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

　　自岁初起晋城的大雪便断断续续，飘飘洒洒下个不停，连日来使得天地还归本原，一片雪白。大雪却在上元踢兰节这日毫无预兆地骤然停歇，倒是为夏族人上元节夜游观灯添了不少便利。踢兰节是荻族人古来有之的节日，虽名为踢兰，但冰天雪地之中何来兰花？是以踢兰只是尚未婚嫁的荻族少男少女之间，将以谷物填充做成兰花形状的蓝色绢布在夜游之时丢打到看得中意的人身上，若是对方捡起，便是示意对对方亦有情，男方便可做抢掠状地上前抢起女方，再随便寻个地方野合。荻族人认为兰花是宜子之物，踢兰意为求子。北巽民风本是粗犷，荻族女子即使未婚先育也可将孩子养在娘家，自己再寻婚配。自从北巽迁都晋城以来，城内杂居着不少夏族人，他们依然保持着上元日举家夜游，赏灯猜谜的习惯，夏族、荻族的两个节日撞在一起，据说倒也非常热闹，两厢自安，平添了很多喜庆。
　　这些毕竟是市井热闹，我往日只是听开阳哥哥戏谈过，说他身在南虞，不能亲眼一见北巽的上元佳节实为憾事，可惜他如今身虽在北巽，却已经遁入空门，俗世的这番热闹已经与他无缘。我身在后宫之中，也不能替他一观，只能听着宫外传来的隐隐约约的爆竹声，在夏蓂宫内抱着珣儿看着眼前的雪景。
　　珣儿在我怀里，黑琉璃似的眼睛望着殿外的雪景，笑个不停。我笑着看了看他，身为皇族，能生来像他一般无忧无愁，未必不是福气。
　　“娘娘，这是新制的截饼，您可让太子爷用些。”晚晴轻步上前，将一碟炸得苏黄的点心端了上来，笑对我说。
　　紫英嬷嬷微笑上前，捻起一块截饼，尝了一口，半晌，微笑道：“香脆可口，娘娘大可喂太子殿下些。”
　　“有劳嬷嬷。”我微笑对她点头，宫中入得尊贵之人口的食物都要由亲信仆从试毒，这是惯例，这食物虽已由晚晴试过，紫英嬷嬷加了一层小心，我也不便怨怪于她。
　　截饼是荻族人惯食的点心，用牛乳、蜂蜜混入麦粉中，捏制成饼，再入油锅炸成，酥脆香甜，颇得小儿喜爱。珣儿虽是嘻嘻看着雪景，也还是把我送入他口中的截饼吃得香甜。
　　“娘娘，简郡王妃、溧阳侯如夫人求见！”李公公进来禀告道。
　　“快请。”我淡淡一笑，吩咐立在一旁的红药道，“去叫尤嬷嬷把备给简郡王妃的东西拿过来吧。”
　　红药应诺，领命而去。
　　紫英嬷嬷迟疑问我道：“婢子还是抱太子殿去安歇吧？”
　　我摆了摆手，看着怀中看雪看得正欢欣的珣儿道：“时候还早，太子既然喜欢看雪，就让他在这吧。简郡王妃、溧阳侯如夫人皆是皇亲，太子见见她们也不会冲撞到什么不吉利的东西。”
　　紫英嬷嬷应诺，只垂首退下。

　　“慧妃娘娘千岁！”韩却要扶着独孤信芳，在我面前双双行礼。韩却要瞥见我怀中的珣儿，匆忙轻轻拉了拉她身边的独孤信芳，独孤信芳这才看见了珣儿，急忙和韩却要向珣儿请安道：“太子千岁！”
　　“快起。”我抱着珣儿，示意晚晴帮韩却要扶起已然大腹便便的独孤信芳。对独孤信芳笑道，“芳儿既然叫我一声阿姐，就不要如此多礼。”
　　独孤信芳嘟了嘟嘴，瞥了瞥韩却要道：“早就想来娘娘这里叙话，但所有人都叫芳儿安心保胎，平常连府门都出不得。今日进宫给母妃请安后，芳儿就求着小娘带我来见娘娘了。小娘说，在宫中还是要守规矩。”她调皮一笑，凑到我耳畔对我悄声说：“等没旁人的时候，我再叫你阿姐好不好？”
　　我微笑，冲她点点头。看了看美人端坐如闲花照柳的韩却要，我微笑，只捡些家长里短与她和独孤信芳叙话。
　　正说话间，尤嬷嬷随着红药进来，桃叶跟在她身后，手里捧着她这些时日和冯姑姑缝制的衣物。看见独孤信芳那已经明显隆起的肚腹，尤嬷嬷秀目之中闪过一丝激动，却转瞬即逝。她将衣物躬身置于桌上时，眼中已是一片平静。
