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与雪

　　母亲收到裙子时，最开始的反应并不是开心，反而，却是责备。她皱起眉头，责怪地问吴雪，说为什么要花冤枉钱，买这么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物件。她还说，若是买了相同的布料，信不信她分分钟，就能做出来一件，一模一样的连衣裙出来，何必买商店里的呢？

　　“你个冤大头啊！”母亲最后说。可之后，她却笑了，又露出酒窝与小虎牙。

　　吴雪再次强调：“妈，真的不贵。你还不相信我吗？”

　　母亲瞥了她一眼，然后当着她的面，换上了这条连衣裙。她站起身，走到穿衣镜前，转了一个圈，裙摆也随之，绽放出漂亮的花朵。

　　吴雪的心思细腻，早就知道，母亲喜欢这种丝绸面料，她还特地选了一款带刺绣的。这款连衣裙，裙摆底端，绣着母亲喜爱的郁金香。

　　古城坝的家里，有一张老照片，是母亲年轻时照的。那上面，母亲就穿着一条，与这类似的刺绣连衣裙。不过那时，母亲说，她们赶时髦，更喜欢叫它另外一个名字——“布拉吉”。

　　吴雪看得入神。

　　母亲一边欣赏着，一边说：“不过你个冤大头啊，眼光还不错。妈妈很喜欢这条裙子。”

　　吴雪听到，开心极了。“妈，你穿上它，简直像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她夸赞。

　　母亲却回头，严肃地警告她：“下不为例，你听到了吗？”

　　吴雪咧开的嘴角又闭上。“知道了！”她点了点头，不情愿道。

　　招工的那家店铺，让吴雪即日起上班，她得到母亲同意后，准备向楼下的田皓，打听一下去往城西郊区的，最佳路线。推门进去时，田皓与董街明，这两个大老爷们儿，正光着膀子研究一道数学题。

　　确切地说，是董街明在给田皓补习数学。

　　见她进来，两个人怔住。

　　吴雪红了脸颊，感到抱歉：“不好意思啊，我刚刚...看门没关，就直接进来了。”不等两个人回话，她又摆摆双手，及时补充：“不过，我不介意的！”

　　沉默了一会儿，田皓坐正身子说：“我也不介意。——你呢？”他抬抬下巴，看向董街明。

　　后者拿圆珠笔，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我问你话呢，等比公式是什么？”

　　田皓呀了一声，骂道：“好你个董街明，给你个鸡毛，还真当令箭啊！”

　　“阿姨——”董街明抬头，向楼上喊。

　　田皓连连捂上他的嘴巴，求饶说：“祖宗，我真错了！”

　　吴雪站在他们后面，静静地看着。这两个人，还真是有趣。她笑了笑，搬起一个凳子，也在他们旁边坐下。靠近时，她发现，董街明的肤色，似乎比田皓要白一些。...她指的是他们的上半身。

　　两个人停止了争执。

　　田皓瞪了一眼对面的人，咳嗽一声说：“我不要你教我了。吴雪，你来教我吧！”他伸长脖子，趴在吴雪跟前，向她眨眨眼睛，模样可怜巴巴。活像一个乞求施舍的，流浪猫。

　　吴雪怔住，然后看向董街明。

　　他双手放在后脑勺，往靠背上躺去，没有说话。

　　“你就教我吧，吴雪！他真是个一丢丢耐心，都没有的人！”田皓说着，并用小拇指比划，表示嫌弃极了，董街明的授课技术。

　　吴雪看他可怜，就应承下来。她拿起圆珠笔，浏览一遍题目，并吩咐田皓翻开数学课本，找到数列那个章节里，讲解的等比公式。

　　最后她反复给田皓讲了三遍。

　　第一遍，他不知道公式什么意思；第二遍，他不知道每个字母又对应哪个数据；第三遍，他怎么也搞不清楚，最后一个步骤的演变。

　　吴雪又非常耐心的讲了第四遍，将最后一步的演变过程，非常清晰地，一点点写在演草纸上。

　　在这个盛夏时节，头伏天里，知了不遗余力地，扯开嗓子嘶吼着。骄阳从天上浇灌着怒火，被炙烤的地面，像一口锅，密不透风的空气是锅盖，锅里蒸着难以忍耐的万物。

　　可此时，从董街明的角度看，吴雪微微颔首的侧脸、挂在小耳朵上的短发、以及她因为认真，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耐心的神情、好看的握笔姿势...钟表声滴答、滴答，他清楚地知道，时光在一点点离开这个夏天。可眼前的画面，却像这夏日里一个例外。它并不焦躁、也并不炎热。相反，它安静、清爽，而诱惑。

