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短故事集)

作者:兰子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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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叔叔(中章一)


      8.

      入冬,爷爷病了一场。爸爸纵然工作再忙,每天下了班也大老远地往医院赶。
      柳妍的大学早早放了寒假,便时常来医院探望爷爷。
      李玉梅叫她安心呆在家里学习,不许三天两头往外跑。柳妍不肯听话:我又不是还在读高中,放假本来就没事,有什么可耽误学习的!
      你以为你读了个三流大学,将来就会有工作吗?现在不努力,我看你以后怎么养活自己!
      柳妍默默收拾书包,拿起一本英语单词塞进去。
      喏,我去医院看书,您可以开心了吧。
      医院是看书的地方吗?我看你就是上大学心野了,不肯在家里呆着!
      柳妍胸中憋起火,终于强忍着没有顶嘴,打开门走掉。

      女儿没有考入名校,始终是李玉梅的心结,加之更年期,还有单位里各种不顺心的事情接踵而来,不自觉间对女儿越发严厉。为此,柳妍有着日益加深的挫败感与痛苦。
      不知道是自己大了,长心眼了,还是母亲的更年期真的催人老,从前柳妍并不会多想,而今,望着那双注视自己的失望而郁懑的眼睛,她会不由自主想到,透过自己,妈妈在看着谁。
      柳妍走到公交车站时,手机响了。这是大学生涯开始后不久刚买的。有了它,妈妈可以一天打来许多次,问她在做什么,上了什么课,老师姓什么,吃的什么饭菜,以及各种叮嘱,不要参加无意义的学校社团,不要乱交朋友……
      柳妍看到小巧屏幕上来自家中的电话号码,不禁烦得叹气。
      “妍妍,你等我一下,我也要去医院。”
      十分钟不到,李玉梅匆匆来了。柳妍看了她一眼,就转过身去,一言不发。
      公交车上拥挤异常,柳妍突然感觉自己背后的硕大书包重量陡然一轻,下意识回头。
      妈妈的手在下面托着书包。她只望见人头挤动的昏暗里,妈妈的看着她的眼睛老了,但是透出的光依然是温柔熟悉的。
      于是柳妍费力地卸下书包,转回身来。她默默伸出手,穿过别人身体之间的狭小空隙,扶住了妈妈的腰。
      下了车,柳妍才发现李玉梅随身提的编织兜子里有个不锈钢保温饭盒。
      “你爸爸叫我煨骨头汤带来。”“那你早就要来医院了?”“我没答应。本来是煨好汤给你喝的,结果你连午饭都不吃就跑出门。”“妈妈……你不情愿看爷爷?”李玉梅根本不回答,稍微笑了一笑。
      由于是周末,大姑三姑也都来医院了。还没走到病房,就听见里面的说话声很热闹。
      护士在柳妍与李玉梅之前推门进去,严肃地告诫:请家属不要大声喧哗吵到病人。
      不过,待护士一离开,大姑三姑家聊常里短的说笑便又恢复。直到爷爷一阵剧烈的咳嗽,两人才打住,到处找痰盂,而柳明这时已经将它端到病床前,细心地伺候爷爷咳痰。三姑翘腿坐在凳子上问:老五今天怎么一直不来?柳明回答:你们又不是不晓得,立洋今年要高考,老五跟弟妹成天照顾儿子,哪里有时间来医院?三姑嗓音变尖:这不对吧!老头平时最疼老五和孙子,结果病了这么久,他们才来看了一次,像什么话!大姑说:算了算了,只要立洋能考个好学校,老头就放心了。三姑嚷:好事都叫他家占了?力气不出,钱也不出一分?老头住院的钱,还是二哥和我拿的。大姑冷笑一声:平时老娘把退休工资的卡都放在你手上,老头病了不找你要钱找谁?你这回要是不拿,正好照老头的意思,以后就把卡交给老五家管。三姑掐起腰道:我呸!柳明插话进来打圆场,“都莫吵!你们早点走,老头还好休息呢。”
      柳妍进来时,正看到三姑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哟!二哥想赶我们走,以后又要说我们不管老头。我们跟老五可不一样!”
      躺在床上的爷爷听烦了,挥手道:“行了行了……我晓得你们个个都是讲孝心的。”
      李玉梅把保温饭盒放在床头柜上。大姑看到了,说:“二弟妹做的什么呢?”然后自顾自地凑上前打开,“呀,你最有手艺了,排骨汤煨得真好。”
      李玉梅淡淡地应了一声,便低下身拿痰盂,然后出门去卫生间倒掉。
      两位姑姑离开前,分了汤各自吃一份,剩下一小半留给老头,并笑着说:老年人病了肠胃越发不好,要少吃荤。
      柳妍实在看不下去,差点儿顶撞两位长辈,却被爸爸暗自使了个眼色拦住。
      爷爷睡着后,柳妍在医院走廊里目睹父母之间的又一场争吵。李玉梅气愤地用手指着柳明:你凭什么瞒着我私自拿钱给老头住院?要不是刚才老三说漏嘴,我都不晓得!……老头老娘又不是这么多年没有积蓄、没有退休工资,住一次医院的钱都出不起吗?要拿,也该五家平均,凭什么就你傻,就你拿钱?……至于老三出了钱,那是她应该的,老娘把工资卡交到她手里多少年,她吞了多少?搞得老宅那边请个保姆都请不起了,还有,房子的地板、窗户破成那样,每次老头说从积蓄里拿钱出来修,她都拦着,说不知道哪天江边就要拆迁了……
      柳明一边抽烟,一边沉闷地微低头听着,终于,吐出一句:我是儿子。
      你是儿子!老五难道不是吗?柳立洋还是老头最爱的孙子呢!他们尽过什么责任?!
      柳妍飞快走上前,扯了扯盛怒的妈妈的胳膊,劝慰道:“我们回家吧。”
      柳明转过头来,温和地看着女儿:“早点回去,别一放假就贪玩,老熬夜。”

      回家路上,李玉梅异常沉默。一个回头间,柳妍发现,往日这个好强能干又精神抖擞的女人,此刻拢在羽绒服帽子里的脸,竟颓丧得像尊雕塑,一双眼睛毫无光彩,空洞至极。
      “妍妍,你有没有跟你的小叔叔联系?”
      冷不丁地,妈妈蹦出一句话来,吓了柳妍一跳,她含糊地嗯出一声。
      无论如何,毕竟姑娘上大学了。听说,暑期临走前小叔叔不顾爸妈的推却,执意包了太重的红包送给他们。也不晓得那小子哪年才会结婚哦,好还他这个人情——柳明当时伤神地说。李玉梅表情却很冷淡。
      “要向他好好学习。”妈妈又说。
      哦。
      学什么?二流学校,冷门专业,路途大不一样。不过,李玉梅依然对柳妍怀有莫大的期望,叫她准备将来读研究生。柳妍只得在心里苦笑。
      潜意识里,妈妈总是拿她跟成绩优异的堂弟柳立洋比较吧。她想,那个淹死老大是不是个男孩?