　　独孤信芳眼前一亮，拿起放在最上面的虎头小帽，眨眼问我道：“阿姐，这是？”
　　我轻轻一笑，对她道：“再过三月不到，芳儿你便要临盆了。本宫知道你府中不缺能工巧匠，但这些衣物也算是本宫对小世子的一片心意。”
　　独孤信芳一边轻抚着肚腹，一边摆弄着小帽子，颇有些爱不释手，笑得灿然：“这虎头小帽做得真好。可惜现在芳儿还不知肚中骨肉是男是女，夫君倒是常和我说想要个女娃娃。阿姐……娘娘，芳儿替肚中孩儿多谢你。”
　　我握住珣儿挥舞着截饼的小手，对她笑道：“本宫针线不堪入目，制成这些衣物还要多亏了这位嬷嬷。”
　　我看了看尤嬷嬷，示意她上前。
　　“这位嬷嬷，有劳！”独孤信芳粲然笑对尤嬷嬷谢道。
　　尤嬷嬷只恭敬道：“婢子不敢，但求简郡王妃和小世子安康。”言罢，她只默默退下，垂首静伺一旁。
　　我暗叹，尤嬷嬷的这份慈母心恐怕拓跋晟今生都不会知道，她费尽心机，却只为了拓跋晟的安危。也罢，深宫寂寂，又有多少秘密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小娘？你怎么了？”独孤信芳略带惊异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抬首，发现韩却要正盯着面前的小裲裆发呆，对独孤信芳的问话置若罔闻。
　　“如夫人？”我略作高声。
　　韩却要回神，明媚无双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告罪道：“婢子失仪，娘娘恕罪！”
　　“在本宫这里，如夫人尽可以随性，何必告罪？”我淡淡说道。珣儿却在我怀里忸怩了起来，似是不舒服。
　　韩却要对珣儿微微一笑，明媚如网的眼中满是温柔，起身走进我施礼道：“婢子斗胆，您这样抱着太子爷，他会不舒服。娘娘可否给婢子这个福气，抱一抱太子？”
　　“如夫人也是历过劫之人，福泽绵长，怎会抱不得太子爷？”我微笑，无视一旁暗自焦急的紫英嬷嬷，只小心将珣儿交到韩却要手中。紫英嬷嬷多虑了，从眼前女子的眼中我看不到她对这孩子的敌意。
　　韩却要搂着珣儿，只小心坐定，将珣儿的头轻放在她左胸口，侧搂着他，掏出绢帕，将他小脸上的饼渣柔柔擦掉，轻轻呵哄，眼中闪烁的竟是慈爱。珣儿果然不再扭闹，在她怀里安静下来。
　　“小娘，你怎么这么有办法？”独孤信芳一脸羡慕笑问韩却要道。
　　我微笑依旧，心中却疑窦忽起，韩氏这幅样子，分明是做过母亲的人才会有的表情，可我并未听闻她与燕云隆或是其他人生育过儿女。
　　“婢子年幼时家贫，几个弟妹都是婢子带大的。是以对着小儿，婢子还是有办法的。”韩却要淡淡答道，仍然低眉哄着珣儿。
　　“时候不早了，婢子还是带着太子爷回去休息吧。”紫英嬷嬷上前，小心开口道。
　　“如此也好。”我点了点头，望了望窗外，天色分明还早，我却既不愿戳破紫英的小心，也不愿对韩却要的话再发问。
　　紫英似是松了一口气，只上前接过韩却要怀里的珣儿，施礼退下。
　　“时候确实不早了，郡王妃再不回府，郡王爷怕是要急了。”韩却要婉媚一笑，提醒独孤信芳道。
　　“夫君是快回府了，娘娘，芳儿这就回去了，以后再来看娘娘。”独孤信芳看看窗外，不好意思地放下小衣物向我请辞道。
　　我起身，示意晚晴将衣物包好，帮韩却要扶着独孤信芳起身。韩却要走至门口时，忽然回首对我柔柔一笑，极是明艳。
　　我回她一笑，却是淡然。
　　“尤嬷嬷，衣物我已如约送给了简郡王妃。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你可愿意？”我目送她们走远，问身边静立依旧的人道。
　　“主子吩咐，婢子岂敢不从？”尤嬷嬷淡淡答道。
