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不会爱你

　　第九章

　　拜堂后新娘子被拥入洞房，片刻喧嚷后众人都退了出去，顾连城端端正正地坐在婚床上静等。从盖头下往外望去，一切都是朦胧的大红色，喜烛、屏风、妆台……

　　她不能不感到迷惘。

　　弘晸的一切行为都是匪夷所思的，完全超乎情理之外。若说他不过是年少气盛、好色贪欢，那今天的婚礼怎么解释？她总以为自己不过是这位帝王众多姬妾之一，因为上不得台面，他连个名分都懒得给，连基本的礼数都不屑遵循。

　　所以她并不过分焦躁，所谓“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弘晸囚禁她一段时间，总会腻、总会放她走。再好的东西天天尝也会腻，更可况她顾连城又不算什么绝色。

　　珠帘被卷起，珍珠碰撞间发出轻微的“嗦嗦”声，进来的显然是弘晸。他挨着顾连城旁边坐下来，斜身抱住她，重量都倾过来。顾连城闻到一阵酒气，他显然喝醉了。弘晸笑吟吟含糊地叫她：“夫人。”

　　顾连城顶着盖头窘迫地问：“回来得挺早啊。”

　　“唔，宾客不多。”弘晸枕在顾连城肩上，“数来数去，才七十三人而已。”顾连成不知如何回答，弘晸忽而把她的盖头扯开，醉醺醺地小声说：“连城，知道为什么朕只请七十三个人？不是朕简慢你，而是……”

　　“真到危急关头，忠心跟随朕的也就这七十三个臣子而已。”

　　顾连城诧异：“怎么会？”陛下你是不是太片面了，像我大哥顾永瑛也在你身边当侍卫，他挺忠心的啊。

　　“萧廷之，当时他帮朕挡了第一箭，第二箭擦着脖子射到这里去了。”弘晸闭着眼睛比划自己左肩，“当时朕二十多天没上朝。”

　　您喝糊涂了吧陛下？哪有这种事情啊，您肩膀明明光滑结实漂亮得很，连蚊虫叮咬的痕迹都没有，更别提箭伤了。顾连城莫名其妙，但她也知道酒后吐真言，皇宫中本来云波诡谲，说不定这位陛下在做皇子的时候，当真遇到过凶险的暗杀。

　　“连城，连城。”弘晸忽然捧着顾连城的脸一叠声唤她，顾连城凝视着帝王黑色的眼睛，不知为何脸上微微一红。毕竟今天是拜堂成亲了，虽然完全不合乎礼仪，虽然家里人都不知道，虽然新郎早有妻室……

　　但总是婚礼，瞒得过天下人，能瞒得过自己，瞒得过菩萨？就算往后脱困，她又如何能自欺欺人地不顾一切投入佛门？或者，只因自己六根未净，尘孽未满，入佛门的时机还不到吧？

　　顾连城心中一时软弱，一时坚定，一时糊涂，一时清醒，投身佛门的夙愿与女儿家从一而终的思想在脑中激烈斗争变换。弘晸柔声说：“朕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得很……”大红色喜服穿在身上，越发衬得这人面若冠玉、眼瞳漆黑，真当得“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几个字。而他眼中情真意挚，全心全意看着你，只看着你。顾连城紧紧攥住帕子，犹疑让她咬住嘴唇。

　　弘晸轻轻叹了口气，“朕也喜欢神秀，你现在很像她，但还不是她。不过，不过，若不是朕……你迟早要变成她的。”他不住叹气，复又笑了，“还好你还不是。朕喜欢她多一些，但她是菩萨，连城，阿城，你是凡人，朕可以碰到你，可以抱你，还可以娶你……”

　　他细细抚摸顾连城的脸庞，连城毫不客气地挥开他的手。一股凉气从脊梁直淌下，连城紧紧咬着牙，若不这样，她怕自己发抖打起寒战来。

　　刚才揭盖头的时候，刚才喝交杯的时候，旁人笑着祝贺他们百年好合，祝贺他们琴瑟和鸣。还有刚才吃了夹生的馒头，喜娘追问“生不生”，她说“生的”，他笑得特别灿烂，旁人都取笑。

　　才几个时辰过去，现在他就这样。虽然说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但这未免也太无常了一点吧？

　　顾连城掐住弘晸的下巴，俯视着他冷冷质问：“神秀是谁？”

　　“啊？”弘晸眼中浮动着一层朦胧的辉光，这人喝醉之后倒更勾人，他像是很诧异，“你不就是神秀？”

　　好得很，新婚之夜这家伙索性连新娘都认错，顾连城怒气勃发，道：“你干什么不去找她成亲？”

　　“……找谁？”

　　“陛下您的心上人，神秀。”

　　“哦，她啊。”弘晸抬手蒙着眼睛，满不在乎似的，“她死了。”

　　顾连城一惊，不知该说什么，半晌迟疑道：“……怎么回事？”

　　弘晸不再回答，始终用手遮着眼睛，顾连城细听，他在低低地念：“诸方无云翳，四面皆清明，微风吹香气，众山静无声。今日大欢喜，舍却危脆身。无嗔亦无忧，宁不当欣庆？”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

