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

　　一时只剩下我、红药、晚晴并司马无射领着的一干或近或远的侍卫。
　　“臣谢娘娘方才对至尊的一番劝解。”司马无射低声对我说道。
　　我微笑低声道：“方才的一番道理，中郎将未必不知，只是心中有所顾虑，不能说罢了。既是如此，妾孤身一人，心无牵挂，不妨就由妾身说了吧。”
　　朝堂风波，波谲云诡，新法固然利于百姓，究竟能不能行得通还是未知数。司马无射心中顾念父母宗族，即使心中支持新法，依照他的性子，却终究无法畅所欲言。
　　司马无射若水的眸子黯了下来，不再多语，只默默静立一旁。
　　我叹气，看了看身旁看着不远处花灯仿佛憋闷得难受的红药、晚晴，笑问司马无射道：“我想观灯，就在近处，您可允许？”
　　“夫人大可前去，臣……我在近处护卫就是了。”司马无射沉声道。
　　“有劳。”
　　我领着红药、晚晴走近花灯，她们二人顿时一扫方才的积闷，只兴高采烈地观起灯来。我抬头看着离自己最近的一盏粉色的桃花灯，上面的覆射是一句诗“一片远山藏浮云。打两城名。”
　　我心中暗叹，覆射不难，但是这出射之人恐怕是位忧国之人。
　　“这射的可是‘幽山、云关’二城？”
　　“幽山、云关被割给西寰，是我大巽奇耻大辱。看来这出覆之人必是位忧国忧民之人啊。”
　　一对夏族模样的人，绒衣宽袍，在离我三足远的地方对着花灯言道，其中射中覆面之人正是宋慕枫，另一回他话的人二十上下，方面短须，似是他的朋友。
　　“这位小姑子……”宋慕枫看见了我，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近前一步迟疑开口道。
　　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红药、晚晴在两侧扶住了我，方欲开口，被我用手暗暗止住。
　　“叔安，就是对荻族的女子，你这也太轻浮了！”另一人皱眉对他开口，转而看向我，见我久不发一言，便温和开口问我道，“小姑子，不要心惊。”
　　我笑了笑，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司马无射在近旁，我不好随意和旁的男子搭讪。
　　“静庐，你误会了，我只是见她和一个故人有些相像罢了。”宋慕枫尴尬解释，对我施礼道，“小姑子，我们不是恶人。在下宋慕枫，这位是舍友崔弁。”
　　我看了看他略尖的头，暗叹月苼姐姐真是会想，宋慕枫只是略尖的头颅如何就让她想到尖头鳗了？她一句戏言逼得我眼前的这位大好才俊投奔北巽，一年前北巽谋划伐虞，定少不了眼前之人的功劳。月苼姐姐被逼投缳之时，不知可有想到她的死有她自己曾经一笑的功劳？难得眼前之人竟然还记得我那倾国倾城、早已香消玉殒的姐姐。也对，当时她倾城一笑，曾弄得眼前之人惊艳到跌倒，他又怎么会轻易忘记？
　　“如此灵秀的荻族女子，竟是位哑子？”崔弁见我久不回话，摇头叹息道。
　　我微笑，却也不想解释。
　　“这位郎君，这覆你可射中？”一位夏族装扮的老丈走来开口问道，竟是石九斤！我闪身将脸隐在花灯后，拓跋昊带我微服出来，必是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此事。
　　宋慕枫笑了笑恭敬答道：“可是幽山、云关二城？”他抬头，认出眼前人，惊喜道：“九斤伯是你！这覆面可是恩师所出？”
　　石九斤脸上的笑容僵住，冷冷道：“宋大人，小老儿担不起你这声九斤伯！老爷当不起大人你的恩师！”他从提着的篾篮中取出一个泥娃娃递给宋慕枫道：“恭喜郎君，这是射中的赏物。相爷一向恩怨分明，绝不像有人恩将仇报！”说罢他向地上啐了一口，转身快步离开。
　　“叔安，苏相国气量也未免太小了些……”崔弁望着石九斤的背影叹气道。
　　宋慕枫捏紧手中的泥人，对着崔弁皱眉道：“静庐，不要说恩师的不是，九斤伯不明白，恩师他是有苦衷的……”
　　我看了看宋慕枫，想起那日在朝堂上的所见，突然有些明白，苏相……
　　“让开，让开……”
　　一阵喧哗，不知是哪户显贵人家在铺设步障。夏族权贵人家赏灯，为怕女眷受到惊扰，都会沿途以绢罗铺设步障，短则数里，长则百里，都不足为怪。
　　“如此奢侈铺张，不愧是司州裴氏！不过是降臣，还在摆士族的架子！”崔弁冷哼道。
　　“静庐，慎言！”宋慕枫皱眉低喝道。
　　我冷冷一笑，有些仇怨不因国破而灭，士族、寒门之间的仇怨便是如此。士族自恃出身高贵，把持仕途，痛恨寒门出入仕途，妨碍了他们的官场经营；寒门则痛恨士族尸位素餐，排斥异己。
