行，我也有意瞒着自己的身份，所以开始学员挺少的，一个季度下来连进新琴的钱都没了，我妈就是这个时候走的……”

　　周归璨的心抽痛，他真想时光倒流，然后不顾一切地找到当时无助的人，尽全力帮助他，一生追随他。

　　“后来还是老赵，前后帮我贴补了不少。害说起这事儿，现在琴行营业有保障了，他就老贱得要跟我算旧账，让我感恩戴德地对他客气点儿，我还不知道他……”

　　……

　　于上恩把这些年里里外外讲了个一清二楚，正想顺势多跟周归璨提两句赵喜年，一抬头发现这孩子已经眼神儿有点儿不对劲，仔细一看，不知道从哪个节骨眼儿这人已经被长岛冰茶降服，醉完了。他还当他会喝酒，结果这一趟直接暴露，这人完全是毫无经验。

　　“这我不是白讲了嘛，铺了那么多，赵喜年还没讲到好的地儿呢。”于上恩念叨着，认命地把人从“捞月”收拾走。

　　酒馆的乐声太大，气氛太热烈，里头的人完全不知道外面下雨了，于上恩带着周归璨出去走了两步差点儿被浇透，幸好酒馆有租雨具的人性服务，给周归璨套上一个雨衣，又给自己拿了把伞，费劲巴拉地带着一个醉得快化了人往车边走，走到一半于上恩已经招架不了了，撑伞太费劲，索性收了伞把人好好带进车里。

　　进了车门，为难了两秒，学校眼见已经过了门禁时间，酒店显然是没法让人放心，车开动往琴行返程。把他搁赵喜年住过那屋儿。

　　对，这么办。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