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洁白的手指轻柔地滑向榻前的酒壶，薄薄的青水极尽缠绵地流进玉盅。手的主人依然半倚半靠于榻上，香炉升起的烟拖曳着长长的细丝，渐渐的晕散，淡去，无痕。沾染了香气的指尖细细摩挲着盅缘，康王漫不经心地提出令人无法拒绝的邀请“十五，陪我喝一杯吧。”

　　眼角余光落在男人的手上，十五无法想象那样的手是怎样用来握剑，所以也只能举起玉盏浅酌。酒是冷的，冻了五脏六腑，也只能一口，一口地饮。

　　轻垂眼敛，半盏残酒映出她眉眼稀疏，轻轻一晃，就碎了，面目狰狞。身旁的九重忽地凑近，就着十五的手，饮下了那半盏残酒。十五扬眸，凝视着男人，漆黑的眸似凝上薄霜，绞起来，痛的生疼。

　　“酒冷了。”九重淡淡扬眉，拿了酒壶起身而去。
　　榻上的男人轻笑“怎的年纪轻轻便像个老头。”
　　香烟依然袅袅，案上又一株白莲，似谢未谢，有点寡情的意味。
　　高大的男人匆匆返回，带过一股微风拂过十五的发丝，细碎如梦。
　　酒水注入空盅的声音，悠扬而委婉。
　　榻上的康王手持白玉盏，懒散地笑着 “十五，明日便是你大婚之日。”
　　十五微微一怔，几乎忘记了这件事，却不曾想来的这样快
　　男人素白的手缓缓旋转着小小的酒盏，说道“十五，你可有想要的东西……”
　　十五冷笑，端起酒盏，垂首，浅酌“王爷，你又能够给我什么呢？”
　　“这屋内莫不是御赐之物，这王府之内也是。你若有喜欢的，不妨拿去。”
　　男人的视线淡淡扫过，轻慢地，似笑非笑，不可见底。
　　十五淡淡扬起了唇 “御赐之物，既能予之，便可取之。王爷，到底有什么是属于你的呢？”
　　康王阖上眼，似倦了，细柔流散的青丝染着幽香，一寸一寸，寂寞地委于榻上。倒是九重一盏一盏，似置身事外，喝得自在。
　　半晌，睫毛缓缓扬起，似翩翩碟翼。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世上哪有什么是属于我的，连我的命都是陛下的。”
　　“那王爷你要拿什么送给我呢？”
　　榻上男人笑道“你看这个如何？”
　　隔空递过来的又是那把龙纹短剑。
　　十五失笑“杀人的是这东西，送人的也是这东西，王爷到是方便。”
　　轻啄了一口薄酒，十五婉拒道“难得是王爷的东西，请王爷珍惜，莫要随意送与他人的好。”
　　康王止不住冷笑，剑被迫抽离了鞘，幽蓝的剑光映亮了男人的眸，有冥府的幽火燃起，千朵万簇，不息不灭。接着十五听见了清风的声音，极轻极轻。然后，她看见短剑挽了个剑花锵的一声入鞘，只留下被斩为两半的白玉酒盏，如白皙的断颈般歪斜在榻前。
　　许是剑气凌厉，又或是偶然，案上的白莲仓惶抖落。
　　康王手握短剑，眼睫扬起，漆黑的眸似黄泉的夜透不出半点的亮光
　　“想当年，明争暗斗，翻云覆雨，都只是为了它。这蠢物，你不要也罢。”
　　接着，十五听到了康王的轻笑，是来自地府的声音，似不屑，似嘲讽，似无奈，亦似癫狂。
　　伤痛入骨，窥不见血。
　　花开，花落，风来，风往，挽不住，留不得。

　　碎裂的玉盏已被撤掉，天色还尚早，所以酒也还在慢慢地饮着。
　　短剑被丢弃在榻的一角，有种苍凉凄楚的味道。仿佛被诱惑了般，十五的视线止不住地落在剑上。暗自揣想着此剑的因缘过往，十五不禁有点恍然，难得偏了神。

　　扬眸，忽见榻上的男人微笑地看着她，黛青的眉如清风拂过的柳叶。只是一刹那，十五不知为何竟然觉得那笑容清白洁净，如未经世事的孩子般天真烂漫。也只是那一刹，男人垂下眼敛，仿佛那一瞬不过是薄薄的错觉。莲花已落，尘缘依是未了。

