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满地

　　“你是谁？这又是做什么？”白湄池准备伸手去拉他，可低头看见他衣衫褴褛血污满身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又把手缩了回来。

　　那人抬起头来，一张脸被煤灰和斑斑的血迹遮掩了真实的本来面目，只有眼神异常清澈，简直比苍穹斑斓的星辉还要璀璨，白湄池心中一凛，这样明亮的眸子不该生在一个下人身上。

　　便在此时白府的管家洪有福肥肥胖胖的身子挪过来了，手里举着根象征着身份和权力的鞭子，人未到，声音先传来，“臭小子，你是跪还是不跪？竹板烧肉吃不吃？。”

　　他身后小跑着一串拖着鼻涕虫的小跟班的，还有一群看热闹的闲客。

　　少年一溜烟站起来，身子挺得比旗杆还要笔直，脑袋高高扬起，连头发丝也不弯一下，正色道：“不跪。男儿膝下有黄金，岂能说跪就跪？”

　　这话一出场上所有的人都笑了，白湄池更是乐坏了，笑靥如花，道：“这就奇了个怪了，你随随便便就对我下跪了，而为什么偏偏就不肯跪他？”

　　少年的话说的理直气壮，“那是当然，男儿膝下有黄金，最好天天跪女人。”

　　哈哈哈哈哈……小跟班们笑得前仰后合，看热闹的闲客们则是众生百态，有故作风雅笑不露齿的，有真性情真本色豪迈大笑的，有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的。

　　洪有福的老脸可就挂不住了，正想要发作，那双昏花的老眼总算看清了白湄池，慌忙翻身跪倒，“老奴见过大小姐。”

　　煤灰少年的脸上不经意露出了别样的神情，是惊奇？是欣喜？还是狐疑？不得而知，那些煤灰够厚重，足以掩盖这一切。

　　白湄池暗中皱了下眉头，道：“洪管家请起来，莫要客气，这……是怎么回事？”

　　洪有福那句“容老奴禀告”的客套话只说了一半，话就被人打断了，一个服饰华美，浑身熏香的公子从闲客中怡怡然走了上来，含笑问道：“这位就是白家大小姐？”

　　白湄池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只见他面若傅粉，眉梢斜飞入鬓，双眼细长，微微向上翘起，眸光闪烁之间，说不出的邪魅，心中顿时生出几分厌恶，转过头去，并不想搭理他。

　　熏香公子以为她是害羞，并不在意，长作一揖，道：“小可扶桑，人称长安三公子，承蒙令尊大人盛情相邀，前来贵府参加比武盛宴，下人不知礼数，冲撞白大小姐，在这给小姐赔罪了。”然后一脚踹在那煤灰少年的屁股上，冷冷斥道：“还不快滚，少在这儿出乖露丑，污了白大小姐的眼。”

　　煤灰少年丝毫不敢反抗，因为这是自家的主人，一个跟头向前栽出，在地上滚了四五圈，眼看就要重重的撞在树干上，却奇迹般在最后一刻顿住了。

　　闲人们依旧没心没肺地笑着，洪管家只是在一旁袖手旁观，主人对下人有着生杀予夺的大权，这是大家都默认的游戏规则。

　　白湄池却笑不出来了，每一天，她都能见识什么是倚强凌弱，领略什么是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来到白家，三个月的时光把她从一个白纸般简单透明的小女孩变成了心如明镜洞若观火的女子。

　　她没有理会扶桑的讨好搭讪，而是走过去，伸出手去搀扶那个倒在树下的煤灰少年，煤灰少年并没有受宠若惊，落落大方地将自己的手递给白湄池，借助她这一臂之力站起身来。

　　“你叫什么名字？”白湄池笑吟吟地问。

　　煤灰少年歪着头，诧异地瞧了白湄池一眼，郎朗一笑，道：“冷漠。”

　　冷漠？这名字倒有些意思。这也不像个下人的名字。白湄池心想。

　　可惜姑娘不知江湖世事，否则她便会听说“青衣帮”帮主冷子秋有子名为冷漠。当然，估计场上的每一位都不会相信这般货色会是“冷漠”。

　　但白湄池心细眼尖，早就瞧见方才那个扶桑公子的脚踹得虽重，却没有沾到冷漠的衣衫半点，冷漠就借势翻出，这个冷漠名字有意思，人更有意思，演得一手好戏，比梨园的那些子弟可厉害多了。

　　长安三公子扶桑站在一边，好生下不了台，他自爆江湖名号，满心以为白湄池会对自己另眼相待，哪里知道白大小姐素不闻江湖世事，也不是顺着旗杆上树的攀龙附凤之辈，他的拙劣表演弄巧成拙，不但没有赢得白湄池的好感，反而让姑娘打心眼里鄙夷他。所以人家居然不理他。

　　白湄池这时候突然向扶桑招了招手，扶桑大喜过望，飘飘然走到姑娘身侧，与她并肩而立，顾盼之间说不出的洋洋得意，只听她朱唇微启，柔声道：“三公子好大的来头，不好意思，方才没听清楚，我求你一件事，行不？”

