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短故事集)

作者:兰子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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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叔叔(终章)


      三姑姑家的小表弟结婚了,婚宴上,柳妍坐在主席台右手边男方亲友的第二桌,而无论作为长辈,还是作为柳家最风光的人物,柳敏与新郎父母在同一桌。她的背在他的背后,两人不能有霎那的目光交错。
      一对羞怯而欢喜的新人挨个桌子进酒,柳妍低头吃着菜,只听周围家长里短地闲聊,哪个侄儿爱调皮,哪个外甥爱生病,还有谁谁刚上小学,不适应学习。表姐忽然说了句:“你们谁家小孩成绩不好,都送柳妍那儿去教养,咱们家这不是有现成的高知吗!”紧接着,一桌人随之附和地堆笑恭维起柳妍来,蓦地进入亲热目光的包围圈,她从菜品里抬起头,笑得颇不自在。越是不习惯应付,越加显得清高孤僻。在旁人看来,更加应证着,书读多了果然是会读傻,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都性格有毛病。也幸好父母没有与她坐在同一桌吃酒,否则,别提心里该有多难受。
      明明冰雪一般聪明可爱的姑娘,白白蹉跎了青春时光。
      男人则不同。莫说柳敏结过婚,只是不幸丧偶,哪怕单身大半辈子,也还是该有的风光半分不少。
      就连新人向柳敏敬酒,也是不按长幼次序来,在柳家长辈里把他排头一个。
      柳敏的祝词讲得简单传统,“永结同心、百年好合”之类,关键是真挚的语气,融在他气度不凡的带笑面容上,就有了一种无比确定的意味,仿佛经他之金口玉言说出的祝福,不实现是不可能的。
      背对着他的方向,喝了些酒,有点儿薄醉熏然的柳妍,耳朵里像灌满了海水,柳敏的细碎的字眼飘过来,变成浪花卷来的贝壳。
      “永结同心。”
      那时候,柳妍与张然之的婚事告吹,为了摆脱纠葛,柳敏悄悄带她去了凤城养病。
      谁也不知道,叔侄两个竟敢闯到柳老太爷去水城前的老家。
      原始而美丽的古镇,是这一串孽缘的血脉发源之地。并非有心情游山玩水,柳妍刚流了产,实实在在感受到男人嫉妒力量的伤害,而这一切不能不说,与年轻时对柳敏非分的狂热迷恋有关。坐船漂流在碧绿的河水之上,只有苍翠古木掩映的山壁俯望着他们,两岸的猿啼、鸟兽声飞快掠走,曲折而妖娆的风景,静寂里无限引人迷失。于是,柳妍又一次在柳敏面前崩溃。夜晚几乎没什么灯,他们像回归成两个孩子,打着手电筒捉昆虫,看星星,讲故事,以及,在简陋旅馆的充满白月光的房间里紧紧依偎。
      不过,两个人在一起,谁都看得出,这不是夫妻而最多是情人。
      也许因为那每时每刻紧紧相扣的十指,以及两人脸上洋溢的幸福,浓烈到夹杂了一抹凄凉,就像那个秋天将尽时漫山遍野植物凋谢前最重的一层艳丽色彩。
      结束这一场美梦的,是柳妍自己。休假两个月已经是有事业心的女人的极限。
      分手的晚上,在不知名的小火车站,两个人分别买了开往不同目的地的车票。
      并坐在同一张长椅上,表面看起来这对男女没有什么不同,皆表情平静。
      而柳敏的覆在食品袋下的手按着柳妍的手。这时刻站台没什么人,借着候车室透出的朦胧灯光,她只敢觎视他的侧影。怕一个不小心,就像年少时那般难以割舍。
      “我的路还是要自己走的。”她低下头,对自己,也对他轻轻地说道。
      “如果有什么不顺利的话,就来找我。我……”他又怕说得过分,让她为难,闭了口。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广播里传来通知,柳敏等待的火车晚点两小时,他忽然松了口气一般,凝望着她的脸。
      柳妍的火车却来了。
      他用力按着她,有一刻让她觉得,她再也走不掉了。
      夜风略微吹开她松拢在后边的发,灯光黯淡,反衬得她在他注视下的面庞像微红的玫瑰。
      “我说的,你当个真,也别当真。”他醉了一般地乱乱低吐。“你要是过得好,我心里满足。万一,你觉得凄苦,我这里,总由着你的,只要你来。”
      她听了,反倒一腔怒意。
      “是你觉得凄苦吧?你怎么不再去找个女人结婚?你不是向来重视家庭幸福吗?”
      柳妍终于挣脱,往车厢门跑去。
      火车的笛声响了两下。
      他没有追,她便在回头一次以后,蹬腿上了车。
      如果能把永结同心说出口,他和她都不知道,生活又将怎样天翻地覆。
      仅仅是这样,张然之闹到柳妍父母那里去,柳明知道女儿跟柳敏跑了,已经气得病倒。
      回到家,李玉梅一片凄惶的神色,作为母亲,她如今越发地依靠和依恋着唯一的孩子。愿意相信什么便是什么,只要柳妍肯出言哄骗。柳妍的确是这么做的。而父亲那边,无论怎样尽心侍奉,也无可挽回了。柳明在病床上,只说:你找个人结婚,我就还认你。
      柳妍把下巴一仰,回答:那好,我现在就搬出去。

      对于女人来说,婚变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柳妍索性换了工作环境,水城的学术圈子总是那么窄,连柳妍自己也想不到,她会成为一家知名地理杂志的主编。李玉梅倒是很想跟着女儿住在她工作的北方城市,只是柳明固执地不肯离开故土。
      于是,柳妍开始尝到了牵肠挂肚的滋味。有时,一天父亲没接电话,她就胡思乱想紧张不已。
      除了没有顺利缔结一门合适的婚姻,因而柳妍与父亲都避开这个话题,父女两个之间还是和谐愉快的。
      柳明是个闲不下来的人,老了迷上研究易经。如此也好,避免像李玉梅一样,被医生警告有脑萎缩的趋势。柳妍每每出差,尤其是去荒野之地,柳明总要预先排阵卜卦一番,提示她这般那般。有次长久的出差回来,李玉梅拉着她同睡,妈妈温柔地抚着她的秀发,说:你爸爸才不是迷信什么算命,他是担心你呢。柳妍侧身抱住妈妈,低低地道,我晓得的。李玉梅忽然湿了眼眶。柳妍把下巴磕在妈妈的手臂上,安慰道:你们呀,只要活得长,我的命就好。

