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幽香妖娆，烟的波纹绕过水瓶里的白莲，缠绵着，飘渺地流散开，水瓶中的白莲，纯澈冰清，却已不是昨日那一支白莲。

　　“听说你拾到了东西？”
　　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九重，十五笑道
　　“王爷的消息可真快….”
　　“我可以看看么？”
　　十五拿出布囊，从里面倒出小小的白骨。摊在手心里的骨头，流散着清浅的幽光，不知是怨恨还是忧伤。
　　康王从十五的手心中小心翼翼地拣出贝壳般的骸骨，在指间细细摩挲，恍若隔世
　　“是千寻的吧……”
　　轻轻的叹息，看不出感情的黑眸，半阖着，冰清的，如碎了一地的莲的残瓣。

　　那个死也不肯低头的女人，风华绝代的女人，现如今也只剩下一点骸骨。他是喜欢千寻的，很喜欢，比任何一个女人都喜欢，可惜不是爱。千寻也好，十五的母亲也好，都不曾被他爱过。爱与不爱，都是由不得人的，有着不可解的无奈，任人沉沦着，无法自拔。所以，他既不觉得抱歉，也从未有过怜悯之心。他轻轻阖上双眼，仿佛不愿再直视人间。死去的，活着的，都是可怜的人。

　　长久的沉默，连呼吸都让人觉得沉重。十五暗自端详着榻上的男人。幽香暗浮，浮光清浅，那人半倚半卧，未束的青丝，绢般，沿着榻沿流泻了一地。雪白的单衣映着白皙的素颜，无惧无恐，无情无意。明明被众人所爱，本应多情，却为何似妖似魅，总不似人？

　　“这个送到庙里去吧…”榻上的男人沉声交代着，将细小的白骨递还给十五
　　“是…”
　　十五伸出手，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放进手中的布囊里。

　　小小的布囊，由素白的麻布缝制而成，显然是低贱之物。榻上男人的目光却被布上一只小小的雀鸟勾了去。蹲踞在枯枝上的翠禽，翘着头，好似微笑着，温柔地凝视着前方。视线与之交缠，无法移去目光。曾有那么一个女子，容貌与千寻有七分相似，个性却是相差千里。那女子极安静，很少开口，总是一朵一朵地绣着不知名的小花，若是问她为何，她也只是微笑着，温柔地望着他，然后将头轻轻地埋在他的胸口。并不是最美的，却是在众多的女子中最能够安慰他的一个，明明想要娶为正妻的，却在生下他的孩子后便被赶出府去。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就错了呢？

　　再一次阖上双眼，男人低声问道“十五，你的母亲可好？”

　　十五有些迟疑“母亲大人，已经过世了。”

　　“她在世时可好？”

　　“王爷还是不知的好。”

　　“但说无妨。”

　　十五垂首，旧事，不想再提，前尘，不愿回首。要忘记的，却总是要被迫着忆起

　　“自从离开王府，母亲的身体和精神一直都不好，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到也还过得去。那年京城大火殃及祖母家的布坊，祖父母因年迈未能逃出，连同铺子一起被烧得彻底。我和母亲倒是逃过此劫。只是不知为何，从那时起，母亲便彻底疯了。许是见了火光，神志再不曾清醒过。”

　　十五淡泊一笑。想哭的时候就会笑起来，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已然不可得知，许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只是现在，在多少个星辰交替间，爱恨悲喜都淡了，只剩下痛。而今，回头再看，一生也只是一瞬，连梦都了无痕迹。

　　“可怜的女人，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却偏偏记得那份痴情，那股怨恨。”
　　十五深深地凝视着康王
　　“母亲因为王爷癫狂失心。那么王爷您呢？王爷亦可有如此至爱之人？宁愿为了这个人抛妻弃子？”

　　榻上的男人垂首，不屑地冷笑。依稀间却有眼睫轻颤，掩饰住稍纵即逝的憎怨，令人恍似错觉。侧首扬眸，男人静默的姿态绝美。淡漠的眸遥望窗外，似在寻找一个早已遗落却又无处可寻的梦，却又好似等待了几生几世，只为一个无解的答案。

　　许久，男人回眸，目光冷冷，笑意无情，像一株没有怜悯的莲。

　　“十五，你可也有这样至爱之人？”

　　十五垂下眼敛，似笑非笑，“大概不会有了……”

　　“十五，你可唤我一声父亲？”

　　男人漫不经心地问着，细长的桃花眼微微眯起，仍然优雅而秀欣

　　十五默默地凝视了男人很久很久，微张的唇，却终是没有说出话来。

　　从出生便被钉死在这浮世里，从未见过的父亲，无法依靠的母亲，那么多年，反反复复的，泪尽了，却还是得不出答案，寻不得出口。命运，是囚禁了自己的牢笼，却连一声抱怨都不知要向谁倾诉。而现时，自己与那人，即使只隔着薄薄的幽香，也似咫尺天涯的陌生人，如何才能叫出一声父亲？

　　十五微微扬起唇角，笑意都是寡欢的。
　　“王爷，我，对我这张脸，曾经恨极。因为与王爷太像了，所以身不由己地被他摆弄，被它连累……”
　　“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你一人活得辛苦……”九重的声音突然冷冷传来。

　　“人？”十五冷笑，笑得阴森

　　“我早就做不得人了。从我束冠着袍，以情人的姿态与母亲同衾共枕那一天开始，我就已经不是人了，也不是妖，我变成了鬼，薄情的鬼。生不能生，死不能死，硬生生被钉死在这浮世里。只能拖着破败的躯体，溃烂的心，随波逐流，醉生梦死。”

　　细小的脸，苍白得凄惨，无一丝人的血气，不似个活物。恨，恨极，恨得生痛
　　“说什么不是只有我一人活得辛苦，那又如何？浮世孤单，红尘路冷，我从来都是孤身一人。而如今旧日已逝，前途已定，纵然与尔相遇，又有何用，终是殊途。”
　　从黄泉投生至人间，蹒跚着不知该如何离去，若能在下一刻气绝，愿用三世不寿来换，却也都是痴心妄想。

　　青玉色的指尖微颤，九重用力握拳，骨节泛白得吓人。犹记9年前，那个夏夜，他执意前去，藏身于暗处。微风拂过，花影扶疏，如勾的冷月下，血光泼溅，她那双冷冽决然的眼眸，弃世绝尘，比月光还要清冷，比繁花还要美丽。他骤然顿悟，被惊得措手不及，仓惶逃离。说不出的痛，流不出的泪，繁华而苍凉，美丽又寂寞，焚尽了，连余烬都不剩。浮生如梦，红尘路冷，哪里有什么怜悯和神明。命运不过是个笑话。人间，地狱，天上，有的都只是没有救赎的罪孽。.

　　叹息，幽幽飘来，不知是谁的。

　　无声地，案上的白莲又谢了一朵，恍然间，好似错过了一生。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