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满地

　　白湄池立刻就感受到安泫手心滚烫的温度，脸上的晕红便慢慢渲染开来，灿若烟霞，却默不作声，只是轻轻地将手抽了出去。

　　屋子到了，门虚掩着。

　　安泫亮了火折子。

　　门开了，一个普通人再也熟悉不过的世界呈现在面前：这是个小小的厨房间，虽小却收拾得干干净净，边角是一座乱石堆砌成的大灶，上面架着口漆黑发亮的铁锅，旁边整整齐齐地堆叠着劈好的柴火，灶台上倒扑着一个小小的陶瓷药罐，罐底被烟火熏得露出斑斑驳驳的黑灰色，想必是常年熬药的结果，灶台旁边摆放着一口大水缸和一个破旧的铁炉子。

　　显然这对相依为命的母女勤劳而朴实。

　　安泫忍不住回头看了白湄池一眼，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这样柔若无骨的纤纤细手，居然在寻常的柴米油盐中消耗着，造化实在是弄人。

　　白湄池脸上异常坦然，驾轻就熟地提起药罐，舀了勺子水，荡了下，将黄纸包里的药尽数倒入，加满水，一手递给安泫，淡淡地道：“安……少侠，劳烦你烧起铁炉子，慢慢加柴火，仔细别烫着了手，这个药烧开了，请再熬上半个时辰。”

　　安泫熬药的时候，白湄池在陪伴自己的母亲，桌上昏黄的油灯映着病人青中带红的脸，阴瘆瘆的有点儿吓人，灯油即将燃尽，灯芯被风吹的忽闪忽闪的，枯瘦而苍老的云朵静静地躺在床上，正如这盏即将油尽火枯的灯，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命运。

　　她从枕头底下取出一轴泛黄的画卷，也不展开，只是用手死死攥着，长时间的呆看着。

　　白湄池匍匐在床边，哀哀哭泣,泪水早已经哭干，半晌抬起头来，张着朦胧的泪眼，轻声道：“娘，这幅画你足足看了十九年，一直不肯对我说原因，现在……现在你总可以说了吧？”

　　云朵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抚摩着女儿一头青丝，话声微弱，带着略微的气喘：“湄池，娘从来没有对你提起过……你的身世，总不能带到坟墓里去，是时候告诉你了。”

　　“白明镜，是你爹爹的名字，你想不到吧，你爹爹是如此赫赫有名的人物。二十年前，娘在一家古玩店里遇见了你爹爹，当时古玩店里人很多，人群里我一眼就瞧见了你爹爹，他长得……很英俊，让我难以忘怀，我们不约而同相中了一幅淡墨山水，画的名字叫《钱塘湖春行》。”云朵的叙述十分流畅，显然往事对她而言清晰得如在昨日。

　　白湄池颤声道：“就是……就是这幅画？”

　　云朵歪在枕头上的头点了几下，接着讲诉自己的故事：“后来，后来你爹爹买下这幅画，把它送给我，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了，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快活很开心，然后就有了你，直到那一天你爹爹愁眉不展唉声叹气，我问他，他也不说，只是抱着我哭，再后来……我看到了他家里人写给他的信。家里人要求他迎娶柳家的小姐，那是济宁最有权势的人家。你……爹爹终于不辞而别，骑上快马，扬鞭绝尘，我一直在后面追啊追啊，可是始终无法追上，一个月以后，在街头，我瞧见你爹爹跟在一个俊俏的女孩子后面，陪她买胭脂花粉，嘴里叫的很亲热，我没法子给你爹爹所需要的一切，名声，地位……我彻底死心了，你爹爹不要我了，抛弃我了，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肚里有了孩子，家里是没法子呆了，只好远走他乡，找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地儿，变卖了头上的钗儿手上的镯儿，靠自己种点儿小菜，养点儿鸡鸭，做点儿针指，勉强维持生计，再后来你出生了，我们娘儿俩相依为命。”

　　白湄池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流在脸上冰凉冰凉的，她抱住母亲瘦骨嶙峋的身体，低声道：“娘，你为什么就这么傻，女儿害你吃了太多的苦。”

　　云朵摇摇头，道：“不是你的错，这件事我不后悔，一个女人能够轰轰烈烈的爱过一场，有个过去的梦，这辈子就不留遗憾了。只是……湄池，这么多年来娘一直亏欠你，没有银子给你买好吃好穿的，拿上这幅画，和安少侠一起去见你爹爹，你会拥有别的女孩儿都有的一切，娘……娘也就可以放心的去了。”

　　“不，娘，池儿不去，这个人害得你流离失所半生孤苦，害得我从小就没有父亲，他……见异思迁，始乱终弃……我……我没有这样的爹爹。” 白湄池目光坚毅，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云朵叹道：“傻孩子，不要恨你的爹爹，他……他也没什么办法。”说着说着她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喘不过气来。