　　“行，什么都行，凡是白大小姐要求的，小可有求必应。”扶桑浑身的骨头都轻了一半，美人软语相求，哪有不答应之理？多半是人家瞧中自己相貌俊秀人品风流，说不定想要来个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白湄池脸上的笑意更浓，眉眼弯弯，嘴里却淡淡道：“如此多谢，这个冷漠就送给我了。”

　　“啊？”扶桑愣住了，这句话犹如一盆雪水从天而降，将他浑身冻得冰凉彻骨，想要反悔可一时半会想不好如何措辞。

　　白湄池善解人意，当下趁热打铁，正儿八经地道：“好，就这么说定了，三公子有求必应，一言既出，想来不会反悔，多谢多谢。”再也不去理会扶桑公子。

　　一句“冷漠，跟我走”之后，便带着他扬长而去。临走前冷漠向着众人扮了个鬼脸，挤眉弄眼的，很是快意。

　　扶桑公子气冲冲地站在原地，本想找个良辰，借点美景与佳人亲近亲近，哪里知道机关算尽太聪明，赔了夫人又折兵。

　　天然居，这是白湄池的住所，白明镜为庆贺女儿归来，特意大动土木，亲自设计，花了重金请人精心打造的。

　　天然居掩映在万竿翠竹之中，竹风清越是为天籁之音，奇峰异石错落有致，随意堆砌，除此之外别无装饰，颇有天然雅趣意味。太湖石玲珑剔透，价格不菲，出自太湖地区，此乃天下闻名；翠竹多喜温暖潮湿，长在南方，要移植到北地实在不易，看来白明镜为女儿是下足了血本的。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此节也可以看出白明镜品味不俗。

　　当然如今隆冬之际，竹叶落尽，只能领略“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的景致了。

　　白湄池刚回到前厅，臻儿便迎了上来，“小姐回来了。”赶忙替她脱去狐皮大氅，送上一个小小的镀金青铜暖手炉。

　　臻儿有意无意地看了冷漠一眼，这是白湄池第一次带陌生的男子回天然居，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所以难免想要看一看这人是何方神圣。冷漠的眼光与她对上，心中一凛，此女身手不凡，这端茶送水的活实在有些亏待她了。想到这里，不由暗暗慨叹，听说白府之中，个个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就连洒水扫地的下人也会两下子，果然名不虚传啊。

　　冷漠看的不错，臻儿原本就不是什么下人，她一直在白明镜身边侍候，名为红袖添香，其实也不做什么磨墨端茶的活儿，倒是晚上暖床的角色，身边也使着两三个丫鬟的，白湄池到来之后，白明镜见爱女娇弱无依，这才把臻儿送与白湄池的。

　　白湄池捧着暖手炉坐定，示意冷漠在旁边坐下。她略施小计三言两语就“救下”冷漠，还是有几分得意的，眸子里闪出狡黠的光芒，她本来端庄贤淑，人人都说稳重，只有在无人的时候才会微微流露出古灵精怪的少女性情。

　　冷漠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正想搭话，白湄池幽幽开口了，“冷漠，洪管家为什么会举着鞭子，追着打你？他可是出了名的好脾气。”

　　“嘻嘻，我就干了件小小的坏事，他儿子对老头子结下的婚约不满，抗婚不娶，偷偷跑出去与心仪的姑娘幽会，老头子罚他家儿子跪祠堂，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深更半夜救了他儿子，老头子就生气了。”冷漠伶牙俐齿，娓娓道来。

　　白湄池心想你这小子油嘴滑舌，这番话多是半真半假，也就听听罢了，当下敛了笑容，认认真真打量了他半天，正色道：“你到底是谁？明明一身好功夫，为什么甘愿成为那个长安三公子的下人？你给我说实话，可别胡说八道。”

　　冷漠没有问答她的问话，左顾而言他，道：“你这个做主人的一点也不体恤下人，说了这半天我口焦舌燥，茶也不给我来半盏。”

　　白湄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给你点颜色你就开染坊了，蹭鼻子上脸的，我倒要看看你玩什么花样，当下吩咐丫头臻儿沏两盏枫露清茶。

　　臻儿净手沏茶，片刻之间就送上清茶两盏，静静地侍立在一旁。

　　冷漠缓缓呷了一口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多谢主人赐茶。”右手将茶盏轻轻放回桌子上。
　　白湄池并不用茶，只是有一下没一下把玩着茶盏，任由淡远的茶香拂面而来，过了半晌，方才慢慢地道：“承蒙你唤我一声主人，那么就请你如实回答我方才的问话。”

　　冷漠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活脱脱死猪不怕开水烫，笑嘻嘻地道：“你说我会武功？我怎么就不知道，我从小只认得孔夫子孟圣人，连杀鸡打狗的功夫都没学过。我穷饿无聊只好投靠长安三公子做了奴才。以上句句属实，没有半句胡扯。”

　　白湄池对付这种无赖是无师自通，胸有成竹的，道：“你没一句真话。你的好主人赏你狠狠一脚，你的衣衫下摆却连一个脚印都看不见，你说可不可能？你能在众人眼皮底下做戏，凌空翻几个滚，在树干前硬生生顿住，你说不会武功，有人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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