      合适的姻缘终于再次来到。
      对方年纪不轻,模样生的周正而粗犷,特别之处在于与柳妍同样,是个极爱自由的风风火火的人,活力十足。所有见到的亲朋无不说,这一回也算是般配,柳妍与他站在一起的照片,就像那一类考古或者战地记者夫妇,洋溢着风沙感的笑容温馨而默契。实际上他们也的确曾在工作中相识,是难得志同道合的伴侣。
      唯一不可取的,柳妍须得信仰□□教,才能与□□男子吴潇结合。
      吴潇在这一点上颇感到歉意,但亲戚朋友断不可能接受不信教的女子。思考了一阵子,柳妍决定接受。
      不用说,父亲柳明对此极其不乐意。他正在阳台上浇花,把壶一放,转过身来,脸上满是阴沉。
      “你好端端的去信什么教?还是那种蒙头蒙身的,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的教。你想受那种罪,先禁肉一个月试试。你要是瘦了,把身体搞垮了,我们倒情愿你一个人过,至少活得健健康康。”
      “我不在乎吃什么。”
      “你的个性我还不了解吗,你受得了压制?”
      “那我真的独身一辈子,你们接受吗?”
      “我就不信,你除了这一个,就再找不到合适的了。再说,他要是提出非这个条件不可,那就说明没多少诚意,你又不是求着他结婚的。”
      “我倒是觉得,有点信仰也没什么不好。”
      “我们中国人的信仰,是忠孝仁义信!”
      “忠、孝……”她望着父亲背后的夕阳,那一团火烧在眼睛里慢慢熄灭。
      “妍妍,你连基本的孝顺都做不到,怎么受得了苛刻的清规戒律?”
      她背转身,丢下一句:
      “我哪里不孝顺了,普通男的,还没我对爹妈一半好呢。”
      也许因为有过不好的经历,这一次,柳妍不准备操办婚礼,简简单单就好。
      告知亲戚们之前,柳明忽然道:“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
      柳妍垂下头去。
      “我想,让你们放心。”
      柳明深深看了女儿一眼。
      似乎觉得那句话有什么不妥,柳妍又说:“放心吧。老吴是个很好的人。我的眼光不会出错。”
      “我相信。”柳明说,“人是个好人,跟你以前带回来的那个,对你太多要求的公子哥不同。就是,让你去信教,你妈妈舍不得啊。”
      柳妍笑了。“我又不是去庙里出家。我好歹也算走南闯北、见识不少,其实无论信什么的,住在哪里的,有钱没钱的,讲什么话的人,都一样过日子。我和老吴都有生活经验和能力。”
      柳明点燃了一根烟。柳妍摸起香烟盒子。
      “妈妈不是说,你已经戒烟了?”
      “怎么,只准你们年轻人抽?”
      “我,结婚以后就戒。老吴烟酒不沾。”
      父女两个第一次公开地互相看着对方吞云吐雾。
      “爸爸给你算了个卦。”
      “什么?”
      柳明把烟头熄灭,老花的眼睛蒙在烟气背后,模糊不清,终是摇头,没有说。

      在水城的家中拿了户口本,柳妍便定好机票回北方。她将和吴潇会合,然后去吴潇的老家登记。
      临行前,柳妍去了一趟江边的老宅。
      这里早已是建成一片风景区。熟悉的黢黑房屋、烟火气的巷弄、蝉声阵阵的梧桐树,全部拆的不剩。
      取而代之的,是以“大禹治水”为主题的铜塑群雕。
      江滩上灯火暗淡,隔江望去只有对岸的繁华通明,而这一边由于没了住家的人口,零星路灯的光显得那样微弱寂寥。六月天气已开始炎热,然而沿水泥路走来,却没有记忆里许多人结伴游泳的热闹,江浪依然拍打着那座无比敦实的桥墩,有浑浊的气息弥散在湿闷空气里。曾经,十八岁的柳妍和小叔叔在桥墩旁一起玩闹嬉水。
      柳妍倚在大禹雕像的旁边,用手指仔细抚摸那光滑冰凉的人物肌肉。
      她有无数的感叹,皆敌不过岁月的流逝。
      她像个孩子一般,脱了鞋光脚坐在石阶上,伸直双腿,江水一下一下吻她的脚趾。
      她轻轻仰头闭眼。
      这时候,电话响起了。
      柳妍再没有刻意去存柳敏的号码,但是只一眼,她还是知道是这个长辈。
      柳敏的来电不是恰巧,今天,柳妍已经接受了五个亲戚的关心,其实是传开的,爸爸只是觉得有必要知会大姑妈一声,消息便飞快流传,关于信教这一点,似乎亲戚们都觉得有资格劝慰一番。
      嫁给一个正统□□,比做老姑娘,在人们的想象中似乎前景还糟。
      作为年轻时在埃及愉快工作过的人,柳敏自然不该有这些偏见。
      “我晓得你关心我。”她吃吃地笑着,内心里早已坦然接受,在她的生命中,他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不可言说,知道就好。
      他说一句。她说一句。
      “反正我不喜欢吃猪肉啊。”
      ……
      “恩。我又不是小孩,当然照顾得好自己。”
      ……
      赤脚在水浪里打转。
      “许久不见,我怎么觉得,你说话的口气都变了。”
      柳妍站起来踏水而行,脚底被粗糙的沙石磨破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
      “不,不,我不见你。我没有时间,我明天就走了。而且你不忙吗?生意走不开的吧?”
      那一端,足沉默了半分钟。
      她怕什么似的想挂断,又犹豫不决。
      “你还好吧?”
      ……
      “你的鹏鹏,也好么?”
      ……
      “别溺爱,也别忽略他。小孩需要妈妈。”
      ……
      “那就……再婚吧。”她说。

      她想,她清晰地听到:
      “我没有心思了。”
      于是她说:
      “但你有责任。”
      柳妍不知道这番通话究竟是如何结束的。
      脚底板在流血,红色的涓涓细流融入江水中,游向远方。

      这是最后一次,人们知道柳敏的消息。
      南珠集团的旷日持久的争夺遗产官司终于尘埃落定,柳敏是最终的胜利者,亡妻把一切都留给了他。
      然而之后不久,一场游艇大火将豪门恩怨付之一炬。火海里丧生的有保姆和菲佣,而关于男主人和儿子的生死传言在坊间有不同版本,但终归一点,人们没有找到尸体。
      也许跳了海。游艇的昔日照片登上各大网站,网友们津津乐道于做神探,从各个角度分析逃生的可能性。那是一座多么漂亮的海上浮舟,从里面看日出日落,一定像活在天堂一样。可是谁配享有它呢!更何况这个男人是通过女人才获得如此大的幸福。他的妻子,游艇真正的主人三年前病重得如此蹊跷,他却把消息对外界各种隐瞒,在妻子孤独无助时趁机攫取她的所有财富。键盘侠们评论,这是报应啊!只是可惜了一个无辜的孩子。女人们多数说,看看,这就是嫁凤凰男的下场,家破人亡,公主们千万擦亮眼睛不能下嫁,哪怕男人再英俊温柔,也不能掉入陷阱。由此,在各大论坛上掀起了一股女权与男权的论战。
      随后,关于失踪男主的八卦被一一挖掘。
      注册名“羊羊羊”爆了许多猛料。男主的道德基因天生缺失,他的父亲曾经背叛家庭抛弃妻子,死于自杀。他对好心收养年少的他并供他读大学直至工作的大伯毫不感恩,在大伯病危时用激烈的言辞气死了对方,当日医院的医护人员皆可以作证。亚洲金融危机时,男主预感到公司即将倒闭,釜底抽薪转移资金,坑害合伙人,至今仍是悬案。随后男主有心机地接近南珠集团掌门人千金,勾引善良单纯的女主致其怀孕,使后者不得不下嫁于他,于是他得以东山再起。婚后,男主却依然不改狠毒本性,妻子死的不明不白,全部财产落入他这个外人手中。
      啊,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
      真是罪有应得。
      但愿他被烧死了。论坛上,跟帖者以几何倍数增长。