      不过,她没有向任何人问起,哪怕是值得信任的柳敏。
      总觉得,对小叔叔而言所谓的亲情,其实不过是一些虚无缥缈的自我安慰的东西。实际上他不应该是个重情的人。印象中,他离开老家多年,长时间不会来一个电话,过去不曾对这个家族表现出什么热情,将来也不会。
      所以这个亲戚,始终是个外人。曾经他在她的爷爷家里寄人篱下,大家待他没有多关照。
      而今,大家想起了这么个人,听说长了本事,会赚钱,于是自然而然凑上去。
      柳妍却不想凑。
      虽然,她想知道他的一切。

      ——他说,我会看着你的。
      电脑中再看到他传来的照片,依旧是晒得黝黑的皮肤、笑着露出白牙,而背后无论何种风景,那双深又黑亮的眸子,总像是透出显示屏,专注地看过来。
      每每生出这种想法,她总是想笑自己。
      多么奇特呀,他怀着他揣摩的那种心态来可怜她,她却觉得,她可怜他都来不及呢。
      真的,无缘无故的可怜。甚至有点儿说不出来的心疼。

      坐上返家的公交车,柳妍把耳朵塞起来听音乐,死党林雪的短信忽然来了。
      死人,寒假的同学聚会,你又不来。XX居然刚才向我打听你电话呢,神奇吧!你是不是差我什么交代啊?你说我给还是不给?
      隔半小时。又来一条。
      他喝醉了。我看着那样子可怜,给了啊。
      柳妍的心跳得忐忑异常。公家车里四处透风,冷得很。她却觉得心里直发烧。
      倒不是心里还惦记那个男生。
      而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下意识回避。
      洗漱完躺床上,手机铃骤然响起的时候,她蓦地心惊肉跳。
      她慌乱地拒绝了接听。
      而后它锲而不舍地响起来。
      柳妍深吸一口气,平静地接起。

      里面是几乎安静的呼吸声。
      不知道为何沉默。
      两秒之后——妍妍?
      柳妍大脑当机了片刻。
      啊,哦,是小叔叔哇。
      她的手机贴着脸。他的声音便仿佛直接贴在耳朵上。连呼吸都吐在颈边。
      这种联想令她瞬间面红耳赤。
      柳敏没有给丫头打过电话。第一次。她惊且悸动。
      “丫头你病了”
      从电波里听来,他的嗓音越发低沉动人,然而略带沙哑,也许是气候干燥使然,又或许是工作辛苦累的。
      “没、没有。”
      她想起,自己昨天刚换了□□签名:天天跑医院。开学后爸爸用小叔叔红包里的那笔钱给柳妍买了一台电脑。她每天早晚刷新自己的邮箱,偶尔会盼来一封来自柳敏的邮件,有他游走四方时拍的风景独特的照片,不过,叔侄间没有多余的文字来往。她加了他的四位数的,据说是非常早、非常罕见的□□号,然而从未见到过柳敏在线。所以,柳妍不曾想,自己的签名他会关注的。
      听到回答,柳敏长舒一口气。
      “那就好。”“是爷爷住院。”两人同时道。
      他恐怕没有听清,自顾自地说:
      “你最近怎样?”
      “……什么怎样?”
      “放假了吧。”他声音笑起来,“第一个轻松的假期,准备怎么玩?”
      “没得玩。”
      “哦?”
      “我要背两本英语单词,还要每天做听力训练。”
      “怎么突然这么用功学英文了?这不像你啊,我还以为你又没日没夜地攻游戏呢。”
      因为,想像你一样,想去你去过的地方。
      然而,她没有说,只是哈哈笑着。柳妍翻了个身,用舒服的姿势侧卧,开始发热的手机紧紧贴在她的脸与枕头之间。
      “小叔叔,你那边是几点钟?”
      他说:“你猜一猜。”
      稍有地理常识的人,就知道算时差的。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却一点脑筋不想动,一点知识也不愿想。
      “你让我听听你周围的声音。”
      “好。”
      柳敏站在旅馆的窗前,握住电话机话筒的手平展向外伸出。远处尼罗河上反射来金色日落的光,那条河是沉浊的,一如岸边千年井巷的混杂喧嚣,车水马龙、贩夫走卒,异域古老而现实的一切融为混响,随着河上的光飘荡入窗。
      “我听到了……”
      他安静着。
      “敲钟。”她继续道。悠远而缓慢的,清真寺的钟声,从他的时空越海来到她的耳畔。“这是日落。”
      他问:“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柳妍笑着,困顿地闭起眼。
      最后快睡着了,突然猛想起来,柳妍说道:“小叔叔,是爷爷住院了。”
      既然是这个家族里堪为榜样的男人,尽管未见得有什么好处,但还是懂事下去吧。或许,这就叫羁绊。
      他嗯了一声,说好。

      下一个周末,又到三姑来医院探视爷爷。
      李玉梅留了心眼的,那晚听到柳妍深夜还在讲电话,盘问了一番,便明白,柳敏还是会出钱。
      三姑搪塞着。最后禁不住话题的挑明,终于承认,“他是汇了一笔款。老头子这情况,不晓得够不够哦。”
      李玉梅冷笑,当年被冷漠对待的丧家子,简直现在成了这家人的救世主了。
      在走廊里,打开水回来,不经意听到门里的对话。
      柳妍有种恶心的感觉。
      早知道什么也不要对柳敏说。
      她不知道自己是被利用了,还是利用了别人。

      9.