　　他的目光向下，落在吴雪宽大的领口前，那两团微微起伏的小山丘上。

　　田皓终于恍然大悟。他突然坐直身子，握上吴雪的手，不可思议地说：“我竟然，听懂了——”险些，他就要哭出来一般。

　　椅子发出刺耳的尖叫，董街明的思绪被打断。他不得已看向田皓，眼神里略带嫌弃。

　　——它们仿佛在说：你这个白痴。讲了四遍，若还是不懂，你干脆别念书了，去猪圈养猪吧。

　　田皓目睹，他不甘示弱，回瞪过去：“你看什么看！我跟你说，董街明，你这辈子，都做不了伟大的人民教师！”

　　三个人突然沉默下来。

　　一会儿，吴雪拿起田皓的数学课本，花了半个小时时间，划了划上面的重点。划好时，田皓正从楼上下来，递给她一瓶汽水，感激地说：“吴雪，你真是个天使！”

　　吴雪笑了笑问：“那你看到我的翅膀了吗，是什么颜色？”

　　“金色的，不灵不灵闪着光！”田皓夸赞她的同时，瞥了一眼董街明。它们对董街明说：就不给你汽水喝，最好是渴死你。

　　吴雪听到夸赞，正开心，董街明看过来：“怎么办，这个家伙好像更喜欢，你给他补习呢。”

　　她怔住，尴尬地解释说：“...你可能，得再多一点点耐心。”

　　田皓却趁热打铁：“吴雪，要不我给我妈说，让你来给我补习数学吧。这一个小时也好多钱呢，我更想把这钱给你！”

　　董街明眼神严厉地望向他。

　　后者退后一步，一边惧怕，一边又装作不惧怕。“怎么，你敢动手，当场把你解雇信不信？”

　　吴雪劝解他们停下，然后解释：“我在城西找了一份工作，所以田皓，你的数学，还得是由董街明给你补习。我今天来，也是因为这事。”

　　田皓怔住。——怎么不早说呢，这岂不是，让他明目张胆地，得罪了董街明？

　　他咽了口唾沫，咳嗽一声：“哦，这样啊。不过没事，董街明讲得也挺好。”他将喝剩下的汽水，推了一推，瓶子正好停在董街明面前。

　　后者却起身上楼去。

　　田皓瞥他一眼，松下一口气。他回头，问吴雪想向他咨询什么。等他们说完，董街明正好从楼上下来，手里多了两瓶新汽水。

　　吴雪向田皓表示感谢：“当地的人就是不一样啊。谢谢你，田皓！”

　　“哎，你这可是问对了人。”

　　吴雪又说：“月底有个冰雕展，据说阵仗很大。我想了想，来到坤江市，你们两个对我照顾有加。所以，我打完工，邀请你们一起，去城西看冰雕怎么样？”她又强调：“很凉快的哦。”

　　田皓当即答应她。

　　吴雪问董街明：“你呢？”

　　他反问：“你还邀请了谁？”

　　“我的一个好朋友。”吴雪想了想说：“你们也见过，暮春时那个晚上——”

　　这时，田皓起身。他边上楼，边说：“我不去了。”

　　“为什么呀——”吴雪抬头问。

　　但他已经上了楼，不见了人影。

　　瞬时，客厅的长桌之上，只剩下吴雪与董街明，两个人。房间沉默下来。吴雪的双手放在桌子下面，双腿之上，手心不知何时，已经冒出了热汗。

　　她看到桌上的课本，突然想起来，说：“我之前给祝水桃补习过一遍数学，发现他们两个水平相当。所以我觉得，你按照我刚才划过的这些重点，耐心地讲解，他会明白的。”

　　董街明点了点头，拿起课本，随便翻了翻。他同时问：“你和祝水桃一个班？”

　　吴雪听明白话里的意思，反问他：“你认识祝水桃？”

　　这时，董街明将书本合上。吴雪看过来，他迎合上她的目光，但她却又立刻躲避开。

　　他的眉眼突然含笑。这个吴雪，奇怪得很。她循规蹈矩、呆板的外表下，实则，隐藏着一颗蕙质兰心——她很聪明。可一般，人们会被她的外表所欺骗。就连他自己，也险些上当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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