　　“小姑子，这个泥娃娃，宋某用不到，你若喜欢便送你吧！”宋慕枫将泥娃娃送到我面前，温和对我笑道。
　　我微笑接下，这个正好可以送给珣儿。
　　“哎？哪里来的女娃娃？”崔弁看了看他身旁一个齐膝高、锦衣华裙的小女孩惊问道。
　　小女孩颇为玉雪可爱，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了看崔弁，似是要哭。见她周围无其他人，崔弁叹气只将她抱起，温言相呵。
　　“阿蕖！”
　　一声急切的呼喊传了过来，一个华服中年文士模样的人领着家丁奔了过来，从崔弁怀里一把夺过孩子，看过她无恙后，方皱眉喝道：“你这孩儿，阿父才稍一转身，你就从步障里跑了出来，司州裴家的娘子怎可这样唐突？女儿家自当行止有方，端正有德！”
　　“阿父，阿蕖想看看步障外面，外面好热闹……”小女孩窝在她阿父怀里嗫嚅道。
　　我忍不住一笑，这位阿父对自己这么小的孩儿呵斥，可知以她五六岁的年纪根本难以懂得此番大道理？世家大族，规矩多多，这孩子平日怕也是难得出来一回，想要看看街景，却又被步障围得只能看见头上灯火，是以才会偷偷溜出步障的吧？
　　“博行兄也来观灯？”宋慕枫微笑对那中年文士见礼道。
　　“宋大人……”那人只对宋慕枫微微颔首，看也不看崔弁一眼，只将小声抽泣的女儿转递给周围的仆从，自己负手迈步离开，一干仆从也随着他快步离去。
　　“裴舫无理！”崔弁愤怒喝道。
　　“静庐，你尚无官在身，他对你不加言辞，也是士族的傲气使然。”宋慕枫叹道，长眉也皱成一团。
　　崔弁看了看宋慕枫，面色稍缓道：“就是我入了朝堂又怎样？叔安你位列公卿，下了朝堂，还不一样要看他一个小小礼部侍郎的脸色？”
　　我看了看裴舫远去的背影，这位大虞太子妃的同胞兄长还真是得其父裴缵真传。自西裕以来，士族大家藐视寒门，就是帝王家也往往会让他们三分。如今拓跋昊要变法，荻族宗亲权贵多是反对，他要依仗的多是夏族寒门，而夏族士族大家的支持更是少不了，这二者何以平衡，却是个难题。
　　“夫人……”我应声望去，只见拓跋昊笑着大步向我赶来，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至……文兄！”宋慕枫惊呼，饶是他反应机敏，还是给拓跋昊安了个拼凑的名号。
　　拓跋昊走到我身旁，见了他也是一愣，旋即笑道：“叔安，你也来此观灯啊。这位是……”
　　“这位是我的布衣之交崔弁，崔静庐，虽出身寒门，却颇有经济之才。静庐，这位是我的故交。”宋慕枫年纪虽轻，毕竟是久经宦海，脸色已恢复平静。
　　拓跋昊眼露笑意，对崔弁道：“郎君可叫我至文，至文今夜带内子外出观灯，得遇仁兄，实在有幸。这位便是内子。”
　　崔弁愣然，旋即有几分感动道：“至文兄初见我，就介绍内眷相见，实在是豪爽！”
　　我暗笑，宋慕枫虽未点明拓跋昊的身份，但以崔弁的机智，在他看到拓跋昊的装束、仆从以及宋慕枫对他的恭敬时，便也该猜到他眼前之人必是荻人权贵。士为知己者死，得上位者重视，是寒门士子最大的心愿。他见拓跋昊初次见他便如此以妻子相介绍，怎能不感动？可惜他不知道我只是拓跋昊的妾而已。
　　“妾燕氏见过两位先生。”我上前开口施礼。
　　“你不是哑子？”崔弁惊呼，却被宋慕枫拽住了袖子，瞪住了他。
　　“我家夫人又没说自己是哑子……”晚晴嘟着嘴开口。
　　我微笑止住晚晴，只轻声致歉道：“妾只身在此静待夫君，遇见两位先生，不便开口，非有意捉弄，望请见谅。还要多谢宋先生的泥人。”
　　“夫人何须多礼？”宋慕枫恭敬还礼，细目中眸光闪烁，显然已经猜出了我的身份。夏族人，无论寒门士族，对我这个故国公主到底还是与旁人有些不同。
　　拓跋昊笑了笑，看了看我手中的泥人，不知把他手中的什么东西放进自己怀中，只拉了我的手，对宋、崔二人笑道：“时候不早了，至文有些腹饥，不如二位先生随至文去寻些吃食？至文和两位先生可边吃边聊。”
　　崔弁朗然一笑，回他道：“静庐正好知道这附近有对小夫妻水引饼做得十分入得口，不如就由静庐带至文兄、叔安兄去吧。”

　　裴舫，字博行，父裴缵，司州裴氏嫡支也。素有节行，幼诵诗书，过目不忘，世人莫不称奇。持家甚严，诸弟不畏其父，反畏博行。永兴八年，东洛尽陷，皇族尽没，荻人尽虏百官世家。博行时任礼部侍郎，为保宗族而未尽其节。及至北，北皇恭请。为行夏礼以化蛮夷，博行屈侍之，复任礼部侍郎。
　　——《虞书?卷三十一裴舫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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