      这场舆论的大火,终于烧到水城的柳家。
      几乎所有亲戚,都被记者拜访过了。
      大姑妈在电话里说,真丢人哩。我怎么会有这样丢人的堂弟。我现在连买菜都不敢去,生怕碰到熟人问我。
      三姑说,我才不怕。他早就不跟我们来往了,随便说点儿什么呗,反正记者又不是不付钱。
      堂叔说,老头死之前,柳敏肯定是说了不该说的话。这一点,我们不可能原谅他的。
      二姑说,切,你跟他亲热得要死,你儿子去香港读书还不是他出钱供的,那会儿可没听你说什么不好。
      婶婶立刻帮老公道,才没有,我们儿子读书都是拿老房子的拆迁款。
      那你们后来哪儿来的钱又买新房子,你儿子那时候可没毕业工作呢。那年过年你还吹嘘说柳敏要留你儿子在身边做事。只不过后来他公司倒了,你儿子倒是立即跑回家来了,也不说帮帮亲叔叔。
      什么亲叔叔!他跟你们关系也不是亲兄弟,总隔了一层,过去老头看侄儿可怜赏口饭吃而已,谁知养了个白眼狼。
      众人合计,该上柳明家里来商量一个统一对外的口径。
      正不巧,站在楼梯里碰见柳明把一个记者往外赶。
      走走走!我没什么好说的!
      据说,柳敏的父亲在他十三岁时自杀,导致他自小性格孤僻,这对他后来的一系列行为有没有影响?
      柳明回过头,摘下眼镜。倔老头般的眼睛瞪得极大,凶巴巴地对着记者。他竖起食指,直戳对方的心房。
      “你要是但凡有点同情心,就不该写这种连十几岁的小孩都不放过的狗屁文章。”
      “柳敏不是孩子。”
      柳明一字一字地道:“我看你才是小时候受了刺激,长大专门干这种诋毁人的职业。”
      记者闭着唇,推了推眼镜,脸色不变。
      “人好人坏,又关你们屁事?神经病!”
      亲戚们合力赶跑了记者,挤进门。
      柳明只说:“我不想再听这个事。”
      然后便起身去厨房烧水泡茶。
      “嫂子呢?”三姑亲热地唤道,“又去B城看妍妍了?妍妍结婚了过得怎么样啊?总也没听你们说。她什么时候要小孩?”
      婶婶紧张地道:“小孩是不是一生下来就得信教?”
      正七嘴八舌地问候着,突然,“咣铛”一声——杯碟摔破的声音传到客厅。
      众人忙跑进厨房,只见柳明半躺在满地碎玻璃里,弯着腰,疼得额上汗珠直滚,脸色灰白。

      得悉父亲摔伤腰的消息,柳妍和妈妈急忙连夜飞回水城。
      在医院里,亲戚问:女婿怎么没一块儿来?这么大的事,他不来不像样子。
      柳妍垂下脸道:“走不开。我不叫他来的。”
      陆续打过照面,各人便纷纷离开。只剩下柳妍和李玉梅陪着床照顾柳明。
      妈妈说:你回去休息,有我在这里就行。
      她摇了摇头。
      “别皱眉,都有皱纹了。放心吧,医生看了片子,说不太严重。你先回去睡觉。”
      “妈妈,你回去。我在这里。”
      “你别和我犟。我照顾你爸爸应该的。”
      “我也是应该的。”
      “这样,你回去,明天下午再来替我。”
      柳妍捂着脸,声音颤抖:“我不走。”
      李玉梅终究叹息一声。
      天其实已经亮了。
      掀开窗帘的一角,柳妍看出去,水城的轮廓浮在灰色的雾里。日光不知从哪儿来的,分散在阴暗里,弱的像气息将尽的病人,而不是旭日东升。
      她突然打起寒颤,剧烈哆嗦起来。
      “妍妍,不要担心。我再不跟你爸爸分开了,我每天在水城守着他。他这个人呀,总以为自己还不老,做什么都风风火火,急性子,太不小心。我得看着他,不让他乱动了。”
      柳妍望着浓的化不开的雾。
      “妈妈,我觉得怕。”
      “不怕、不怕。”
      “爷爷也是在这家医院……”
      “莫瞎想!”
      “那一天我来晚了。我坐电梯上到十二楼,爷爷刚从抢救室被推出来,就立洋和我两个人在那里。我心里没有准备,爷爷真的走了。立洋大叫了两声,我忍不住哭,他倒是不哭了。后来,小叔叔也上来了……”
      在这悲伤的时刻,她不禁想到十多年前的场景,只是觉得不详,愈加悲伤。
      小叔叔,也生死未卜。
      他像被窗外的大雾吞没了,成为灰烬,弥散在宇宙中,哪里都是他,哪里也没有他。

      江边老宅无端地自脑海浮了出来。如同记忆的白烟。
      夏天阳光晒得耀眼,在阁楼里一边擦汗一边玩游戏的年轻的人儿啊。
      爷爷从堂屋中喊,下来吃早饭。
      于是沓着拖鞋,两人嬉笑打闹地挤狭窄的梯子。
      爸爸今天来不来?
      不来,他还在修船。
      太可惜了,每家人都来聚会,大伯才高兴呢。
      爷爷现在就在高兴,哈哈,有糯米包油条。不准挤我!是我的!
      谁叫你跑得慢。
      住在爷爷这里真好!
      我也觉得真好。

      可是,所有的美好,如匆匆云烟,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柳妍紧紧地闭眼,依然忍不住泪水淌下脸庞。
      她把头伏在妈妈肩上,哇哇哭着:
      我什么都不能再失去了。
      你和爸爸,都不要丢了我。
      妈妈哑声道:傻姑娘。
      一生一世的陪伴,父母想做而做不到。每个人,最后都要独自坚强。
      而失去的重要的人,就像烟,把心烫出一个个空洞。
      她的情绪从那些洞里排出,冒着气泡,破灭在空中,满世界全是震耳欲聋的回响,扑扑、扑扑。

      父亲确实伤得不轻。
      柳妍当着父亲面接电话:嗯,老吴,不用担心。我应付得来。我知道。会照顾好他们,还有我自己。
      父亲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柳妍回头,微微一笑。
      “老妈熬骨头汤去了。” 
      柳明缓慢抬起手背:“你回去工作吧。”
      “不要紧,我请了年假。”
      柳妍坐在床沿削苹果。
      “老爹,你是怎么摔的?”
      “地上有水,我不小心滑了一下。”
      “我听说,那些讨嫌的记者居然都找到我们家来了?你是不是心情太坏,才不小心的。”
      “为了个外人,有什么可影响心情的?”
      她一怔,捏苹果的手停在那里。
      “我不是说,柳敏是外人。我是说记者。”
      她轻轻“哦”了一声。很多年里,自己和父亲之间几乎是默然地不会谈到小叔叔。他是禁忌,一个碰不得的人。
      父亲移开眼,望着天花板。
      “柳敏的本质不坏,我是相信的。不过,太感情用事是个弱点。他很像他爸爸。”
      她无端有些害怕,话题继续深入。
      父亲,和母亲,是她自发的爱。她牺牲了另一种爱,或者叫做错误的激情,来成全这一份完整。所以,不要再撕开它们。永远不要。
      “你当时要是犯傻,可想而知,现在你还怎么过日子。那些风言风语不管对不对,都可以杀死人。”
      柳妍站起来,背向父亲颤抖地垂下双手,把去了皮的苹果搁在窗台上。
      “莫说了。都是你瞎想的事。我现在过得很好。”
      当她低着头往病房门走去,柳明对女儿那逃窜似的狼狈的背影叹道:
      “柳家出了幺蛾子哦。”