　　“今日大欢喜，舍却危脆身……舍却危脆身……宁不当欣庆？”顾连城下意识跟着喃喃念叨，反复思索之余呆呆地出起神来。这佛偈想必便是那位“神秀”临终前念诵的，而词中深意，竟引得顾连城心痴神凝。

　　舍却危脆身之时，竟能大欢喜、当欣庆，而往后的年岁无论身受什么，总之无嗔无忧，思之令人歆羡无已。这首佛偈中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说出了顾连城自己的心声，而又比她所想的更高一层，连城不免对那位已故的“神秀”大起好感。

　　事实证明酒后乱性这种事情发生概率是比较小的，男人真喝醉了压根儿就没那个气力完成洞房花烛这么一桩高技巧高难度耗时间耗精力的大事，而现实生活中这种情况之所以频频发生，不过是雄性那一方借酒装疯而已。

　　念诵着佛偈，这几日的愤懑、暴躁、压抑、焦虑渐渐平息下去，顾连城盘腿坐起，心思澄明、万念俱空，竟在婚床上入定起来。弘晸就算在睡梦中也惦记着他的洞房大业，然而实在力不从心，只在半夜迷迷糊糊地把顾连城拉到身下轻轻吻了一番，随后又睡了过去。

　　顾连城淡定地推开压住自己的皇帝夫君，翻个身背对着他沉入梦乡。她出乎意料地心定心安。

　　生死别离，都是大事，不由我们自主，她顾连城的人生像是注定了要被人主宰的，她连下一顿饭吃什么、明天穿什么衣裳都无法自己决定。这当然痛苦。特别顾连城又天生是副“隐士”脾气。

　　国公府的荣华富贵寻常老百姓一辈子也想不到，侯门嫡小姐的千尊玉贵又是多少人欣羡不及，但她宁愿青灯古佛旁独卧一世。有的人就是这样的，只重视个人的自由，个性的舒展。

　　这是弘晸永远无法给予的东西。他总说：“你喜欢什么，跟朕说，凡是这世上有的，朕都能给你取来！哪怕是天上的月亮呢。”

　　但弘晸身边没有自由——或者说，婚姻中不存在自由。不论是做皇帝的外室，还是去方家做六少奶奶，都是一样的。

　　第二天宿醉未醒的弘晸头疼欲裂，但这人还是很勇地强撑着起床打算去上朝，顾连城主动帮他穿衣梳头，弘晸感动之余一头栽倒在枕头上，呻-吟：“让朕再躺半柱香时间……他奶奶的，自从做了皇帝朕就没自自在在睡过觉！”

　　“做什么这么拼命？你都是皇帝了。”国泰民安的，你折腾个什么劲儿。

　　“……朕心里面很担心。”弘晸声音低沉了许多，“这江山是太祖爷辛苦打下来的，建国到现在历经多少波折，哪一代皇帝不是辛苦走过来？太宗登基时，摄政王谋篡；皇爷爷登基时，权臣当道；父皇登基时，国库空虚……朕，只有朕，一帆风顺，四平八稳。”

　　顾连城被弘晸揽在胸前，这时听住了，奇怪道：“一帆风顺难道不好？”

　　“好，自然是好，祖宗们拼搏这么多年打江山打基业，轮到朕享福，怎么不好？”弘晸苦笑着，语气表达出截然相反的意思，“皇帝是不能舒服的，皇帝舒服了，官员们享乐无极，整个国家江河日下……朕就是被父皇宠坏了，活生生宠成了一个纨绔子弟、败家子！他帮朕把这权杖上的刺全都拔了，一心盼着留个繁盛帝国给朕，果然他做到了。但朕……朕没了用武之地，整天穷折腾，聪明才智反倒成了祸害！”

　　他语义极为沉痛，顾连城不知所措，诧异道：“陛下未免也……责己太苛了吧？”虽然你丫强抢民女的行为确实很纨绔，但平时看着还挺敬业的啊，私管私，公管公，我觉得你这人是个人渣，但也是个好皇帝。

　　弘晸微笑，他凝视着顾连城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深情、包容、温柔、悲伤，像是明知对方无心，自己却无力自拔的投降一样的眼神。像是在说：“我知道你不会懂的，但不管你怎么想，我永不会变。”

　　几乎都要相信，他是真的爱上了我。

　　但他看到的不过是那一位而已。

　　明确了这一点，顾连城反而更加平静，她伸出手抚上弘晸秀气的脸庞，柔和同情地轻轻摸了几下。弘晸一震，短暂的不知所措后，几乎称得上乖巧地任顾连城抚摸安慰。

　　顾连城依偎在弘晸怀里，她纤细的手一次又一次抚摸他的脸，窗外晨曦微露，等着弘晸上朝的内监十分着急，却只敢在屋外跺脚，这一刻时光堪称静好。弘晸轻闭双眼，那种无时无刻不在的压迫感终于消失，他的表情不仅是彻底的柔和，更是彻底的满足。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顾连城漫不经心地开口。

　　“嗯，说吧，朕和你用得着这个‘求’字？”

　　“我想回家一趟，有点想家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