      过年的时候,爷爷已经出院,江边老宅里依旧一片欢天喜地,麻将声阵阵。
      往年的年饭都是爷爷亲自掌大勺,招呼几个后辈一起准备水城特色的宴席,肉圆子、藕圆子、粉蒸肉、清蒸鱼、红烧鱼、菜薹腊肉、卤味鸡鸭、莲藕排骨汤……今年爷爷做不动了,改由长子柳明主厨。柳妍看爸爸妈妈忙进忙出,想进厨房帮忙,不一会儿却被妈妈赶了出来——有她在,什么都做得慢。
      于是柳妍去客厅里陪奶奶。老太早年白内障造成了失明,此刻她弓身坐在炭炉子前,一边伸出手烤火,一边眯着眼听周围热闹的声音。牌桌上谁又放了冲,谁今天赢得翻天,谁输了骂骂咧咧。
      “妍妍,去给我点根烟。”
      按照奶奶的吩咐,柳妍去房间里五斗橱的抽屉中摸出一条白壳万宝路,撕开封条,然后回炉前把烟点了,又给牌桌上有吸烟习惯的叔叔和大姑妈各自递去。
      姑妈吸了一口:“这是上回柳敏带回来的吧。他对我们老头老娘还蛮大方的。”
      叔叔不紧不慢地弹出幺鸡:“不对我们好,难道对他那个薄情寡义的妈好?当年我们一家子那么困难,都还是想办法照顾他拉扯他。现在他大了,便宜总不能叫不管他的人捡去。”
      婶婶在背后看牌,捏了老公建帮一把:“说的好像你现在就不困难了似的。”叔叔嬉笑地回头:“是是。我今年白头发全出来了,捉急呀。儿子成绩不好吧,捉急,成绩好了,更捉急,明年的学费还不知道怎么办呢。凭我们两个下岗的家伙,混饭吃都不容易呢。”姑妈把牌一推:“可不是年头不好!我那点小生意今年赔惨了。”“大姐这么快就胡了啊!你运气好的像假的!”……
      柳妍不愿再听,拿了块抹布,去走道里擦那扇积满灰尘的旧窗户。外面不知何时飘起雪来,白茫茫一片,水城的冬天,如此大雪的日子其实不多。
      忽然堂屋里传出熟悉的手机铃声。柳妍慌忙跑去,刚才把手机忘在八仙桌上了。
      表妹却先拿起来,“喂,你的壁纸好漂亮啊!是哪里的风景?”
      柳妍瞪起眼一把夺过。
      瞟了一眼,她的心陡然一跳,然后轻手轻脚地绕到偏僻的楼梯处。
      背后通往常年弃置的阁楼——那座夏天里充满愉快与惆怅的地方。
      她不顾凉一屁股在木阶梯上坐下来。
      然后,便听到了熟悉的磁柔而动听的声音。
      “妍妍,新年好呀。”
      柳敏第二次打给她的电话,说得很慢,依旧语气愉快。
      “还没到零点呢。”她嘟囔着。
      “这是提前说的。”
      “为什么要提前?”
      “因为要拜年咯。还有一大堆的电话需要打。”
      “哦。”原来是因为不够重要,所以选在不重要的时候讲。
      “丫头,你没有什么要讲的?”
      “你在做什么?”她突然问。
      那边笑了几声,没有回答。
      “丫头我等着你给我拜年呢。”
      “有钱拿么?”
      “当然——”
      “我的拜年一字千金。”
      “没有钱拿。”他接完整。
      她咯咯地大笑起来。
      “等我回来的。”
      “回来给我压岁钱吗?”
      “嗯。大大滴。”
      她合不拢嘴了。
      “比给其它人的都多!”
      “好。”
      “不行!不准给其它人,只有我的份。”
      “你想怎样都可以。”
      “小叔叔真好!听妈妈说,你夏天临走前给了我很大的红包。”
      “没什么。”他腼腆地说。
      “你对我们每个人都很好。”
      “应该滴。”
      “爸爸说,等到你结婚的时候,要加倍把人情还给你。”
      他“哈哈”了两声。
      “那还早得很。”
      “不早呢。小叔叔你今年多少岁了?”
      “你不晓得男人也脸皮薄的?不好意思被问年龄。”
      “屁!”她恢复粗鲁的小子样,“老实交代!”
      “嗯......过了年就二十八。”
      “男人应该算虚岁。”
      “喂喂!你想打击我?”
      她无比坏心眼地笑。
      “哪有……不过是年过而立娶不上老婆而已。”
      “切——等我移民到阿拉伯,想娶几个娶几个。”

      “妍妍——跟谁讲电话呢这么高兴?”
      下面传来婶婶的高亢的声音。长城收摊了,准备摆上新一轮的年饭。
      她暗自翻了个白眼。
      “我同学。”下意识地,她回答。
      “看你兴奋的样子,是不是在大学里谈男朋友了啊?”
      她倏地面红耳赤。
      “不要乱讲好不好。”
      李玉梅朝这边看过来,一面严肃说着:
      “妍妍不会!她才多大点。”

      柳妍以为小叔叔已经挂了。
      回过神的时候,没有想到那端再度传来他的声音。
      “说得好。”
      她“啊”了一声。
      “别说我给你打电话了。”
      神神秘秘的样子。
      “为什么?”
      “你又为什么说是同学?”
      “不想给你添麻烦。”
      “讲清楚点。什么麻烦?”
      “你亲疏有别,对吧?”
      的确,老家里这么些人,除了真正对柳敏有恩的妍妍的爷爷,他只与她投缘。
      他嘿嘿地笑,“你有数就好。”
      柳妍给小叔叔讲今天预备的饭席,如今日子不比小时候的那个年代,因丰衣足食而少了许多年味,不过,家乡菜依然勾起他的无限想念。
      “我听你说的,就好像闻到了菜香。”
      “那我把电话拿去厨房,让你闻个够吧。”她哈哈笑道。
      “最好把手机丢到排骨汤里,让我喝一顿。”
      “柳敏!你肯赔我一个新的,我立马就丢!”
      那一头,有中国人在欢天喜地地叫。“快过来吃!再不来罚你酒!”
      他忽略了她没大没小的直呼名字。“啊,他们包好饺子了。”
      “哦。你去吧。”
      “妍妍。”
      “怎么?”
      “妍妍。”他又叫了一次。
      她道:“我好得很。”
      他像个孩子似的在那边大声地叫嚷了起来:
      “新——年——快——乐!”
      震得她耳朵都要掉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化开了,她觉得,颤微微的柔软。

      妈妈出来开始扫瓜子皮,厨房里一阵用力的剁肉声,柳妍看了看,决定进去帮忙。
      鲜嫩的藕段泡在水里,已经洗去淤泥,雪白又结实。“那你帮我把藕切碎。”柳明一边炸肉圆子,一边回头吩咐女儿。忽而转头一看,哈哈大笑:“你会不会切啊,别把手剁进去。”
      柳妍大刀挥舞,道:“就算人肉藕泥也得吃下去!”
      她是如此高兴。呛人的油烟气息里,父亲高大的背影站在灶前操持,窗外飘着洁白的雪花,这幅朦胧的景象,像一张粘稠而温情的网结在柳妍眸中。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柳家的男人的确有相似之处。夏天时,小叔叔也是如此姿势站在那里,微弯了脊背劳作,认真细致地付出。

      开学后,柳妍与小叔叔之间的邮件联系渐渐增多起来。
      他身负的在埃及的工程已经完期。这是一段相对不稳定的日子,时而身在非洲,时而在欧洲,或者国内。有一次,柳敏在异国的机场等候晚点数个小时的飞机,候机厅玻璃幕墙外的夜空雨水迷离,他忽然想起了家。第一番电话是打给故人的,许久,国内才接电话,他惴惴不安地听到那一声“喂”,瞬间屏住了呼吸。
      里面是熟悉而遥远的,略带苍老的女人声音,问了几声,听不见回答,便挂了。
      柳敏看了眼时间,国内现在已是清晨。可是他这边的世界依然黑如永夜。
      不知为何,他拨通了妍妍的手机。
      于梦醒时分,她不期然地接到他的电话,语气无比惊喜雀跃。
      他一听见,便内心跟着明亮起来。
      柳妍飞快地穿衣下床奔出宿舍楼。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鸟雀在校园里伊始欢唱,她的声音,隔着遥远的电波飘来,是其中最清脆动人的一只。
      于是,有些情景便成为习惯。比如柳妍开始每天大清早起床,捧着英语书去外面晨读。偶尔柳敏在同一时刻隔着时差打来电话,那时多半是他的临睡前,声音慵懒而带着沙哑,她垂头含笑地聆听,留了快一年的头发已经长及颈窝,黑丝顺垂地滑过耳旁,她便感到一种暖融融的痒意,仿佛挠到心窝。
      有一天柳敏收到妍妍发来的参加校园活动时得奖的照片,很是吃了一惊。
      她站在烂漫的阳光底下,那双干净的眼睛懵懂地看过来,依然笑得有心没肺。不再是假小子了——头发弯到下颌角处,少女的细致面庞弧线被修饰得清纯秀美,而略微抿起的唇瓣,开始带有一丝成熟的意味。柳妍的确发育得晚,不过现在,已然到了最好的时光。
      他发现,这个夏天里抱膝坐在江边哭泣的孩子,正在光速长大,光速远去。这么想着,会有些难以言说的失落,不过又觉得分外欣慰。

      10.