      坐出租车回家时,柳妍竟然靠着车窗睡着了。醒来时,夜空下起雨来,她望着外面灯光流离的雨夜,忽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车子经过老城区的一段街道,那些上了历史的老房子浸在黑色雨水里,路边的行人小心地淌着深深的积水,即使撑着伞也无处躲避被淋湿的命运。
      “停下来。”她忽然叫道。
      在女司机奇怪的眼神中,柳妍急匆匆付过车资便一脚踩进水泊。
      她蹲下来卷起休闲裤的裤沿,然后小腿光光地踏水而行。
      雨淋在头上透体冰冷却是如此熟悉。
      她想,自从小叔叔失踪后,她还没有痛快地为他哭过一次。
      这个人啊,实在是可恶。她只听得血管里的液流奔涌的隆隆声,仿佛就要冲入雨里。
      如果没有他,她该是多么平凡的愚人。如今她终于知道,他只干坏事。像一个魔鬼唤醒你的欲望。
      那便是,不认命。
      而她还没有机会回报于他同样的欲望焚身,那个人便如此轻易不见,仿佛一个嘲弄。
      也或许,她的叛逆终将找到另一个出口,化作熔岩吞噬她曾走过的万千世界。
      啊……她掩面哭泣。我要找到他。因为,这世上再没有其它人会在乎曾经有一个叫做柳敏的男人活过。
      我们是谁。抛却身份、荣耀、市井繁华的烟雾,我们终将如雨滴消失于阳光,徒留下这城市里颓老砖墙上的一道道痕迹。

      柳妍付诸了行动,查找父亲口中的“幺蛾子”。
      那些诋毁柳敏的论坛贴,她一一细看蛛丝马迹。外面人无论怎样敌视柳敏,也必不可能知道如此多的关于小叔叔过去生涯的细节。尤其,柳敏的父亲——柳妍的叔公,从来是柳家长辈闭口不谈的禁忌。直到现在,柳妍才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个人死于自杀,而且由于他生前的背叛家庭,致使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柳妍向妈妈求证。李玉梅的神色十分不屑:
      “妍妍,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看不过去,网上有些人乱说话。”
      “又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姓柳。小叔叔也姓柳。”
      李玉梅瞪着她,“你又不是你爷爷想的传宗接代的人,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只想知道,叔公是不是真的抛弃妻子?”
      李玉梅不耐烦道:“你去问你爸爸。他们家的事,我才懒得说。”
      可是柳妍不敢。
      如果真的问了,她还在如此关注着生死未卜的小叔叔,那父女之间的情景也许是悲哀沉默,更或许又是暴风雨。
      一个月很快过去。柳明出院在家继续接受康复治疗,李玉梅作伴,两人均坚持柳妍尽早回去工作。
      出院尚算风光,老吴特地飞来,有孝顺的女儿、女婿在侧,同病房的病友们皆连口称赞。
      临走前,亲戚们再次相聚,探望柳明。
      实际上,柳妍已经无心敷衍。她觉得自己和老吴同样,陌生于周遭喜笑颜开的人们。
      她低声向老吴道:知道么,我从小就是这样坐在后面看他们。幸好今天被捧的不是你跟我。
      有一个瞬间,光阴倒流,微笑着应对柳家诸人夸赞与贪婪目光的年轻眉眼,仿佛与十多年前老宅里风尘仆仆从埃及归来度假的那个孤独男子重合。
      她轻眨了眨眼。今天,是柳立洋——柳妍的堂弟在那个位置。
      立洋刚刚在证券公司里升了职,意气风发。妻儿在一旁其乐融融。
      看立洋喝了酒,柳妍自告奋勇开车送他们三口回家。老吴说:你开车还不如我呢。她把眼一瞪:你只会开越野车。
      轿车驶上环城公路。
      弟妹小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真不好意思麻烦堂姐……立洋喝多了……他现在越来越爱应酬……喂,老公你别睡着了,要睡回家再睡……
      柳妍透过前视镜望着后座上闭着眼的男人,喊了几声:立洋。立洋。柳、立、洋!
      堂弟终于含糊地回答:什么事?
      你醒了吗?
      醒了……醒了。
      醒了就好。等会陪我去一个地方。
      弟妹诧异于柳妍从未有过的不容拒绝的口气。更何况,她想载着一个醉醺醺的人做什么呢。
      侧头,却见柳立洋镜片后的眼睛已经睁开,双目深邃,分明一幅清醒的样子。

