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照彩云归

　　夏日的风很热，可裴秀觉得，他感受不到丝毫的暖意，他站在安王府中的荷塘边，只想狠狠的跳进池塘，让这一池子水，把他身上所有的尘埃，都洗的干干净净。

　　又或是，干脆躺在淤泥里，一起泥泞......

　　他发现，原来，少年人的双手是这么的无助，他能阻拦的人很少，他无法阻挡的人很多。

　　他无法责怪祖母，更无理由指责母亲，至于魏明帝，他亦不能怨其将他置于如今的境地。

　　他努力的串联所有的事情，很痛苦的发现，他无法责怪任何一个人，但他亦找不到自己做错的理由。

　　他只是希望，平和......原来，是这般的难......

　　“殿下......”是杨贞儿，自成王被贬郡王后，李子君也由张氏做主，贬为了侍妾，侍妾，无主母的安排，是无法靠近安王的，除非安王有心。

　　裴秀阖了阖眼，望着池塘里的锦鲤，不知道是在说给杨贞儿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九岁的时候，祖母给本王一个五彩金丝的藤球，让宫中的小侍陪本王玩，三弟很喜欢，仗着年幼，撒泼打滚的想要抢。”

　　他是兄长，兄友弟恭，他虽然喜欢，却还是让给了秦王。

　　“那时，叔父走过，摸着我的头，说‘兄友弟恭，兄长愿意给出的，弟才能接过，不然何以为兄。’后来，叔父又送了我一个更精致的藤球。”

　　那个藤球，如今还在安王的书房。

　　魏明帝其实，从来不曾偏颇过。

　　杨贞儿抿了抿唇，她不是李子君，她懂。

　　裴秀深深吸了一口气，咽下所有想说又未曾说出口的言语，“是母亲相召？走吧.......”

　　紫宸殿里，成郡王跪在殿中，魏明帝坐在上首，看着这个儿子。

　　不过数日，裴杰已瘦了不少。

　　魏明帝淡淡的问道，“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吗？”

　　成郡王咬牙，“儿臣不该擅动曾棋。”

　　魏明帝挑了挑眉，“那你还是不知道，再想。”这天下，什么人都可以动，没人不可以动，哪怕曾棋是他的安排的人，身为皇子，想争太子，亦是可以动的，这远不是他贬他为郡王的全部理由。

　　一个帝王如果只能允许他自己所想存在于朝堂，那是一个极端脆弱的帝王，没有足够心量去接受任何意外的帝王，在魏明帝看来，都只是弱者。

　　身为他的儿子，注定被很多人谋算，亦要谋算很多人，所以，动曾棋，不是什么大事。

　　成郡王已经跪了很久了，但是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秦王这般私德有损的事，魏明帝并未追究太深，偏偏他的小动作，却让他一下子失去了亲王之位。

　　心中有怨，神情自露。

　　魏明帝笑了笑，怨恨在此时，是一件好事。

　　魏明帝走下来，走到成郡王的身边，扶起他，成郡王能感受到，他父皇的臂膀依旧很有力量，魏明帝说，“不解，埋怨？杰儿，你是朕的儿子，你来告诉朕，你心中，是否觉得不公？”

　　裴杰心中有些惶恐，他觉得魏明帝似乎看透了他，“儿，儿臣不敢。”

　　魏明帝笑笑，“不敢就是有，”魏明帝让跪了许久的裴杰坐下，他缓缓回到御案。

　　“杰儿，你三哥动孙氏，是源自他自己的欲望，为自己的欲望付出代价，你三哥付出的，是自己的声名。”

　　“那么，杰儿，你呢？”魏明帝问。

　　裴杰疑惑，但他不敢问，只能自己思考。

　　动曾棋，是李子君提议的，她母亲首肯，他亦觉得，亦是一条不错的可以试探贵妃的路，所以也同意了。

　　只是......

　　魏明帝继续说，“计策是安王府的侧妃献的，定下这条计策的，是你母妃，杰儿，你自己的思考又在何处？”

　　“你三哥付出的代价是为了自己，那么杰儿，你付出的代价，可全部是因为你自己？”

　　不是基于自己判断的失误，是最容易产生怨恨的，他人判断的谬误却由自己来承担后果，是一种承担自己之外的痛苦与嗔恨。

　　成郡王猛然意识到，他错在哪了，动曾棋，是因为李子君的怨恨，动了曾棋之后让崔氏拦截，是母妃的意愿，他只是同意，但为这同意，他要付出很多代价。

　　他当时真的完完全全想动曾棋？还是本就犹犹豫豫，有人赞同，他的犹豫逐渐变成了也无不可？

　　裴杰喃喃，“父皇，儿，儿子......”

　　魏明帝见他明白了，点了点头，“你三哥有王宗铨，你堂兄有杨津，杰儿，你没有，既然没有，就要明白，你的每一个决定，哪怕不是自己想出的，你都要为此承担。”

　　所以就要懂，什么人的话能听，什么人的话不能听，李子君不过是一个侧妃，甚至是一个不成熟的侧妃，听她的意见，哪怕暂时看上去是好计，也注定结局的败北。

　　不是术有问题，而是人有问题。

　　试探初霁算不上什么大错，人之常情，但是如何试探，什么方法试探，却不是李子君这样的人能想出来的。

　　裴杰心中五味杂陈，说出去的话，也变的结巴，“您为何......”他原以为，魏明帝是不喜欢他的，他原以为魏明帝是因为爱重贵妃，才对他如此。

　　魏明帝取过奏折，每天的政务总是很多，“朕是贵妃的夫君，亦是你的父亲。”

　　“杰儿，你的一生还很长，你会遇到很多人，也会遇到很多事，你母妃是怎样的人，朕是怎样的人，贵妃又是怎样的人，你要自己看，自己想，他人经验，始终是他人的人生。”

　　所以，保护初霁，是夫的职责；而教导子嗣，是父亲的责任，即便他不喜爱他的母亲，但仍旧需要尽到责任。

　　裴杰沉默，他觉得，母亲口中的父皇，好像不是真正的父皇。

　　“您就真的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母妃吗？”裴杰一时意气，本就是武人的血脉，就这般就问出了口。

　　问完了又后悔，呐呐的，“儿臣，儿臣失言，儿臣告退。”

　　魏明帝的笔尖一顿，儿子喜爱母亲，依赖母亲是天性，但东宫之位，注定不能产生依赖之心，裴焕有王宗铨提点，裴秀有杨津点拨，但是裴杰没有。

　　所以，他必须告诉他，认清身边的女子，包括母亲，是一个少年成长为男人的开始。

　　虽然有时会残忍，有时会痛楚，但是必须去做。

　　魏明帝淡淡的说道，“杰儿，你要自己去读，读朕，读你的母妃，也去读贵妃，然后作出你自己的判断。”

　　成郡王出了紫宸殿后，默默的回望，他心中始终难平，魏明帝并没有卸了他灯会的差事，让他继续操办。

　　但是裴杰的心，上下跳动，他仿佛看到他的父皇，高坐宝座，看着他们所有人向他奔来，那双眼睛里，也许淡漠的什么都没有，所以，安王有机会，秦王有机会，哪怕他被贬为郡王，仍旧有机会......

　　裴杰感到一阵恐惧，但是心中又有隐秘的兴奋，这样的帝王......也许才是真正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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