      柳敏终于调回国内工作。柳妍知道后开心不已,得知小叔叔近期要从公司总部的大都市回一趟水城来,更是兴奋异常。她以为他还是留恋故乡,像一年前的夏天那样回来休假,不过柳敏说,只是听一个音乐会,第二天便要走。
      “什么音乐会,竟然只有在水城才听得到?”
      “听乡音呗。”他哈哈一笑。
      “切,你当我不晓得,那些稀奇古怪的器乐又不是用方言咿咿呀呀地念出来的?”
      “丫头,你对这些东西从来不感兴趣,不如不要去了。”
      “陪小叔叔,我当然义不容辞。”
      “我可没有请你陪我。”
      “多买一张票而已,小叔叔不会这么小气吧?”
      “乖,听话。结束后我就去学校看你。”
      “你带我去。我请你吃麻辣烫!”
      他没有被逗笑,相反嗓音显得迟疑。“我从机场直接去剧院,时间都比较紧张。”
      “没关系,我下课以后自己过去。到时候见!”
      “喂!丫头!喂——喂——”
      憋着声音,安静了数秒,终于她吐道:“就这样!”

      她仰着头站在那里,走廊外面正下着大雨。水城的雨季像河流一般泛滥而汹涌。铺天盖地雨的气息袭来,她闭上眼轻轻地呼吸,觉得心中充满潮热的感触。
      小叔叔要回来了啊……
      一整天的课下来,柳妍根本心不在焉。教地质学的教授连续点名了两次,她才恍然答到。
      童鞋,你是替答的吧。不、不是。报学号。XXXXXXXX。
      教授头也不抬。我记住了,那个叫柳妍的童鞋平时成绩扣百分之五十。
      她的心立时活了过来。开始万马狂奔。
      柳妍真的是我!
      教室里早已轰地大笑开来。
      教授气定神闲,慢慢抬起眼镜。你怎么证明你是那个童鞋?
      她浑身摸索了一番,慢慢瘪下脸,今天没有带学生证和图书卡。
      教授与她杠上了。尽管班长和学习委员作证,仍然非要抑或是故意地固执己见。
      她的脑子很奇特,这时刻反而静下来。如同看着一出与己无关的生活戏剧。
      教授口若悬河,她沉闷地想,如果有朝一日人失去了身份,没有号码、没有档案,甚至脸也可以变化,记忆可以替换,一切物质的都失去,一切情感的都消沉,那么还有谁认得他来?
      每个人仿佛都是水里的浮沫。
      柳妍跟上了下课后教授的脚步。对方举着伞走过了操场,行政楼,最后来到藤蔓垂绕的老图书馆前面,掏出钥匙准备开车。
      她奔跑过去。
      做什么,童鞋?
      见是她,教授微微一笑,随即又敛起神色。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本来满脸可怜相,瞥见这一抹变化,心内起了反应,满腔的怨愤都提上了胸口。
      怎么,你还不服气?拦着我的车做什么,想打劫?
      柳妍肺都要气炸了。终于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
      老(子)......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我说你这个童鞋怎么这样蠢啊?教授板着脸训道,你叫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老师我下次把学生证带来给你看。
      看了我也不认得你。
      老师会认得我的。
      哦?教授歪着头,露出一种不屑的笑。我这个人记仇的很,谁不认真上我的课,那是绝对没有好结果。
      我晓得了。
      你晓得。你晓得什么?
      教授从衣兜里摸出了一根烟来抽。白雾与水汽渐渐缭绕一团,他抬起头来,眼镜后面的高深面庞有种学究气。
      大概,自负的年轻人受激而冲动地放下豪言——我这门课考试一定拿到九十分以上,您瞧好了!——是每个故事里最值得期待也最平常的样子。
      不过,柳妍却是低下头,双手揣进衣服兜子里,往旁边镇定地让开步。
      没什么。令教授大跌眼镜。

      轻易放弃不可能的事,是柳妍的惯性。
      但是这样鬼天气里,不吃不喝冒着大雨去赴一场毫不感兴趣的音乐会,她还是佩服自己。
      她背着硕大书包,乘坐公交车穿越大半个积水的城市,在塞车塞得人快窒息之际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剧院,早已过了音乐会开始时间。
      雨天令街头霓虹的色彩过早地斑斓。柳妍没有看到任何有关这场演出的海报,然而在趁夜出没的水果小摊贩对面,找见了那一个熟悉而奇特的身影。
      几乎一年不见,小叔叔的样子,差点让她当街大笑。
      他穿着电影里黑衣人一般的雨衣,里面应该与她同样背了一只背包,凸出山脊一般的形状。本就高大的身材显得无比滑稽,如同巴黎圣母院的钟楼怪人。
      她十分开心,不知道是因为小叔叔过了时间仍在坚守,还是由于他站在雨里鲜明的模样。
      开罗几乎没有雨,他不习惯用伞。
      于是这个立于路牙子上的雨人,背手专心等待的模样,哪怕周围车辆排水过来也不移动分毫,是那样执拗而可爱。
      柳妍不急不慢地走到水果摊,买了三只苹果装进书包里。从下课到现在,她早就饿极了。
      待小叔叔缓慢张望过来,她露出灿烂的笑。
      “丫头,你还有脸笑!”柳敏大步淌着水走近,然后用手捏住妍妍的一条胳膊,“你迟到了这么久,竟然还有心思慢悠悠地买苹果!”
      她笑嘻嘻地仰头打量小叔叔,有一瞬又不敢认,或许是从职场而来的缘故,他的气质增添了许多成熟的男性化味道,这感觉陌生而奇特,满身雨水里混着淡淡的烟草气息,她忽然心悸如擂鼓一般,而那双漆黑眼眸中闪着柔亮的光,依然充满亲切与熟悉,终于她头一低,安下心来。
      可不还是小叔叔?她只知他是一个可亲近的人,是长辈,就够了。
      他看她的眼神波澜不惊。
      原来他并不如她这样小孩子气地兴奋的,她想。
      柳妍垂下眼,从小叔叔手里抽出自己的臂膀,然后穿过背带把书包背到身后。他宽厚的掌直接落到她的发顶,拍打了两三下。“这么大的人了,怎么没个好?打着伞还弄得自己满头满脸都是水。”
      那秀发润着雨珠的湿气,光滑而细腻。他的指自其间滑下,终究道:“快跟我进去。”