      待弟妹和小侄女儿走进住宅楼,柳妍回头对立洋道:“坐前面来。”
      他乖乖地依言,扶着后门下来,又从前门钻入。
      “去哪里,堂姐?”
      她并不回答,唯有车速在攀升。
      车子沿着这座依水而生的城市,漫无目的地飞掠。犹如一缕惊鸿。引擎声轰鸣在夜里,也不过是水底的哀鸣。
      终于,立洋出声:“你跟姐夫吵架了?”
      她横扫了他一眼,露出诡异的笑。
      高速公路上,漆黑没有尽头。
      “喂,堂姐,你要出城了?”
      一个交通牌自车灯前掠过,柳立洋惊道:“你一直在往南边开!你到底要去哪里?”
      他掏出手机,却更快地被柳妍一把夺过,丢出了窗外。
      他哭丧着脸:“我的个好姐姐,你精神出问题了?有什么事停车好好说,我肯定站在你这一边。没有任何事是解决不了的。”
      冷风灌着两人的头脑。
      “你酒醒了没有?”柳妍道。
      “早醒了,我根本没有喝多少。”
      “那好,我告诉你,我现在要开到哪里去。”
      他屏住呼吸聆听。
      “去大海。”
      几个字清晰地吐出来。
      “你说什么?!”
      “柳立洋——”她连名带姓地喊他,“我从现在开始问你几件事。如果你不老实回答,我就把车一直往南开,开到海里去。”
      “油不够,姐姐。”
      柳妍一笑。
      “从哪个悬崖飞下去还是够的。雨水一冲,就流到南海了。”
      “好、好。你问,你问。”
      说罢,柳立洋却猛抢驾驶位。
      柳妍一甩方向盘,车身剧烈地转向,几乎侧翻。
      “你敢在这个速度下跟我抢!”
      柳立洋伸出拳头狠狠砸向玻璃,咬牙道:“好姐姐,你快问,我不动。”
      紧紧抿了抿嘴唇,她才冷静地开始:
      “你为什么要散布关于小叔叔的谣言?”
      “我哪有!”
      她继续踩油门。
      见状,堂弟心慌:“哼,就算我干了,又关你什么事?!”
      “为什么?”
      “你又凭什么问?”
      踩油门。
      车速快得简直令人喘不过气。突然,前方出现一辆长型大货车,车子躲闪中剧烈摇摆,险酿出事故。
      “疯子、疯子!”柳立洋气的大叫,“就是我散布的!柳敏那个人该死!”
      “为什么!?亏他还好心支付你去香港读书的学费!”
      “他活该,他问心有愧!堂姐,你不是不晓得,爷爷是怎么死的!”
      “爷爷是病逝的。”
      “是柳敏气死了他!我爸爸、你爸爸,当时守在病房外面,都看见的情况!”
      “爷爷病得很重!”
      “那他为什么还要气他?气一个快死的人,是嫌爷爷断气的速度不够快吗?”
      柳妍冷笑。
      “也对,爷爷是最疼爱你的。你既然恨柳敏,为什么还肯接受他的资助去香港?你不晓得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吗?”
      “他这种忘恩负义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我就是要看,看他怎么垮台的。”她侧头,却见立洋的眼睛里盈着湿润,而那与年轻时的小叔叔相似的俊俏面庞,挂着一种扭曲的笑。
      “我在香港读书时,有空就去小叔叔的公司实习。听说,你也曾去实习过不是吗?可惜你只是打打杂工。他还是更看重男孩的,毕竟我是爷爷唯一的孙子。柳敏有愧于爷爷,于是安排我进入重要的财务部门。”
      “他要栽培你?”
      那笑声越发大了,带着切齿的恨。
      “我怎么可能接受仇人的栽培?那一年经济危机,我还以为,他就此彻底完蛋了!”
      “说下去!”
      “他的外贸公司倒了,你不知道吗?哦,对,他从来只晓得在亲戚们面前耍风光,潦倒的时候怎么可能说。”
      柳妍想到,那时候,她在天寒地冻的西伯利亚。她收到他的巨款,事后很久,妈妈在电话里承认是自己告知柳敏她的账户——因为不想你在外面过得太苦。反正他有钱,想对晚辈表心意,不给你,难道都给立洋吗?不是谁都像你爷爷一样偏心。别告诉你爸爸。
      可是,现在想来,柳敏破产了,他倾尽于她所有的一切。
      “你不晓得是谁害的他吧。我清楚得很,他的大学同窗、好哥们——张经理一直在搞鬼,但我才不会告诉他,看他垮台,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只是没想到,柳敏还有本事东山再起,吃女人饭,也亏他这么能屈能伸。”
      她的眼帘颤抖着,耳旁只有风声。
      车前的路,是那样黑暗。仿佛无边无际,仿佛她如此奔驰,也只是投向无尽黑洞的一粒渺小的砂砾。
      丝毫不起涟漪。
      “柳敏是个懦夫。哈哈哈,你们都以为,他娶了那么温柔漂亮的老婆,还生了儿子,家财万贯,多幸福美满,啊哈哈哈,那个小孩根本不是他的,他接了个二手货而已,还是肚子大了不得不找人接手的货。”
      她慢慢转过颈,听自己说:
      “你,怎么知道?”
      偶然的一幕幕如同撞入车内的风,撞得灵魂都疼。
      那个可爱又顽劣的孩子——鹏鹏,一遍一遍地撅嘴说:他不是我爸爸……
      有那么一刻,她希望这辆车真的掉进了大海。或许,掉进那已经将他埋葬的博大而温柔的怀抱。再没有痛楚,再没有污秽。
      “我就是知道、我就是知道。整个柳家,没有人比我更恨柳敏,也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一举一动。”那咒语般的声音依然回荡在耳旁。
      在她丧失最后一丝意识时,位置被人抢了去。
      柳立洋终于掌控主动权,挤占着将车安全刹停。
      “现在,轮到你了——”他依然在镜片后面发出笑声,不怀好意地,“你又为什么这么关心柳敏的事情?姐姐,还有什么连我也不知道的事吧?”
      幸好黑暗掩盖着她的表情。
      她闭着眼,有气无力。
      “你怎么知道,小叔叔的身世?”
      “我不光知道。我还知道他爸爸——我们的叔公死的很冤。谁能想到,一个人会被自己的亲儿子举报,□□。所以后来,叔婆不愿意养他了,把他像狗一样踢给爷爷。”
      她震惊地微张开嘴,仿佛氧气不够。
      “柳敏是邪恶的人,害死他的爸爸,气死抚养他的大伯。”
      “你,到底听谁说的?”
      “姐姐,你肯定想不到,就连我父母那么市侩的人都不肯告诉我柳家以前的丑事呢,最后我又是从哪儿得知的?”
      她看着柳立洋的黑暗无比眼睛,忽然奢望这一刻自己已经死去。
      “是你的——”
      爸爸。她绝望地想。
      “妈妈。”
      柳立洋好奇地说:“我也想知道,伯母为什么愿意跟我说这些关于柳敏的不光彩的事?她一向不喜欢爷爷我知道,但是连柳敏也憎恶,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的。”
      “不过,堂姐,这都关你什么事?”
      许久,柳妍慢慢坐直凝固的身体。
      自她的喉头处,发出一阵压抑的嘶声,掩盖了异样的颤抖。
      “我妈造了口业——就是我关心的最大理由!”

      水城的夜静悄悄。
      柳妍独自受着冻徘徊在楼房底,仰望三楼的窗口。那扇属于家的窗户依然透着灯光,如同漂浮于夜海海面的一个幽灵。
      她并不敢回去,就像惧怕一个早已藏好的丑陋无比的伤疤。
      一开手机,果然,数十个来电显示。
      她拨通电话:老吴,我妈是不是还没睡?
      柳妍,你在哪里?怎么去送你弟弟就把电话关机了?打立洋电话也不通,他老婆说你跟立洋两个人还有事在外面。你妈急得睡不了觉。幸好你爸吃了药休息得早。
      出了点小状况,我们的车在路上追了尾,在等保险公司来。
      在哪里?我现在过去。
      不,坚决不要。
      你怎么了?你的声音很不对劲。
      “我总不会被人绑架了!”她不耐烦地喊道。“你不要来,都不要来!让她睡觉!就只当我死了!”
      那从未有过的失控般的大声抽泣,令老吴顿时不再妄言。
      “我要是没被生下来多好……”
      “该淹死的是我……让我哥哥活下来……”
      一缕月光穿过云层,抚照着她流泪的面庞。

      黎明是长夜过后的灰烬。
      终究,老吴在小区无人的长椅上发现柳妍。
      她安静坐在那里,侧颜像烟灰堆积成的雕像,朝阳燃着她凌乱拂动的额发。
      一定有什么事,不过老吴体贴地没有问。
      她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手掌慢慢撑着膝盖站起。又差点儿跌倒。
      最后,老吴扶住柳妍,她摆摆手,自个儿缓慢朝着背对阳光的阴影走去。
      进到楼底,柳妍站在电梯前,反光的金属朦胧映出她虚弱的身形。
      “帮我定火车票吧。”
      柳妍说道。
      很奇特地,她强调乘坐火车离开这座城市。老吴点点头,依旧知趣地安静着。
      他送她到门口,看着柳妍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钥匙插/进去。

