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憧憧船影里，清越河上流水似金，一艘贵气精美的花舫停在岸边，此时月色初上，正是温柔乡里喧闹非凡的时刻，这艘偌大的花舫里却静似无人，只有最里的厢房点着一盏昏黄小灯，一只金兽香炉里燃起袅然轻烟，廖廖琴声从房里隐隐传来。那琴声冷落孤凄，衬着外面的繁华景象更显得遗世而立一般，叫人分外感到一种如雪孤独，心随着弄弦之音的拔然转高也不禁冷冷一颤。
　　又仔细了听去，一个女子的声音正娓娓和琴而唱，“……忽见玉人乘白驹，芙蓉色，满江堤……犹是当年眉眼意，遥相望，踌躇起。别后莫见，见时无言语！转眼空留马行迹，怔忡里，泪湿衣。”她音色清和，宛如滴水入泉，澈亮冰洁，悦人耳目。只是歌里离意浓浓，一曲唱毕，又止不住教人悲从中来，眼边泪水欲落未落，心下凄然间一片空空荡荡。
　　“唉……”静了半晌，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懒洋洋地开口道，“我说，我本来就很累，我本来就要困死了，我本来要大半夜跑来见你就很艰辛很血泪很痛苦了，你能不能唱点不会让我睡着的东西啊……”说着说着，还大大打了个哈欠，那模样无赖至极。
　　“呵，”女子嫣然一笑，半转过身来，只见身上层层叠叠的淡紫纱衣如烟荡了一荡，仿若水中莲花般亭亭静美，“江公子不是刚骗了萧阁主的钱银才上这儿来花天酒地的吗？怎么就累了呢？”她容色中有种清高之美，半分冷冽半分娇贵，却又格外俏然动人。
　　“我骗了萧眠的钱银？呸呸呸……衣衣你可不要乱说话，我这么纯洁的美少年，怎么会做骗钱这种勾当，那是萧眠为他保护不力而害我被赤朱离绑走了而导致我幼小心灵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而支付的精神损害赔偿金，你懂不懂？你不懂？不懂就不要乱说嘛！再说了，我来你这儿怎么能叫花天酒地呢，这怎么对得起衣衣你‘凤遗音’的称号，我来你这里完全是为了支持民间艺术事业，完全是为了支持独立音乐人……”半躺在地上软榻里的，可不正是大刺刺地胡说八道自言自语的江涸。而那抚琴弹唱的美貌女子，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凤遗音”林衣林姑娘。
　　林衣的琴技、唱曲、美色传动天下，曾有迂直儒生前来挑恤责斥，言谓女子卑贱，怎可弹出绝妙琴音，欲要与其一较高下。林衣未作反驳，却是俯身作曲，一曲毕了，林衣留了一张字条便起身离开。儒生看了条上留字，长长不语。过了半饷儒生竟低头认输，称林衣之曲洗凡出尘，自己已无曲可比。世人因此赠林衣美名“凤遗音”，言谓林衣弹尽天下男子无法可弹之曲、无可比拟之琴，对女子能有如此美誉之言，倒也是世所罕有。
　　“江公子莫要说笑，‘凤遗音’不过是江湖人抬举的名字罢了。再说，我的琴……可是远远比不上他的箫。”林衣含笑而言，说完顿了一顿，低下头去斟了一盏茶，青葱十指在灯烛下剔透如玉，那姿态优雅和缓，宛然有大家风范。林衣琴技世人皆知，她却言自己比不上一个人的箫，若是这房里有第三个人听见，必然惊骇不已。
　　江涸却似浑不觉得林衣说出了什么惊人之语，叹了一口气道，“懒抚七弦绿绮，羞看百炼青铜。难道你忘了他说的？他早已经不吹箫了。这天下间知道的，也只有你林衣一人而已……那些被遗忘的，又有谁会在乎呢。你心中牵羁如此之多，又如何能弹出当日洗凡出尘之曲？你想着的那个他早已经不在了，你想破了脑袋，他也是不在了，你弹出的琴比得上比不上他，他也是不在了。相思伤己，多情何益？”
　　相思伤己、多情何益，江涸说完最后一句话，林衣的手竟颤了一颤，茶盖丁的一声敲着了茶碗边沿，林衣低头去吹了吹茶，抬头却是满脸笑意，不见一丝波动，“江公子是性情豁达之人，林衣受教了。不过江公子半夜疲累前来，难道只是为了听林衣一支曲子？”
　　江涸瞄瞄那桃花盈面的林美人，偷偷翻了个白眼，衣衣什么都好就是死要面子，又倔得九头牛十头牛都拉不动，亏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早就该晓得对林衣说什么也是白说。江涸悻悻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抛到林衣手中，说道：“你帮我看看这东西。”
　　林衣起身点亮了案头的油灯，将玉佩放在灯火前反转细看，只见那玉质细白光洁，里面竟泛着细细红痕，宛如鲜活的血液一般，玉佩上雕刻着的是人面龙身的纹样，雕工精细如栩，最为惊叹的是，此玉入手竟不冰冷，而是温暖柔和，一看便知是件稀有不菲之物。“这是烛龙，”林衣指着玉佩上头的纹样，轻颦结眉道，“这是宫里的东西，九王爷雍璃王府的东西，而且当是权贵之人所有。”
　　“王府的东西，哼，我猜也是。”江涸撇了撇嘴，他本来就长得一张天真稚气的脸，这动作做起来……竟也不让人觉得十分别扭，反倒有些可爱。他像个小孩子一样鼓着腮帮子道，“虽然我真不想管这事，冼如烟虽然是被董娆珂救活了，但是他那么乱来地把自己毒个半死又打个半死，怎么可能不伤元气，要是这东西被冼如烟看到了……他就是有十条命我也忙不过来救他。”江涸一边说一边想像洗如烟看到这玉佩的情形，不由地抖了抖身子，然后又正色道，“反正，现在这东西在我手里了，而且……因为一些别的原因，我也想知道它的来历，衣衣你这里总归是人脉广泛，所以这事恐怕要拜托你了。”
　　林衣抚着手里的玉佩，说：“这种事情，不是交给莫公子更快些？”林衣口中的莫公子，自然是萧眠手下“云龙阁”中打探消息的高手莫未先了。
　　“唉……”江涸摇摇头道，“男人总是比较不可信嘛，你就当我是为了来听你唱曲子顺便把这事情托给你的，行不行？”
　　林衣但笑不语，起身又斟了一盏茶，端到江涸榻前，缓缓道：“你莫不是怕这事牵涉朝堂、太过重大，萧阁主毕竟是行商之人，商不与官斗，若是将‘云龙阁’牵扯进来，要对萧阁主不利，才讨了几个钱把萧阁主打发走的吧？”
　　江涸哂然一笑，吐了吐舌道，“衣衣，女子太聪明了会叫人觉得很可怕的……”
　　林衣将玉佩收进的怀中，嘴角带笑起身出了房间，太聪明了……或者是吧，你又何尝不是如此，你总是在替别人着想，替别人做事，虽然嘴上说不情愿，其实却是非常热忱温柔的人吧……可是，你不说出来，有的时候，并不是谁都这么聪明，谁都会了解你，你不怕……有一天，所有人都会觉得你非常可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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