      这不是什么公开性质的演出。
      剧院二楼的一座雅致小厅里,推开厚重的门,便可见满座安静凝神的宾客。人数不算多,神态也各有各的滑稽,不过打扮都是得体的。
      相比之下,执意不肯在外面存放书包的柳妍显得市井学生气十足。
      小叔叔在后排挑了两个位置与柳妍挨着坐下。
      自这样偏远的位子,台上的情形看得不能真切。灯光下唯见一柄光亮的大提琴遮挡了独奏的黑裙女子大半个身姿。
      柳妍看不清台上人的眉目,那一袭乌黑秀丽的长发随着动作垂拂至雪白的肩头,直觉告诉她,拥有如此出尘气质的人绝对是个真美女。
      她瞅了小叔叔一眼。
      又无聊地向左右瞥去。
      最后伸出手,毫不顾忌地拍打斜前方某个胖男人圆润的背,在对方嫌恶地转头来时,施展俏皮的表情终于拿到了曲目单。
      纸张厚重精美,边框印着漂亮的花纹,中间一排排哥特字体繁复而庄重,对古典音乐一窍不通的柳妍自然看不懂,更何况,是德文。
      唯一的一行中文让她明白了,这是某个旅欧音乐家的私人答谢音乐会。
      既然是私人,她继续偷偷瞅了小叔叔一眼,他不知是正投入欣赏还是早已入定,总之面无表情——他总该是认识台上女子的吧?
      柳妍把抱在怀里的书包打开,旁若无人从里面掏出一枚苹果,慢慢啃了起来。
      良久,小叔叔转头来瞅着她。
      她咧开嘴笑了笑。
      古典音乐会嘛,她晓得,要保持高雅庄重。
      可是她的肚子始终咕咕直叫,似乎也不礼貌不是?在亏待自己和亏待旁观者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她掏出另一只,递到他的手里。
      这一故意的举动却没有气到他。他也弯起眼微笑起来,浓睫如扇,叔侄俩这一刻有同样的表情,各自心怀诡异而狡黠。
      他举起苹果,大方地咬了一口。
      两人对看了片刻,便在精湛迷人的大提琴声音中,专心有节奏地吃东西。
      前面胖男人再次转头来,这次是瞪着眼。
      柳妍莞尔一笑。把第三个放到对方厚实的肩上。凑近脑袋低声说:“请你吃。”
      男人张开嘴,愣得说不出话来,然后摆摆手飞快地把脖子再扭回去。
      柳妍无声而克制地笑得浑身微微颤抖。
      柳敏一巴掌伸过来,按住了她抖动的肩。
      “丫头,吃东西就专心吃。老实点。”

      结束时,小叔叔央柳妍去拿存在外面存放的他的雨衣和随身行李,她眨了下眼,就听话地去了。
      前后熙熙攘攘的人群经过她,人们言谈间有许多是关于今晚那位美丽的演奏者——的确是个家世良好才华横溢的女子。
      柳妍站在光滑的大理石前面,水晶灯自壁面映出朦胧的她的样子:微弯着腰,双手握住小叔叔颇重的旅行包提带,肘臂间夹着他的黑雨衣,自未完全干透的布料间散透露一种粗犷的气息。
      旅行包并非多么干净,在这样光线下布纹纤维里闪现着极微小的晶粒,是沙子吧。
      柳妍瞅见墙壁映像里自己凌乱的发,于是把东西全部放下,伸出手仔细地拂弄发迹,终于弄出了优雅流畅的样子。她露出一个貌似淑女的笑,随即瘪下嘴。
      无论如何,柳妍都不会是一个她突生羡慕的高雅的女人。
      到不是自卑,而是略有些遗憾。

      她安静而有耐心。等待的时间不算太长,也不短。
      最后小叔叔出来时,她回头看到他大步穿过铺满华丽红毯的长廊走来,不禁吸了一口气。
      “去吃麻辣烫。”她抖了一下自己背后的书包,笑说。
      他摇头否决:
      “热干面。”
      “不要。”
      “臭豆腐。”
      “不要!”
      ……
      外面雨虽然停了,但整座城市依然被大水淹没。现在选择横扫水城的街头美味多半不能实现。这样的夜里,出租车也是很难抢到的。好在小叔叔预订的酒店并不远。他们艰难地沿着老街行进,想要走到宽敞的十字路口。两旁是连串的近百年历史的破败小洋楼,门市里霓虹闪烁,不过经营者多半在手忙脚乱地做排水措施。快要到达的时候,一条水沟横亘的在面前。
      柳妍想也不想地蹲下身一层层地卷高运动裤宽大的裤脚。小叔叔也蹲了下来,打开旅行包换上夹趾拖鞋。
      “趴上来。”
      “啊?”她侧头愣住。
      “笨。快点!我背你。”
      只犹豫了一瞬,她开始行动。用不着矫情,这是小叔叔不是?很亲近的人呢。
      然而当她真的攀住他的后肩,整个身体包括书包的重量全部压上去时,她脑袋瞬间轰鸣。
      她忽略了自己的特征,胸部尽管不丰满却也是柔软无比的,而且她习惯穿没有海绵垫的薄胸衣,简直不敢贴着他的背,只好拿双手撑在他的肩上,男性用力时紧绷的肌肉触感以及体温透过衬衫传达她的掌心。
      “丫头,你的爪子要硌死我了。”
      她不自然地干笑两声。
      不知道为什么,她抓了抓他的头发,这样的姿势,他毫无办法反抗。于是她越发兴起,像个恶作剧的孩子,把他精致梳理的绅士发型抓了个蓬乱,看上去又成为那个不拘小节的大男孩。
      “你玩的好吧?”他咬牙挤出。
      “好极了。”她咯咯地笑出声。
      “别抖、别抖。我要把你丢下去了。”
      然后他加了把力气,一鼓作气快速淌到了对岸。
      他自然辛苦,看着他修长裤腿全湿,满身狼狈样子,她却异常开心。
      在十字路口抢出租车的过程惊险刺激。像一出玩不尽的游戏。
      两人都被水溅得半身湿透。
      最终坐在车里时,小叔叔的意思是先送柳妍回学校。
      “想都不要想。”
      “怎么?”他眉一抬。
      “我肚子还是空的。”
      “去XX大学XX校区。”他直接对司机吩咐。
      柳妍一巴掌拍过去。
      “我饿着肚子冒雨赶来陪你欣赏所谓的高雅音乐,你还让我饿着肚子回去!小叔叔你有没有良心呀!”
      却见他回头,眨了眨眼。
      “真的不回去?等会可抢不到车了。”
      她鼓着脸。
      “好。”他一拍大腿,“丫头那就陪我好好叙叙。”

      11.