      果然,李玉梅一夜未睡。
      柳妍无法不去看黑暗客厅里,那个将头深深低在颈前,拢着双手坐于沙发上的身影。
      她既不想点亮电灯,也害怕渐渐从棉布窗帘外透入的天边的光。
      她只是颤抖地伸手捧住自己半张脸,那已了无泪痕。
      听到动静,李玉梅蓦地扭过身子。
      昏暗里四目相对,柳妍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妈妈只是唤道:妍妍。
      下一刻,柳妍说:莫问我。
      纵使看不清,她依然感受到那苍老目光投至自己身上的张皇、惊疑。
      终究,妈妈道:你们坐几点的飞机走?你累不累?要不要再跟领导请几天假,再回去工作。
      柳妍一下子跌坐在换鞋的矮凳上。
      她头也不抬。半晌,哑声吐出一句:我,不想再回来了。

      奢求不摊牌是不可能的。
      李玉梅呆呆望着她,还是问出:为什么,我的乖姑娘?
      柳妍无法抬头。她的双手绞在一夜寒凉入侵后旧痛复发的膝盖上,指尖深深地抠进肉里。
      “妈妈,你为什么……见不得小叔叔好?他死了,都见不得他好。”
      李玉梅转开头,望着窗帘上浮动的越来越亮的日光。突然间,她整个人的声音都变了,就像回到十多年前的,斗志昂扬的,尖利而痛苦的声音。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柳妍感到呼吸一窒。
      “我是谁?我是你的妈!”
      “……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那一年大四毕业,放弃保研,抗拒考研,又放着家跟前的工作不找,跑到那么远的南边去。你以为我不疑心?从你一回来,我就知道……没有哪个当妈的看不出来——”李玉梅一顿,仿佛难过得再也说不下去,然而,终究继续:“你被他害了。”
      柳妍的心跳越来越紊乱。
      十多年前的往事一幕幕拍上岸边。
      那一日,也是这样的早晨吧。也是如此母女相对。
      她静悄悄地放下行李箱,李玉梅端看她良久,那尝过人事的身体、柔情百态,在昏暗的客厅里却无所遁形,母亲是用心在看,然后,抬手给了她一记巴掌。一生中唯一的一次。
      “都是他的错!你才是个不懂事的姑娘。”李玉梅带着哭腔。
      “错在我自己!”
      “你是我生的,我不准我生个错!是他,披着假好心的外皮哄骗你!害了你一时不说,还害你这么多年!妍妍,你越是不幸福,我就越恨他!”
      柳妍慢慢哈哈地笑起来。
      “你恨他?恨他,你当年还敢把我留学时在俄罗斯的银行账户告诉他。”
      “他欠你!最欠的是你!”
      “都恨他……都恨他。他是个什么人?至亲,朋友,都恨他入骨。柳敏,你敢不敢活过来,敢不敢再出现,看一看每个人对你的恨意。可笑,他在的时候,哪个人却不是对他笑脸奉迎!妈妈,我就是个错。你生的错。因为我不正常,所有这些人,独我不恨他,到现在都恨不起来。”
      “你糊涂!”
      “又有什么关系?”她笑成了个泪人。“反正柳敏是死了。”
      柳妍慢慢站起来,失去线的木偶一般。
      “我老了。”
      她对生命正凋谢着的妈妈说道。
      十几年的是非冷暖,她觉得,一辈子也不过如此。该老了。让她安息吧。让她平静吧。

      火车永远不改慢慢启动时,那一声不舍的长笛。
      老吴安顿好行李,看到柳妍精神尚好,她把脸对着窗外,若有所思的样子。
      于是,老吴笑了笑。“哎呀,有的人怕坐飞机。”
      她转过脸,也带着微笑。水城的站台在四面八方,在封闭的车厢铁壳外,笼罩她的天空,又慢慢溜走。
      “我觉得,慢点儿离开好。”
      她讲出一句许多年前听到的来自那个人的话,而不自知。

        柳妍一心扑在事业上。《峡江志》的编撰,耗费了柳主编全部的精力。
      每一座村庄,每一条溪流,每一道峡谷,以及,岁月里血脉相传的每一个故事,都令人敬畏。
      老吴有时候会笑说,柳妍变得比他这个诵读可兰经的□□还虔诚。
      拜山拜水拜天地。
      又是半年没有回水城,柳妍在江心小船上接到电话,终究掩不住叹气。
      父母的身体不可能不挂心。不过,听到父亲说:我好得很,你瞎操心!
      她也不情愿地道:我才懒得操心。
      于是父女两个都笑起来。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船在她的笑声里,转过一个湾流。新的山景如卷轴慢慢展开。
      柳妍目不转睛地仰头望着,忽然,眼睛不由自主睁大。
      她站到镜头后面,打量那像素方框中的画面,一点一点变化。
      蓦地,睫毛颤抖地垂了垂,不自觉掉下一颗泪来。
      同行众人们皆啧啧赞叹此地桃源一般钟灵毓秀的美景。
      柳妍默默来到船头,敲开驾驶室的门。
      船长带着山里人特有的口音,笑着向她问好。
      柳妍自包里摸索出一张照片,小心翼翼捧至对方眼前。
      “请问,这,是这个地方吗?”
      照片是黑白色的传统胶片,一处断崖绝壁上壮美的山石风光。
      “看起来很像哦。”船长点头。“怎么,您来过吗?”
      “不,是一位读者寄给我的。”
      又观察了一会儿,船长眯着眼角的纹路,喊道:“没错!是十八弯嘛!我们刚刚从外面绕过了,没有开进去。那个地方水险得很呐。”
      “我想去看看。今天停船后,我要走什么路径才能进入?”
      船长摇摇头。“无路可走。只有胆子大的船能进。”
      “那,我想租一条船。”

      柳妍花了三天时间,也没有找到肯进十八弯的机动船或是人力筏子。当地人的理由是,这个季节水险,上游众多水库可能泄洪,一旦碰上,后果不堪设想,不如再等个十来天,就安全多了。实际上,柳妍发现,之所以找不到船,是因为多数当地的船夫都在忙着挣旅游钱,正值旺季,游船或漂流的项目多得忙不过来。
      柳妍一个一个地联系旅游公司,不知道被拒绝了多少次,终于有一家不大的旅行社的职员说:“您为什么要租船去那个地方?”
      “为了编书的取景。”
      说着,柳妍双手递出自己的名片。相信所属的出版社以及自身头衔在行内的分量足够引起这家小旅行社的重视。
      果然,穿短袖衬衫的年轻人脸上笑得无比客气,站起来恭敬地说:“请您稍等,我去跟经理说一下情况。”
      她端着水杯,独自走到对面墙的壁扇下面,安静地端详相框中的各种宣传照。
      这家旅行社是风格独特的。它所推荐的几条旅行路线,都算不上最火热经典,相反,是稍微偏僻一些的,尚未完全开发的原始地带,价格偏高,不过说实话,所费并不虚。
      风景照片也非常有水准,取景独具韵味,想必摄影者本人极热爱那些地方。
      柳妍慢慢踱着步,陡然一停。
      有一组照片,与她收藏的十八弯太相似。
      相框边缘的印刷,是复印自什么人手写的钢笔字,没有将它称作“十八弯”,而是“日高日上,日上日妍。”这本是一句诗,形容荷花的长势,越来越美。用在那九曲回肠的绝丽峡谷上,好似无断绝的寂寥,孤芳独赏,望眼欲穿。
      她执杯的手不自觉地颤抖,水微微洒了出来。
      当日为某本杂志征稿,收到一张读者寄来的照片,所附的信是这样写的:妍妍,我一切安好。愿你岁月静好。
      哪怕是什么人的恶作剧,也足够令柳妍惊诧一场了。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地址,她细细检查邮戳,才确定是来自与家乡一衣带水的峡江地区。
      无论是谁,她想,这辈子总会有点希望,不是么。
      此时此刻,她却无端害怕。
      壁扇缓慢地转头摇来摇去,嘎吱嘎吱地,风来了又走,又来又走……
      柳妍猛地退后一步,水全部掷落,她慌忙蹲下膝盖捡碎成几片的玻璃杯。
      一只胳膊突然自背后伸过来,那手背挡在她侧面,一只一只地把碎玻璃拾走。
      顺着手背上一大片刺眼的灼伤疤痕,她慢慢扭过视线,白色凹凸的痕迹爬至腕部,终究隐藏于紧扣了扣子的棉质衣袖中。
      她继续转颈回看,又迅速低头,目光重新落到那只皮肤狰狞的手上。
      瞬间,它收回去,背在身后,于是,她不得不对上属于它的主人的眼睛。