　　白湄池慌忙抱扶着母亲坐起身，将枕头垫靠在她身后，在她后背轻轻抚摩，云朵咳嗽半天，咳出一大口黑色的血块来，在地上簌簌抖动，黑褐色的印记刺痛了白湄池的眼，她放声痛哭。

　　云朵心痛不已，神情激荡再也难以遏制，竟然吐血不止，“娘……”白湄池凄厉的哭声惊动了安泫，他甚至顾不上其他，就这么乌眉灰眼满头木屑地冲了进来。

　　白湄池没有笑，因为她没有任何笑的理由，她正在失去唯一的亲人，云朵也没有笑，因为她已经没有笑的力气。安泫用手掌抵住云朵的后背，一股温和的真气送了过去，云朵精神微微振作，喘着粗气，道：“多谢了……安少侠，我怕是不行了……湄池就交给你了，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把她交到她爹爹手里。”

　　云朵那双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里此刻却写满了殷切的期盼，似乎有某种魔力般，穿透了安泫的内心，他见过无数死亡的场景，血腥的，残忍的，形形色色的，他的心早就已经麻木不堪，不会沉痛了，但这次他不知为何隐隐作痛。当下慨然允诺：“云夫人，你放心，属下定会将大小姐毫发无损地交回到白庄主手里。”

　　“娘，你不会死的，你答应过池儿永远在一起的。”白湄池哭倒在母亲的怀里，秀发蓬乱，双眼红肿，恍惚间，母亲的儿歌声依稀响起，“月儿明，风儿清，树叶遮窗棂，蛐蛐儿声声,娘的宝宝闭上眼睛……”她心如刀割，泪水夺眶而出，被风吹的冰冷，浸湿了母亲的衣襟。

　　云朵干涸的眼眶里终于溢出一滴眼泪，只是一滴，这个坚强女人受了命运太多的作弄，可是从来就没有哭过，生命中的第一滴眼泪，也是最后一滴眼泪，竟然是为女儿而流，“湄池……”她很想嘱咐些什么，然而最后的一句话终究不能说完，死神紧紧扼住她的喉咙，她的手无力地垂下，但是那一轴画卷依然死死地握在手里。

　　白湄池紧紧抱住母亲的身体，再也不肯松开。

　　安泫嗫嚅着，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于是静静地守在一旁。有时候最好的安慰是沉默，最好的疗伤良药是时间。

　　漫漫的长夜终于过去了，油灯已然燃尽，只剩下缕缕青烟，晨光照进简朴的居室，安泫迟疑着，拍拍白湄池的后背，低声道：“大小姐，云夫人缠绵病榻，油尽灯枯，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好好送她上路吧。”

　　白湄池突然转过头来，两颊的泪水未干，木然地看着安泫的脸，道：“你知道么，我长到十九岁，陪在我身边的只有母亲一个人，我没有别的亲人，没有朋友，这白山白水之间甚至没有陌生人。”

　　安泫点头道：“我知道。”

　　白湄池涩声道：“不，你不知道，你永远无法体会那种渗入到骨子里的孤独，你也无法想象那种没有尽头的绝望。”

　　安泫固执地昂起头，道：“我就是知道，大小姐，你相信么，我长这么大，从来就没有看过亲生父母，孤独有时候是种通病。”

　　白湄池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眉头微蹙，直至眉心写出了一个“八”字，她没有料到安泫也有凄惨的身世，其悲不在自己之下，轻轻地道：“谢谢你的安慰。”右手终于从云朵僵硬的手中抽出那轴《钱塘湖春行》。

　　泛黄的宣纸缓缓在两人面前展开，淡墨的山水错落有致，数不清的小桥流水人家，新燕啄春泥早莺争暖树的画景跃然纸上，春天的气息迎面拂来，果然是名家大作，手笔不凡，山水的空白处有小篆写就的诗一首，“江南有佳人，凌波过曲桥。白衣拂绿萝，璎珞生桃夭。清冷由本性，恬淡随秉操。宝剑赠英雄，名画遗妍娇。”落款是明镜两字。

　　看来白明镜并非一介武夫，也不止粗通文字，还是颇有几分文人墨客的风雅，云朵当年对其一见倾心，再见倾情也是理所当然的了。白湄池掩卷叹息，造化弄人，有缘无分，许多时候人生就这样别无选择。

　　一抔黄土，成了云朵的最后归宿，现在她静静地长眠于黄土之下，白山白水之间，没有爱没有恨没有牵挂。那卷紧握在手中的画却没有追随她于地下，因为它是信物，白湄池与白明镜父女相认的信物。

　　坟前一棵小小的绿树既是记号，也是哀思。若干年后小树长成大树，绿叶亭亭如盖时，她又香魂归于何处？人岂非都是如此？不管你高贵如王者，还是卑贱如草民，最后都将被埋进黄土，殊途同归。
　　……
　　白湄池正在胡思乱想着自己的过去的时候，一个人，急急乎乎冒冒失失地冲进游廊，与她撞了个满怀。白湄池还未来得及惊呼，那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以头磕地，口中说的是“大小姐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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