      滨江酒店的客房全部满了,柳妍却不管那么多,一下子累瘫在小叔叔预定的房间的柔软大床上,书包的拉链不知何时开了,里面的书本、笔、饼干等小杂物骨碌碌滚出一地。衣服上的水弄得满床狼藉。
      “妍妍,你这幅样子比个男人还邋遢。”“我就是男的。我是你的好基友。”她白了他一眼说。
      “基友?”他皱着眉,“你从哪里学的词儿?”
      柳妍忍笑不答。好友林雪最近转变为腐女,这个事实不可能不影响到她。
      与酷爱日漫的林雪不同,柳妍喜欢的是真实世界中的逆爱,比如,张国荣与唐先生。每个人的成长中都会经历一段格外叛逆的阶段,她的大概比同龄人来的晚些,又或许习惯性把自己当做男孩子的时候便开始了。无论如何,并不浓烈,也不会爆发。所以在旁人眼里她一直算是省心的,至少在妈妈李玉梅进入更年期以前如此。
      柳妍手臂枕在脑后,安静地看小叔叔拉开了落地窗的帘布,城市迷离的夜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比夏天的炙热阳光下显得更细腻温柔些。他弯下腰从地毯上一个一个捡拾起她书包里散落的东西,依然像过去一样温和有耐心。衬衫开着两颗扣子,从里面露出脖颈以下的肌肤,与饱受风吹日晒的面庞不同,那原本的肤色是白皙的。她想到夏天里小叔叔在阁楼上赤膊吹小电扇午睡的样子,还有在江里扑腾着凫水的姿势,那时是不修边幅的大男孩,而此刻,男人有了楚楚衣冠的半遮半掩,不得不承认,整个人的气质非常精致而吸引人。她下意识不喜欢这种陌生,终究移开眼。
      “快收拾一下去吃东西。”他俯瞰着她说,像哄小孩子一般的口气。
      她故意把脸一偏,装作睡觉。纤密的长睫微微颤动如扇。他捏住了她的小巧鼻尖,她忍笑憋住气一动不动。
      “原来你根本不饿哇。唉哟我也累死了!我在飞机上吃过了,那我直接休息了啊。”
      他就势躺下,她立刻睁眼。
      他把手一伸,似睡半醒的样子搭住了她的肩。少女馨香的气息立刻冲入鼻端。
      从未有过,这样主动又这样自然。
      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从脚到头回涌。
      秉着呼吸,转头看到他近在咫尺闭起眼的样子。小叔叔似乎是真的累了。他不避忌她,她却像以前一样偏爱捣乱。柳妍把冰凉的手掌放在他饱满的前额上。柳敏发丛浓密,她指尖拂逆过发际线,扒出一个小小的美人尖。
      他一下子捉住了她的手,睁眼,然后丢开。
      “小丫头你还挺淡定,真的不吃饭啦?”
      她滚个身把毛毯裹在自己身上,“我是茹毛饮血的禽兽。”
      他一巴掌拍上她的脑袋,却见她躲在枕头里哈哈大笑。“哈哈去!当然去!我早就饿瘪了。”

      楼下自助餐厅快打烊了,食客稀少,显得气氛不大对头。坦白说,柳妍和柳敏都不喜欢过于昏暗暧昧的灯光。那和他们之间要叙的话不符。
      她一直满腹小牢骚。
      妈妈的更年期真快叫人逼疯了。把我从头盯到尾,刘海不能遮眼睛,两边要梳到耳朵后面去……校服怎么了,上大学了怎么就不能穿高中的校服了?!——她每个星期这样训我。男同学来电话,她会盘问我完全不知道的事情两个小时。我每个周末既巴不得离校又怕回家。好像我还不能够考研一雪前耻是我的错,我才大一!
      柳敏依旧如从前那样,安静地倾听她的烦恼。
      这些与大人之间的对抗,他没有过的。他的年少阶段里缺失那些极平常的,嘈杂而又充满关切的影子。
      他微笑看着她充满苦愁的幸福的姿态。
      想要抽烟,终究没有行动,指尖在桌面缓慢地弹动起来。

      柳敏的父亲是个才子。
      在初入市场经济的年代曾在国企里面担任要职做得风生水起。
      柳敏的母亲与父亲年纪差距颇大,母亲年轻貌美,嫁的不算风光,但也曾欣喜自己眼光独到,看上过去并不吃香的有潜力的文化人。
      三口之家从江边老宅搬出去的时候,柳家太爷还没有过世,整日对这个心肝儿似得小儿子夸耀无比。
      后来,就出事了。
      公安局严打,很不幸父亲光着身子被人从旅馆里面抓嫖。
      单位开除。跳楼。
      仿佛一夜之间,男孩柳敏还没有明白生活是什么,就长大了。
      少年老成。

      “我真后悔没有报个外地的学校。”她咬了一口草莓布丁,说。
      “报外地啊,也没什么好的。”他淡淡地说。
      “至少可以不受束缚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
      想了一下,她茫然抬起头。
      “不知道。”
      “你有什么不能做的?”
      “抽烟、酗酒、打架、退学……”她越说越离谱,被他瞪了眼她:“你觉得柳家有那样的怪物?”
      然后想起什么似得,他眼神一黯,微微别开了脸。
      他的父亲,的确曾经出过惊世骇俗的丑闻,而且丧了命。
      妍妍的手指在柳敏眼前晃了晃,他恍然回神。
      “你干过叛逆的事吧?”她眯着眼。
      “……没有。”
      “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
      “因为,我希望你有。”
      柳敏一愣,随即拿双手支着下巴,撑在雪白桌布上,认真地瞅着妍妍。
      “从小到大,我最不愿意听大人提到的人就是小叔叔。”
      他挑眉,“原来你一直讨厌我啊。”
      “你太完美了,就像语文课文一样,是标准的榜样,我们每个小孩都及不上你,整天被念叨是很累的。”
      说完,她吐舌头,忽然发现柳敏脸上有一种意味不明的阴影,近似嘲讽的表情。
      她不懂。这个记忆里模糊多年而渐渐如一缕阳光般清亮起来的男人,为何时时有令人觉得陌生至极的忧郁侧面。
      “喂,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讨厌你吧。”她紧张道。
      “我确实……以前,是个很、坏的小孩。”
      她惊讶地张着嘴,然而他不打算继续,只不过一瞬,看向她的眼神又温柔起来。
      柳妍不依不饶,软硬兼施地缠住话题许久,最终逼柳明无奈地皱着眉头找例子,以证明他不是那么乖的人。
      “打架不可能没有……你去年在江堤上骑车时见到的那个满身匪气的胖子——石头,小时候经常跟我是一伙的……男生嘛,要是家里没人管,去外面混挺正常的……我大伯——你爷爷一般不知道我放学后做什么……”
      妍妍哈哈大笑。“你编,你继续编。”
      “有一次打群架——”
      “为什么打?”
      他抬眼看了看她。“为了……我的女朋友。”
      她没什么特别表情,低头把布丁吃完。然后才兴奋起来,露出极度的好奇。
      “小叔叔跟我讲一讲嘛!你原来是早恋呢!比我们晚辈都时髦多了!”
      “就是你今天看到的举办音乐会的那个人。”
      其实不用坦白,她在心里也能猜想到一些。
      “青梅竹马,好漂亮。”她由衷道。“小叔叔好有福。你今天怎么不给我介绍?”
      “早就分了。”
      十几岁时的懵懂恋爱,哪有什么结尾。
      “前女友。就这样。”
      她看着他,发现暗淡光线里,他表情依然掩不住什么,是落寞吧。
      “你们在一起很久?”
      “六年。”
      “怎么……分了呢?”
      这是个不算问题的问题。
      如果世间尽是那么单纯的郎才女貌、女才男貌,尽是一见钟情、罗曼蒂克,又哪来的牛郎织女、梁祝化蝶,不消说天上地下,周遭痴男怨女又有多少可怜,还不是一江春水都赋予柴米油盐。
      “她去欧洲学音乐了。”
      “这有什么,你也可以出去。”
      吐完,柳妍后悔自己的幼稚。
      小叔叔几乎是个孤儿。贫穷,一无所有。纵然我们总期待这世上所有的男主角都是才华盖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也仅只是个穷学生,仅此而已。