      这是那个人的眼睛吗,她简直看不清。
      唯有拼命眨眼,仿佛想穿破时光苍凉的迷茫。
      终究,泪一垂,她重重别过脸去。
      男人的手缓慢抚上她的颤动的肩头。
      “妍妍,是我。”
      她重看了眼他,然后,用尽全部力气站起来,深深吸气。
      居高临下,柳妍找回一丝神智。
      “你真……”她断续地,又是咬牙切齿地挤出声音:“真、好、得、很。”
      “你高不高兴?”他居然咧开嘴笑了,直接坐在水泥地上,两条笔直的腿岔开,双手撑在背后,仰头望着她,夹杂着灰白色调的短发拥着那张再深刻不过的面庞,小叔叔老了许多,却一脸沧桑过后的孩子气。
      她无法不摇头——高兴个鬼。
      “但我是真的高兴。”他垂下眸子,拖着发抖的声调,“我只有做梦,才想到你能来。”
      这时候,刚才的年青人忽然跨进门,看到柳敏,叫道:“经理,我找了您半天。这位女士想我们租给她一条船。”
      “不用了。”“我来开船。”两人同时说道。对看了一眼,又彼此无语。
      张姓职员神情怪异地打量他们。
      柳敏显得神采奕奕,“这是我的……老乡,著名地理杂志编辑,远道而来,我要好好尽地主之谊。”说着,用水城方言喊道:“柳妍,你是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头一偏,恨不能再也不要理会这个曾令她悲伤欲绝的男人。

      小县城的街道上游客众多,一个一个旅行社的旗子立在饭庄的门口。
      柳妍早就饿了,但再见到柳敏,她又觉得多年的气全部都撑在胃里。
      柳敏走在前头,不时回头隔着行人偷望她一眼,看到柳妍还横眉冷面地慢吞吞跟在后面,又放下心来。
      来到码头,柳敏穿过驳船间的跳板,最终登上一条不大的旅游船,打开驾驶舱的门。
      柴油机械笃笃的声音传过水面,柳妍在岸边止步不前。柳敏自窗沿探出头,略带沙哑的喊声混在喧嚣声里:“柳妍,上来。”
      她却固执地不肯前进了,晚霞映着她的脸满是凄惶的绯红。仿佛一个太漫长的梦终于完成,便要离去。
      他站在点亮灯光的驾驶室里望着她。 
      然后,燃了一根烟。这自然是违规的。
      然而好像便是那似有若无的轻烟,缭绕着那个男人的眼神,使人落魄失魂。
      柳妍上船时,柳敏在后面舱餐室里忙活着,他抬眼一笑:“你总得赏脸让我请你吃顿饭吧。”
      于是,柳妍在外面甲板上寻了个地方坐下。
      她隔着烟火沉默地打量柳敏拿锅碗瓢盆的烧伤的手,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
      除此以外,柳敏瘦了太多,精神倒还好,但比之他的实际年龄,整个人有一种病态的早衰。
      不过,大难不死之人,本就是奇迹。他绝口不提过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豪门恩怨,仿佛前尘昨页全部翻过。
      他剃着短寸发,头型更清晰地呈现出来,高额深目,瘦而依旧宽阔的身板上罩着随意的长袖衫,笑时眼睑至鼻翼两侧展成好看的弧纹,正如柳妍印象里一个一个水城的亲切而爽朗的男人。
      她该感激他还在世上,可是,闷头说不出话来。

      一边吃着,柳敏一边小心地询问柳妍近日欲前往哪里游览。
      “我不是来玩的。”她终于面无表情地回答,“我明天去XX和同事会合,还要继续工作。”
      “喔。我听说你原本想租船去十八弯?如果你实在想看的话,我可以开船带你……”
      她对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恨到极点。
      “我不去!”
      他抬起明亮的眼。
      “附近的人都说,这个时候去是玩命。我还要惜命的。”
      “你之前是为了找我才想去的?是吧,妍妍。”
      她望一眼他的眸子,没了吃东西的兴致,索性站起来,走到甲板上透气。
      她听见背后他也走出来,但不是朝着她的方向。
      柳敏又进了驾驶室。
      一会儿,水动了,柳妍双臂枕着头趴在船舷上,静看水面倒映着的岸边灯火漫开、荡远。
      船行至两堵天似的山壁之间停下,夜空漆黑如墨,周围没有一丝光。柳妍对船头嚷道:“停在这里做什么?”
      不见回应,于是她终于走近驾驶室。柳敏仰靠在那里,双眼透过玻璃目视黑暗的前方。她问:“你身体不舒服?”
      他摇摇头。“在这里过一夜吧。”
      几乎下意识地,她说不。
      “柳妍,你现在不那么坦诚了。”
      她仰起颈来,与他对视半晌,忽而声嘶力竭。从下午到现在,一直压抑的淤气,往外冲发。
      “柳敏,你个王八蛋!我找了你几年?你凭什么不告诉我你在这里?你以为你是谁?随便寄一张什么破字条,别人就该感激涕零!”
      他笑着说:“我不叫柳敏。”
      顺着他的目光,她看到一张轮船驾驶证。登记照是这个男人,姓名栏是:张三风。
      她翻了个白眼:“你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个假名字吧。”
      “就是假的。”他眨了眨眼,一脸痞相:“我现在整个人都是假的,身份证是花钱办的。还好在小地方生活,一般不需要太较真。一个人改头换面,没有档案、没有号码、没有物质,没有过去,这时候还有人固执地认他,那是为什么?”
      她避而不答。“你再也不回去了?”
      “回哪里?哪里都不如当下。我现在开开船,拉拉客,挺自由自在的。”
      “那就好。”
      她默然地转过身去。
      忽然,他把手放在她的双肩上,指腹粗糙得刺皮肤。她不禁瞥去视线,心里酸涩地想,经历了那场事故,他如今除了烧伤的手,浑身还有多少地方伤痛累累。他压低的嗓音自她颈后传来:“别看。”
      亲近而熟悉的男性味道令她抑制不住微微颤抖。
      “小叔叔,别这样。”
      “我不是故意躲你……养身体花了些时间。还有鹏鹏,他妈妈生前在国外给他存过一笔基金,我想办法把他送出去了。我想我应该无牵无挂了,实际上,又日里夜里牵挂……你明不明白?我现在既老又残,简直不敢想,你会来。”
      “我不是一个人。”
      她用尽力气,说。
      驾驶室昏黄灯光下的空气瞬间凝了下来。