　　“郡主？”手持酒壶的九重冷冷唤着
　　“小王爷？”
　　“恭喜郡主，明日便是大婚之日，请饮了这杯吧。”
　　酒是冷的，九重的眸映在盏中，漾着，也是冷的，轻轻一晃，就碎了。十五细细一笑，饮下了那一杯，寒意入骨。
　　“多谢小王爷”十五轻笑，薄薄的醉意了无凭依。
　　“十五有一事不明，还请小王爷明示。”
　　“但说无妨。”九重未语，康王倒是放下酒盏回应道。
　　“请问，十五所许配的是何人？”
　　“怎么重儿没有告诉你吗？”康王似笑非笑地看向九重
　　九重只是哼了一声，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一副千杯不醉的架势。
　　“小王爷不曾提过。”
　　“郡主也不曾问过。”
　　“那请问小王爷，十五被赐婚给哪位？”
　　“还是由父亲大人告诉你吧。”九重似厌恶至极，狠狠地饮了一大口
　　“是当朝的未言未大将军。”康王的黑眸扫过九重又移向十五，深邃不明
　　十五突的沉默了。原来是那人？怎会是那人？
　　“十五？”康王轻唤“怎么十五识得大将军吗？”
　　十五缓缓移眸，浅浅一笑，笑意冰寒“只是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
　　康王细细地看着十五，仿佛要看出前因后果，来时路，去之处。
　　但觉康王视线逼人，十五悄悄避了开去
　　“将军夫人过世不过才一年而已，为何这么快就要再娶？”
　　“陛下赐婚，自然有陛下的道理。”
　　康王轻轻说着，垂下眸，忽然间心事重重。
　　“那就是说，将军也是被迫……”
　　一声淡淡的叹息，稍纵即逝，十五呆呆地失了神。
　　“郡主？”
　　十五一惊，失手，白玉酒盏以垂死的姿态向着地面坠去，破碎了，似梨花抖落的残瓣，横亘着，诉着凄凉的心意。细白的手指滑向白玉的碎片，尚未够及，却被九重的手一把捉住。
　　“郡主醉了。”
　　十五扬眉，看定九重，目光优柔，水色漫漫
　　“小王爷”
　　“郡主对于赐婚不是极不情愿吗？怎么得知是大将军，忽然转了心意。”
　　冷淡刻薄的声音捶打在十五的胸口，绞起来，痛得生恨。有一些记忆，模糊的，渐渐清晰起来，接着十五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温温柔柔，却含着一份不易察觉的狠毒。

　　“偶然想到，当年将军夫人水祉，是先许婚给了小王爷的。可惜之后被大将军夺爱，水祉姑娘毅然下嫁给了大将军。可是真？”

　　九重眼里的火焰疯了般燃起，他嫌弃地甩开十五的手。柔软细白的素手垂落，画出一条落寞的弧线。

　　“请问郡主，琴棋书画，可懂？”
　　“不懂。”
　　“那诗词歌赋，可晓？”
　　“不晓。”
　　“至少识得些字吧。”
　　“字倒是识得一些。”
　　“大悲寺的和尚你识得哪位？”
　　十五一怔，低声道“慧远大师”
　　“难怪郡主熟知佛理”
　　“算不上熟知，小王爷言重。”
　　十五垂下头，鬓角的发丝顺势垂落下来，丝丝缕缕，冷冷清清。
　　“既然郡主知道当年之事，想必也一定知道水祉夫人不但容貌风华绝代，倾城倾国，而且琴棋书画，无一不懂，无一不精。”
　　十五沉默，已经猜想到男人要说的话，紧闭双眸。小小的鬼，是囚于深渊的困兽，悲凉的，无奈的，无处呐喊，无处恸哭，情感都亡了，只剩下痛，痛极。
　　男人冷笑着，不知怜悯
　　“不知郡主嫁到将军府去，要拿什么来得到将军的宠爱呢？”
　　“这个就不劳小王爷费心了。”
　　“郡主能用的也就只有这张脸了吧。脸虽美，可惜郡主恐怕不知，未大将军可是恨极了这张脸，这张连你自己都厌恶的脸。”
　　十五半阖的双眸缓缓睁开，睫毛翦翦轻颤，冷冽决然的眸，定定地凝着九重
　　视线纠缠，九重恍然一笑，稍纵即逝，认不出是欢喜还是忌恨
　　“郡主，浮世孤单，红尘路冷，郡主一路走好……”
　　九重再笑，星眸沉寂，冷得不是活人的温度，似厌恶，似嫌弃，亦似疏离。

　　榻上的男人，手持玉盏，半倚半卧，似一卷清淡的水墨，长长的眼睫藏了犀利的眸，冷眼旁观，良久良久，浮起一丝清浅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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