      她好奇的情节很多,然而看得出来,他没有兴致谈。
      从地球的相互交错的圆弧,逆着或向着彼此飞行转动到同一个大雨中的城市。数不清的劳顿疲累,最后也只剩下分别多年后微微的一个笑。
      嗨,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然后,还能有什么呢。
      碰巧合适的时间,与碰巧合适的人,都成为传说。

      “你回来追她的吗?”
      “不。”柳敏笑得格外爽朗。
      “骗人。你是专门为她回来的。”
      他垂下眼。
      “她是专门为我回来的。”
      “哦,那就是互相的?刚才为什么你们只见了一会儿?”
      “小孩子,问这么多做什么?”
      “切!你又哪里比我老了?”她伸出胳膊用手指去捏他依然光滑无褶皱的面皮。这样子的确没大没小,像个讨人嫌的孩子。但他不嫌。如果把妍妍当成幼稚淘气的少女,那就失去了一个与自己平等的,可以一眼望见心的人。
      他这样告诉她:
      当你懂得感情以后,就会明白,对于不适合的人,在还存在感激的时候分开,比最后两败俱伤再分开要好。
      “愚蠢的大男子主义!何必端着架子,错过你自己放不下的人,多可惜!”
      “我清楚我要什么。”
      “那你告诉我,你要什么?”
      静了一会,他郑重道:“妍妍,我准备自己创业。”
      柳妍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
      她说:为什么不能不分?
      他笑笑:年纪越大就越清楚为什么。

      柳妍吃得满足而又不满足。
      仿佛有什么东西无处发泄,等电梯时,她望着走廊一侧的窗子默不作声。外面大雨渐歇,城市水雾重重。
      电梯到了。
      小叔叔待她先进。
      忽然,她抬头,黑白分明的眸子瞅着他:“我想看电影。”
      这时刻莫说去电影院,便是出个门,踏进水漫金山般的黑夜里,也是无比困难的。
      想了想,他微微一笑。
      “好哇。”他轻易地说,她惊讶,望见他眨了眨眼,笑容英俊而亲切。“我有办法。”

      12.

      柳敏向酒店借了一辆汽车。
      大雨过后江城的夜风令柳妍觉得清爽而兴奋。
      她不肯老实,屡屡把手臂伸到窗外去,仿佛要飞起来。
      柳妍笑着以为小叔叔要教训自己,却见他低了身子凑近,头埋在自己面前,仔细地为她系安全带。少女的腰肢那样纤细,胸脯微微起伏。也许是风,她再次感觉到他充满男性味道的呼吸,离得那么近。夜光里他流畅的短发是青色的,她想要抚摸,自觉后惊惶地抑制住了冲动。
      四周熟悉的街道都笼罩在粼粼银光的水泊间,她第一次感到这市井气息浓厚的喧嚷城市如此安静而温柔,仿佛有什么东西深陷了进去,困成一座水中围岛。
      她侧头看他,他继续目视前方专心开车的样子,长睫毛下黑亮的眸子一眨不眨。
      她却不知,这一刻他也有同样的感觉。

      也许是为了清醒,他摸出一盒烟来,放到她前面。
      “帮我点根烟,妍妍。”
      她不紧不忙,闭上窗子,拇指轻蹭银白色的打火石把玩。细小微暖的焰,映亮她柔软孩子气的菱唇,一开一合地轻轻吹着。
      他眯起眼,“玩够了没有?”
      她毕恭毕敬地点了烟,手捧着来到他高挺鼻子的下方。
      他张开唇,却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指。仿佛一个若有若无的吻。
      这联想令她蓦地脸红。
      下一刻他自己抬指夹住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看夜场电影的人本就不多,这样天气里尤其如此。柳妍很高兴,环顾四周零星的几人,没有特别如胶似漆的情侣。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是她有怕的,断然不适合他们。
      夜场播放的一般是不怎么赚钱的文艺片子。
      第一场是法国片《芳芳》。一个快要结婚的男人亚力与青春娇媚的少女芳芳一见钟情,于是男人圆滑地游走在得到她与不得到她之间,不断体味着追求爱的刺激。男人的自私,更加映衬出芳芳的热情、不羁、浪漫、纯真。最终她打破了他窥探她的镜子,不容抗拒地迫使他走进她。
      “我讨厌这个男的。”柳妍说。
      小叔叔侧目。
      “自私、懦弱。”她继续。“他不过是戏耍她以满足自己的私欲。”
      “小叔叔怎么没有话?”她问。
      “难道看完了还需要评论么?电影又不是足球比赛,结束了还要骂裁判、骂对方球员、教练,甚至骂球迷。最后,再拉几个人出去干一架,那就圆满了。”
      她噗地笑出来。
      影院里冷气太足,她浑身的手脚冰凉,连着无意识抖动了几下腿之后,他忽然从包里拿出一件男士衬衫来,盖在她身上。
      “咦?”她转头惊讶地瞅着他。
      除了韩剧里,现实不可能见到男人如此细心体贴。体贴的男人,大多经历过惨痛的调/教。
      “谢谢。”这个词放在此刻太过矫/情,令气氛尴尬起来。
      “妍妍,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的心蓦地一抖。
      其实这句话往往意义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别是我想的那种。
      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我想什么?”
      “小女生很多都喜欢把自己代入电影啦,小说啦,想多了容易脑残。”
      “我才没有!”
      他嘿嘿地笑着,“没有就好。”
      她的小下巴低了下去。
      “我又不是芳芳。”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头顶柔软的发。
      “也没有人是亚力。”
      她吸了一口气,微笑。“对。中国人,才没有那么多诡心思。”
      “丫头,你希望有吗?”
      她转过黑白分明的纯净眸子,那双眼睛与他的很相像,之前总是掩在镜片的后面,看上去怯怯的,如今她戴着隐形,反而有种柔韧明亮的光。
      “不希望。”

      当然,是这样的。
      然而不知为何,听到她的回答时,他觉得心底微微抽了一下。

      下一场要轻松得多,是柳妍喜欢的动画片。尽管里面的故事并不轻松。
      依旧是法语片——《我在伊朗长大》。讲述一个在伊朗□□革命以后原教旨主义环境下长大的大胆而可爱的女孩Marjane,目睹家族以及亲友中一系列政/治变故,然后被送到西方又返家,最终再度逃离故国的故事。
      柳妍大开眼界。对于西亚、□□。这片世界既神秘而又毫不神秘。
      虔诚的女人戴头巾,也有女人不情愿戴头巾。
      Marjane在国内时会疯狂地迷恋punk音乐,在汽车里扯掉头巾,一路狂奔躲避宗教警察的追捕。
      然而在维也纳,在法国,Marjane最终作为一个伊朗女子,守护着自己的头巾。
      “任何时候,人总是想要跟环境作对,又总是庆幸其实自己还有同类。”男人在看这样片子时,说话会显得理性。小叔叔也不例外。“不过最终决定我们是谁的,是逃不掉的羁绊。”
      她只关心别的。“如果埃及有天也爆发动乱或者战争,小叔叔你一定要提前回来。”
      “废话。”他眨了眨眼。“谁也没给过我买命的钱。”
      有一年,女人看着窗外开罗骚乱的一切,恐惧之中蓦然想起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不过现实总是讽刺多过罗曼。陷于倾城的,不是那个人。
      电影里Marjane的奶奶说,一生中,你会遇到很多混蛋,他们伤害你,是因为他们愚蠢。你不必因此回应他们的恶意,世上最糟的就是自卑和报复心理。