      “我晓得。”
      突兀地,柳敏打破寂静。出事前,那个时候他还同柳妍通过电话,她对于那桩婚事是满意的。
      他看着她慢慢走到甲板上的黑暗中去。
      “柳妍啊,你记不记得,我在你年纪轻不懂事的时候,是怎么哄你的?”
      “……我不记得。”她幽幽地说。
      “我说过我等你。”
      混蛋男人才说这样的话。她想,是她等过他,等到绝望,等到心如死灰,于是她懂了,成长了,去寻找别的风雨,哪怕有痛有误,被人伤也伤过人,但不失为精彩的路。最主要的,她不必靠他,那个一心一意附在小叔叔身上的柳妍,早就不存在了。她牵挂他,是因为,她看透了他一万遍,好的和坏的,这个人除了她,再也没有人怜。多可怜,十八岁时的夏天,她一眼见到这个不熟悉的小叔叔,就知道他可怜。他也可怜她。多混蛋的一对可怜虫。
      “我说,等你过些年懂事了,还能要我。”

      …… 
      “等你过些年懂事了,还能要我。”
      她慢慢笑了笑。
      “你太狡猾了。”
      “不狡猾不能。”
      “你只有欺负我现在是最蠢的时候。等到我哪天不蠢了,我还会来求你么?”
      “那……我来求你吧。”
      “什么时间来?”
      “到你不容易被任何人诱骗的时候。你会清楚的看我,决定要不要我。”
      “这算情话么?”
      他眼角眯起来,又出现了那种好看的弧纹。
      “我不会说情话,丫头。”
      “那我不要你。”
      ……

      她眯着黑夜里闪出泪光的眼,似乎想起,又似乎什么也不愿想起。
      “我都忘了。”她说。
      “我也应该忘的。但不知为什么,也许因为死过一次,有些事就记得越发清楚起来。”
      “我懂事得一点也不晚。所以,我现在活得自在潇洒。”
      “那你为什么找我,柳妍?”
      “你要我说吗?”
      “说下去。”
      “我好可怜你呀。”
      柳敏慢慢地笑了。他在明处,那黄光映亮的沧桑面庞上,一丝笑意也让她看得无比真切,悲伤而温暖的。
      “活了半辈子,我就知道,不管我是柳敏还是谁,可怜我的人啊,全天下就你一个。”
      她继续道:“我见不得你这样的人,不得好死。”
      “我年少无知时,就做过天大的错事。我把我的亲爸爸害死了。”他第一次向她剖白。
      “我知道。”这件事,已经被堂弟大肆宣扬得尽人皆知。
      “你说我该不该好死?”
      “我不晓得。但是,我只知你不该自卑。”
      自卑,这个字眼放在过去光芒万丈的柳敏身上,是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的。而她却隐隐地看穿。当第一次他在江边喝酒,当他望着她醉吐之后流泪的脸,当他谈到自己的妈妈——她不见我。孩子气的柳妍早已敏感地觉出,小叔叔有什么不同。
      “你不欠我们任何人的。”
      “我总该欠你的吧,妍妍?”他望着她泪眼,向她走来。
      “也不欠。”
      “我需要你,所以不自觉诱惑了你。你那时候根本还不知道感情是什么。”
      “总会有第一个。”她笑笑,“你只不过是被我长大的阶段捕获。”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挣扎出来?”
      她安静不答。
      他对她,那么多的无声和无奈,虚伪、掩饰、放手以及纠缠,她全部一一领会。
      他来到她的面前,双手把住她两侧的舷栏,他们都站在黑暗里了,却彼此看得清对方。
      “我不是一个人。”她小声地重复。
      “把你的理由丢到江里去。”
      她试图别开身子,却被他牢牢嵌住了腰,他迫使她看着自己。
      “我的妍妍要结婚,我怎么会不去调查?你之前已经被一个姓张的坏蛋伤害过一次。这一次你的眼光还好,老吴人不坏。但作为有宗教信仰的教徒,他的处境比我们好不到哪里去。你要我说吗,柳妍?”
      “那是别人的隐私!”
      “我知道,调查别人隐私是有罪的。”他微微一笑,“所以我遭报应了,你看,我后来就出事了,身败名裂不说,差点活不成。肯定是上帝有知,在惩罚我这个作恶多端的家伙。”
      “你又在自卑。”她说。
      “是的。我连求你的勇气都没有。”
      “你求我什么?”她仰起下巴。
      他抿了抿嘴唇,深邃的眼看着她。
      “我不敢说,妍妍。”
      她用力推开他。“那就别说。”
      这时刻夜空的云仿佛也被推开,一丝月光投下来,她的脸苍白而紧张,一种拼命克制的平静。
      令她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他单膝跪下来,双手紧紧攥住她的手,仰着脸一幅无比虔诚的表情。
      “我求你要我。”
      然后低头,激动的唇吻着她的手背。
      她被迫往后仰,因为他的上半身抱住了她的腰,他总是有办法使她失去思考的力气。
      “柳妍,我这些年多想拉住你,你跑得太快,遇见一个又一个的人。你该鄙视我,瞧不上我。我要是早点求你,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他满怀希望又绝望到底,“你什么都明白,我给你带不来任何益处,我们每次碰面都是在冒险。但我就是存着一点念想,你或许还在乎我。我‘死’都死了,本来不该再打搅你,我还是鬼使神差地给你寄了那张字。你不知道,我今天刚看到你,脑子就呆了,你不在乎我还会千辛万苦的来找我么?就算是可怜也好。你也不见得会再可怜第二个人,比可怜我更多。”
      她痛苦地蹲下/身来。
      于是他如愿地抱她入怀,都无法不去流泪。
      这不代表什么。她想。只是一场十八年的跑步,太辛苦。
      是的,从畸念生起的十八岁,到现在,时光跑了十八年。她简直不敢想,为什么这样累。

      如果可以,吻这个人的唇,就好像那天生是你的。
      吻他/她的眼睛,就好像那天生是你的。
      再吻他/她的皮肤,也好像那天生是你的。
      月光也是你的,水波也是你的,你带着一副躯壳生出来,颤抖的呼吸和血管里的熔浆全部都是你的。
      你渺小得不可能留住一秒的时光。
      你也饱满得包容万物。

      她能说什么呢。
      他剧烈的喘息着,简直什么也无法表达。
      只有用失控的节奏将她的哭泣淹没。
      从这扇舷窗望出去,月光慢慢被挡在山后。
      于是她有勇气在暗中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我爱你。”
      他贴在她的背后将她环紧。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的表白。
      她不敢转过身,汗湿的长发覆盖着他的气息。
      这不需要言语。
      他/她终究还是得到了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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