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

　　“慧妃娘娘千岁！”
　　我带着红药、晚晴赶到修元殿时，一众侍卫早已换了便装守护在殿门之外，为首之人除了夏侯穆憞、步六孤弘外，竟然还有司马无射。他大婚不久，应该正是新婚燕尔，上元佳节，不陪着新妇子观灯赏景，却也赶来当差？
　　“都起来吧！到了宫外，不可再循宫中礼节！”未待我开口，拓跋昊已然一身褐色常服，裹着皮氅大步出来，吩咐众人道。
　　“诺！”众人应诺起身。
　　司马无射白衣黑裘，敛目而立，并未再看我一眼。我瞥了瞥他的左肩，这些时日，他的伤应是好了吧？
　　“夫人，我们走吧。”拓跋昊攥紧我的手，将我半抱上马车，自己随后一步跃了上来。
　　车辙声起，拓跋昊在车中瞪我一眼，闷声问道：“夫人可还记得自己已经嫁做人妇？怎么做得这等装扮？”
　　我冲他眨眼微笑道：“至尊不是要臣妾快些赶到吗？臣妾求快，怕误了至尊观灯的雅兴，就把发髻打理成若此了。”
　　怕他久等，我只换了身素色的胡服，披了雪狐裘，让桃枝将我的头发梳成两股辫子，两侧鬓发间各插了一支玳瑁制的灯球以拢住散发。我如此装扮，整个人却似荻族云英待嫁的少女一般。如今想来，确实是有些不妥。
　　拓跋昊哼了一声，旋即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向我靠了过来，正声问道：“出了宫门，朕叫你夫人，你该叫朕什么？”
　　我向车壁缩了缩，偏不想如他的意唤他文和，只细声细气道：“夫君……”
　　他愣然，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暖意，竟没有追究我违逆他的意，只将脸凑了过来，笑道：“夫人用了什么香？怎么这么好闻？”
　　他半搂住我，在我脖颈间嗅闻了起来。
　　我愣然，我本不喜香料，是以夏蓂宫中甚少用香，衣物之上又怎会有什么香味？
　　“夫人不肯告之为夫吗？”拓跋昊却边兀自在我身上嗅闻个不停，边笑问道。
　　“妾不知……”我被他鼻息间的热气刺得酥麻，却只能抑制住笑答他道。
　　“哦？”拓跋昊从我脖颈间抬首，唇角微翘着笑道，“那就多叫几声夫君，为夫就饶了你不知之罪。”
　　明晓了他只是作怪，我只觉得脖颈间恰似火烧，白了他一眼，扭过头不再理睬他。
　　一行人轻车简从，出得昭云门，没有多久，北巽的外城已近在眼前，整个晋都采取的是东城西郭的布局，四座小城形成不规则的田字形，西部宫城被一分为二，前廷为天子群臣议事、处理政事之所，后廷为天子后宫所在地，东面北部部署的是官城，多住的是达官显贵，南部则多为街居民坊，这南北两部各设有一市，世人称其为南市、北市。灯市最为热闹的应是南市，是以即使是居住在北市的官宦人家也多有举家舍近求远，前往南市赏灯的。缙云门本在北面，是寻常天祚宫中杂役采买时出入的场所，这次拓跋昊微服出行，无法堂而皇之地从正南面的瑞云门出入，只能舍近求远从昭云门出行。绕了大半个城郭，到得南市时，灯市已人声鼎沸，开市很久的样子。
　　拓跋昊抱着我刚下了马车，我止步站定，放眼望去，只觉得上元灯市如海，各色的花灯映得这些时日以来难得晴霁的夜空也亮如白昼一般。
　　“啪嗒”
　　拓跋昊扬手接过直直飞向我的一物，转手打了回去。我应声看去，只看见兰花模样的丝绢嗖地一下打回原主——一个十五六岁脸儿细长、面容清秀的荻族少年身上。拓跋昊瞪了那少年一眼，将我拽到他身后。那少年愣了愣，诧异地看了看我和拓跋昊，挠了挠后脑勺，也不发怒，只羞赫地笑笑走开了。
　　我微笑，因我这身妆容，他怕是将我和拓跋昊误认是兄妹，所以才会把兰花绢袋投向我。
　　“还笑？”拓跋昊瞪我一眼，皱眉道，“还不快些将头发盘起来？”
　　他话音刚落，背部便猝不及防地“啪嗒”“啪嗒”挨了好几下。
　　“至……老爷！”司马无射领着众人匆忙下马赶来，见到地上散落的不是暗器，而是兰花绢袋，方才松了口气。
　　我展颜而笑，望了望四周几个丢了绢袋，正羞红了脸瞥着拓跋昊，似是等他答复的妙龄荻族女子，对着一脸僵硬的拓跋昊叹道：“臣妾这身妆容才不会挡了夫君的运道福泽啊！踢兰佳节，美人如云，您可是后悔带妾来了？妾身今日才发觉夫君还真是俊朗得讨女子爱慕啊！”