      到第三部电影的时候,柳妍已经困得睡过去。
      最后她发现是他把自己弄回酒店睡觉的。
      他把她抱上车,回来,抱上床,无奈地照顾她躺好。依然还是那个夏天的耐心又可怜她的样子。
      她有感觉的,不过还是不要醒来的好……

      第二天睡得非常饱。
      他拉了她的耳朵无数次。
      “不要再拉了,我真的快聋了。”
      “你到底去不去学校上课。”
      “真的——不去。”柳妍咬了一口小叔叔塞到嘴里的面包,翻个身继续睡大觉。

      到了下午,柳妍匆匆给手机充电,开机,就知道祸事来了。
      爸爸打了十二个电话找她。
      从没有过的情况。除非发生了大事。

      妍妍,怎么满世界找不到你?!打你宿舍电话也没有人接!
      啊,爸爸,我们上课呢。我忘记手机没电了。
      你马上……到人民医院十二楼胸外科手术室来……你妈妈出了点事。

      柳妍顿时心慌意乱,但是没有向小叔叔解释什么,就像爸爸也没有多说。

      去年老头子病过一场之后,柳明隔三差五回老宅处照应。昨晚,是李玉梅一人在家,后半夜突然家中遭了贼,钱财不消说,关键是歹徒伤了人。
      伤情致命!
      妍妍从没有听过爸爸好像从牙齿缝里挤出的大喘气的声音,一下一下断续,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能明白,他气乱,对这个总是如同泰山般强韧稳重的一家之长来说简直从未有过。

      她一声不发地飞快收拾好书包。完全不能察觉小叔叔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末了,才终于记起来,她清了清几乎粘成一团的嗓子,低哑地道:
      “对不起,小叔叔,我今天不能陪你去机场了。”
      “我说过要你陪?”
      “那么,下次你回来再见吧。”
      她走到门边,身后被他一把用力扯住了书包带子。
      然后就势掰过了她的身子,双手按在她肩膀上,眸子里满是关切。
      “丫头,发生了什么?”
      她整个面庞灰白,皮笑肉不笑了一下。
      “家里……有点急事。小叔叔不要问了。”
      人就是这样的。喜事和悲事或许本来毫不相干,但是当你知道原来开心到忘乎所以的时候,同时生命里正发生着致命的惨事,那种感觉叫做乐极生悲,不应懊悔也懊悔至极了。

      柳敏看得出一定是出了什么不寻常的岔子,那张变了颜色的脸上与其说是慌张,不如说是突然遭到了打击,不过丫头不肯说,她实际性子执拗至极。
      放心也好,不放心也好,柳敏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心情,最终放她走。
      预定的飞机是夜航。
      机场大巴穿越了市井气息浓厚的狭窄城市,进入郊外时天边云霞正褪去,灰绯色的暮野偶尔闪过大片水域的影子,长而茂盛的荒草长满高速路两旁,簇拥着一个又一个别无二致的建筑工地。
      他忽然心中一阵难耐的巨大空洞,于是伸手压低了帽檐遮住眼睛。
      他并不喜欢每次离开的感觉。尽管这座城市给他的不幸多过开心,自以为熟悉的一切也早已变幻得奇形怪状。
      然而似乎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一种无形的情绪,默默羁绊着他。
      他想到了妍妍,这是一种恩赐般的关系,她使他开心,使他仿佛重温那些原本根本没有的,成长期缺失的温情。毫无疑问,因为骨子里流着同样的血,所以会这般温暖和亲近。
      但是,如果她不是个女孩就好了。或者,她永远不长大,默默无闻而无害更好。那样就不会有人注意,甚至他自己和她都不会注意,他一门心思地关爱着她。然而事实上自从那个夏天他认识到家族里有这么一个人开始,她就是个正飞速蜕变的少女。
      她还会是个,女人。
      想到那种模样,他用手慢慢捂住了脸。

      赶到医院的时候,柳妍没有第一时间见到爸爸。重症室外面很安静,光滑的走廊地砖在日光灯照射下显得无比冷硬,这场景她不熟悉又无比害怕。她在靠墙的塑料排凳上看到了大姨,正低头瞌睡着。大姨年纪比妈妈大很多,丧偶,心是很好的,不过头脑不太好用,容易犯糊涂。柳妍没有吵醒她,第二眼注意到了正从另一侧角落里走来的一个熟人。
      爸爸在工厂里的徒弟临时被叫来了。
      啊,妍妍来了。师傅跟着警察去派出所了,我过来替他守一下。你妈妈……问题不大。你莫要瞎担心。
      柳妍心里痛苦得无法言说。
      她觉得自己干过最荒唐的事,就是昨天晚上还在小叔叔面前拼命抱怨妈妈的更年期!
      她在日记里悄悄写过,一天二十四小时对她板着脸的李玉梅,根本、根本不喜欢这个孩子。
      她只是她的脸面,是她用来缅怀但又无法替代死去的老大的失败产物。
      但是现在,她恨不得一刀子捅死自己。
      妈就是妈。
      她本能最爱和最不能失去的依靠。

      回过神来,她已经顾不得擦满脸难看至极的眼泪。
      柳妍给小叔叔发了一条短信。这个时间,他应该在天上。
      她没有过多的想法。如果提前告诉他家里发生这样大的事,恐怕会耽误了他的行程吧。况且,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小叔叔这趟临时回来,她更不愿节外生枝。
      柳妍是在极端的焦虑中近乎虚脱过去的。
      时间就像她空白的一瞬间那样既短又长。
      听到手机的震动声,她不确定自己究竟昏了多久。
      “丫头,是我。”
      她意识尚未清明,便听到了胸腔里那一声心跳。重得可以惊住自己。
      “你到楼梯间来。”
      她托着贴耳的手机虚软地慢慢站起,转身向后。
      “来,来我这里。”
      如同木偶,抗拒不了主人线的牵引。
      在偏僻的逃生通道,她终于看到他风尘仆仆的样子。
      昏暗光线下,她脸上泪痕依然明显,眼睛都是肿的,睫毛黏在一起。
      “妍妍,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说呢?”
      她咬住了唇。半晌,不置信地瞪着眼:
      “你不是上飞机了?”
      “我的那趟飞机晚点了。”
      他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这种时候,她明白,他只是试图宽慰她。他的旅行背包有种沙子的味道,连同他自身性感男人的烟草味,充满在此刻狭小无人的空间里。
      她不管了那么多。
      上前死死地抱住了他。

      我喜欢你。喜欢到骨头里去了。

      但是这一刻,她不能说,只有对他孩子气地嚎嚎大哭起来。
      这是没有办法的哭。
      即使她拼命地咬牙,也终究抑制不了。
      她感觉得到他的手按在她的胳膊上。
      那种力量,她不知道他是在推开自己,还是用力地钳着自己。
      仿佛他们都定格在相连的时空格子里。
      不能更近,不能更远。

      他在这里,就说明许多问题。
      “妍妍。”
      他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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