　　“帮我查一个人。”我沉吟。
　　“可是溧阳侯如夫人？”尤嬷嬷淡淡望向门外，回我道。
　　我颔首对她一笑，如她一般剔透的人才真是难得。

　　拓跋昊来时，殿外已是渐染暮色，宫内不比宫外，荻人的踢兰节在宫中难登大雅之堂，夏人的上元节又未成国典，是以此夜，天祚宫外灯火通明衬得宫内分外寂寥。
　　“爱妃，可看过这个？”拓跋昊似乎兴致颇高，招手华源儿捧来一物放于案上，似是弯刀。
　　我走进细看，只觉得此刀又不同于一般弯刀，只是刀背微弯，刀身隐隐泛着蓝光，似乎锤炼得比一般弯刀更加精细。
　　“这是东冶的匠人献上的百炼刀，若我大巽将士配上此钢刀，定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此刀成于武威十三年，是以朕就赐其名曰武威。”拓跋昊任宫人帮他脱下大氅，大步上前拥住我笑道。
　　“臣妾恭喜至尊得此神兵利器。”我在他怀里轻轻说道，心中叹息，神兵利器成后，无不饮血无尽，伏尸万里，这弯刀如此坚韧锋利，日后其下亡魂必不会少。大巽武威十三年，似乎注定了是个不安分的年岁。
　　“朕说了多少次了，爱妃可叫朕的字。”拓跋昊低头用手捏住我的下颚，皱眉道。
　　岁初之后，我和他相处颇为平静。他在新法上每有所成，都会欣欣然与我诉说一番，似乎把我这个姑姑送给他的礼物当成了他在后宫中难得的知己。
　　“臣妾不敢。”我垂目低声道。床第之间，我虽然叫了他的字，但若是平日里也如此，只会把自己变成后妃、御史的靶子。他的字，即使是宇文皇后也是轻易叫不得的。
　　拓跋昊叹气声在我头顶响起：“爱妃，这可是你逼朕的！”
　　我一愣，抬头却看他唇角翻起一丝莫名的笑意。未待我反应，他已将手伸向我的腋间、肋下。我只觉得一阵酥痒直上心头，忍不住笑出声来。
　　“朕连大巽的江山都整治得了，难道还整治不了你这个小东西？小东西，你叫是不叫？”拓跋昊朗笑着将我拽倒在竹榻之上，修长的大手只不住地在我两肋间抓挠。
　　我伸出手来，在竹榻上左挪右闪，阻挡着他的大手，奈何却没他那般力气，只能被他按在竹榻上，撩拨得笑个不停，却仍倔强答他道：“就是不叫！”
　　“负隅顽抗！”拓跋昊笑哼道，拥住我，手下越发用力。
　　“不叫，您还能奈我何？”我扭着脖子梗道，笑得越发厉害。
　　笑闹了一番，拓跋昊终是住手，只捏了捏我的鼻子，笑道：“朕看你等下出了宫，叫朕不叫？”
　　我止住喘笑，愣然道：“出宫？”
　　拓跋昊起身，任宫人帮他整理好衣衫，回头对我笑道：“爱妃眼中晋城可是蛮夷之地？今夜节庆，宫外热闹得很，朕可不想爱妃错过了这份热闹。朕暂且回修元殿，爱妃换身便装，就到修元殿来寻朕吧。”他说完，转头大步领着从人离开。
　　我在竹榻上抱膝而坐，目送他走远，暗自微笑，他倒是会想，我何曾认为晋都是蛮夷之地了？北巽建都在此近半个百年，但却一直放任夏族人按照本族习俗生活，即使是荻族人，读书、行夏族人之礼的也不在少数。早在三十年前，奉命出使晋都的大虞使臣归来后便曾感叹过：“衣冠士族，尽在中原。”我又如何会有如此鄙陋的想法？不过，看来开阳哥哥一直不得一见的踢兰佳节，我今夜倒是会有缘一见了。

　　上元日，荻族男女，凡未婚者，皆盛装夜行，遇属意者，则掷之以兰袋，拾取者则受其情。称曰：踢兰。于是健儿做盗匪状，取女子而野合。是以北妇未聘者而孕子者颇众。其民不以为丑，反以为乐，礼教不行若此，圣人不忍闻也！
　　——《蛮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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