　　“陈规陋习！”拓跋昊没理会正翘首以盼的美人们，也不再纠结我的发髻，只拽了我向主路走去。不知是不是灯火的原因，他黝黑的脸颊在我看来，竟似起了红晕。
　　他拽着我走得飞快，只司马无射等几个近侍并红药、晚晴小心跟着，其余侍卫都散在几步外的人群之中了。这一路，虽再无人向我或拓跋昊飞投兰花绢袋，我却饶有兴趣地看到不少荻族少年在投掷绢袋后，看到女方捡起便一脸欣喜地飞奔上前，扛起女孩闪身进入道旁的屋舍瓦子里去了。我轻笑，踢兰夜，还真是春色无边呢。
　　“朕早晚把它们都废了，看你还笑朕！”他拽着我低声说，似是在嘟囔。
　　我止住笑，默默随他走着，他今夜本是想让我看看他治下的晋城是多么的礼仪教化，不想却先让我欣赏了一番荻族人的踢兰艳景，难免不恼羞成怒。他这幅样子还真是有些像我儿时看到阎老夫子在书房授课、收缴了燕云隆偷看的春宫图时的样子，只差了如阎老夫子一般气得抖动的雪白胡须。若他不是荻族的皇帝，定能是阎老夫子最心心相印的弟子。可惜……

　　南市主路更是热闹非凡，两侧摊贩叫卖声不绝于耳，有热气腾腾的各色吃食，也有朱钗脂粉，林林总总，百戏乐舞，三五成群，却总不及悬挂于道旁的各色花灯惹眼。但最为流光溢彩的还是主路正中央的一座三人多高的灯山，造型犹如祁潋山脉，其上花鸟山水，飞禽走兽都饰以五彩花灯，灯火闪耀之间，竟似把祁潋山脉都移了过来。
　　“好大的手笔！”拓跋昊冷冷哼道。
　　“这位儿郎不是晋城人吧？”一旁一位鬓发斑白，满脸堆满褶皱，作荻族装扮的老丈站在泥人摊后边跺着脚，似乎在以此驱寒，边抬头对拓跋昊笑道。
　　“敢问这位阿公，这灯山是何人的手笔？”拓跋昊走到他摊位前恭敬用荻语问道。
　　老丈笑道：“这是济阴王世子为他父王祈寿禄命人定做的，都说当今皇上要行什么新政，气病了叔王，都好好的，行什么新政啊？我于栗四就是想不通，咱皇上究竟为啥非要弄这个新政？”
　　我暗叹，拓跋昀还是蛮有孝心的，他此举无异于昭告晋城乃至天下拓跋昊气病了他父王。看了看拓跋昊不佳的脸色，我走近老丈的摊位，用手拿起上面放着的一个泥娃娃，笑用荻语问他道：“阿公，这个做得喜人，要拿什么换得？”
　　这泥娃娃捏得笑容可掬，鼻子微微翘着，若是再瘦小些，便有些像珣儿。
　　那位叫于栗四的老丈看了看我，憨厚地笑了笑道：“小姑子，你若要，只两个钱。”
　　我微笑反问他道：“阿公，新政未行之前，我可得背着好多东西任您挑，您选得满意了才会把这泥人给我，对吧？”
　　于栗四愣了愣，打量了我一番，讪讪道：“小姑子是官家人吧？勿要打趣老汉了，这泥娃娃你若要，就送你了。”
　　“夫人，走吧。”
　　我未及开口，拓跋昊已经不耐地从我手里拿下泥人，放回原处，只牵着我向另一侧走去。
　　我撇了撇嘴，心中有些遗憾，那个泥娃娃我倒是真想买来送给珣儿。
　　“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不知走了多久，拓跋昊猛地站定，沉吟道，害我险些撞到他身上。
　　“朕真的错了吗？”他凝眉叹道，像是自问。
　　“至尊……”司马无射在后面迟疑开口，却也是一声叹息。
　　我垂眉，他行新法本是为了万民，刚刚那位老丈的话伤了他吧？
　　“即使是圣人也需要教化，牧民尚需以利导之。古法行了百年，新法方行数月，百姓如今不知其利，或许会有怨怼，但到得明年秋收，百姓得了实利，自然会拥护新法。法令自然还是要得到百姓信服方能大行于世，何谈‘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我低声道来，父皇当年若是没有动摇，以他初登大宝时的魄力是否会为他自己、为大虞争得个不同的结局？
　　拓跋昊在灯火下静静看着我，幽深的双眸一时亮得出奇，只缓缓开口问我道：“你信我？”
　　我淡淡一笑，望着他道：“您是天子，天子不会错。”
　　拓跋昊定定看我半晌，忽地笑了笑对我说：“你且在这儿等我，”他看了看司马无射，吩咐道，“守律，护卫好她。”
　　说罢，他转身大步向主道对面走去，步六孤弘等一干侍卫在后匆忙跟上他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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