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剑醉春雪

　　夜晚，众人逐渐散去，只有零星几个弟子还守在灵前。
　　江濯并未离开，他过去曾经设想过，再见到这位印象中不苟言笑的江掌门时，会是什么情形。也许是在某个仙门的比试上遥遥一望，也许他会再厉声斥责自己难当大任，只是没有想过再见已是天人相隔。他对着灵位，低低地唤了一声有些陌生的称谓：“父亲……”

　　他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他的父亲这个人是在十一岁时。
　　一名陌生的修士找到浪迹江湖的他和师父，说他的名字是江宸，那位剑名冠绝九州的玄沧门掌门，自称是他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
　　而师父与“父亲”几乎甫一见面就水火不容，数十招过后两人仍然各不相让。

　　楚泊川的剑尖垂落，眸光森寒地凝望着江门主，话却是对他而说：“你自己决定是要跟你掌门父亲走，还是留下。”
　　江濯为难地说：“师父……”

　　楚泊川余光注意到他的目光流连于那位今日初见的亲生父亲，冷笑道：“我早已经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你只要依照本心而为即可，那就去吧。”说罢收了剑招，拂袖便作势要离开。

　　江宸抬手示意，周围观战的玄沧门弟子纷纷让开。他走上前揽住少年单薄的肩膀，而少年明显整个人一僵，猛地挣脱开。江宸的手臂一时尴尬地悬在空中，又沉默地放下。
　　江濯没想到师父走得这样干脆，这样无情地把他抛下，他费力地挣脱围上前来的玄沧门人，匆忙追赶：“师父，师父不要丢下我！”

　　楚泊川早在猜想到他的身份、收他为徒时就已经知道，他将来必然要面临这一选择，看他方才的犹豫，楚泊川心中毫不意外。
　　是去玄沧门做偌大门派理所当然的继承人，还是跟着一个潦倒剑客四处漂泊、躲避仇敌追杀，这两者间似乎没有什么好纠结的。虽然小孩心中也许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但迟早有一天他会明白，他可能会因此生怨。于是楚泊川忍心将他抛下，这才应当是他的好结果。

　　众人在掌门的示意下，纷纷收剑，放任楚泊川就这样离开。江濯费力追赶，师父一定听到了他的呼喊，却没有再回顾。
　　江宸见状低声吩咐道：“拦住他。”
　　“公子！随我们回去。”江濯被一名弟子揽住，挣脱不得，眼睁睁看着师父渐行渐远，使出全力挣扎：“你们放开我，我与玄沧门毫无瓜葛，我的师父只有楚道长一人！”

　　江宸闻言冷道：“你已经不算十分年幼，难道还正邪不分吗？”
　　江濯红着眼眶抬头：“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你何曾见过我师父害人，凭什么污蔑他！”
　　江宸摇了摇头，神色有些黯然：“子不教，父之过，这不能怨你。何谓正邪？你可知道你的母亲是为何而死吗？”
　　江濯愣住，喃喃道：“我的……母亲？”

　　江宸眸光森寒：“十一年前的正邪之战中，你的母亲就是被邪道逼迫而死，那群刽子手恐怕与湘隐谷脱不了瓜葛！秦芸娘分明知道如此，多年来隐瞒你的身世，躲避我们的搜寻也就罢了，竟然任由楚泊川将你带走，你的娘亲明明对她有恩，我实在不明白，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江濯彻底怔住：“不，这不可能！师父他明明是湘隐谷门人，那么他又为何救我……”少年眼中闪动着泪光和怒火，“你们放开我，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我要去亲口向师父问个明白。我不跟你们走，我不！”
　　江宸按捺下心中汹涌的波澜，沉声道：“你已经知道真相如此，竟然还是冥顽不灵！”

　　少年仍然执拗地红着眼眶咬牙道：“我不信，师父是怎样的人我比你们这些所谓正道之士更清楚。我从未见过什么父母，也没有什么做‘正道’掌门的父亲！”

　　倏然间“啪”地一声！众人一时死静，一记清脆的耳光落在他的脸颊上，少年瞬间停止哭闹，只有灼热的泪水无声地不断坠落。
　　江宸也同时顿住，怔然地望向自己垂下的手。

　　少年压抑着哽咽之声道：“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你这个不相干之人凭什么打我？”
　　旁人连忙上前阻止：“公子，怎可这样对亲生父亲不敬！”
　　江宸神色疲倦地摆手道：“稚子顽劣，让诸位见笑了。先带他回去，再慢慢管教。”

　　亲生父子相认以一场闹剧告终。
　　或许因为师父已经决意抛下他独自离开，或许因为内心深处还有一分对所谓亲生父亲的指望，他来到了玄沧门。

　　起初，一切还似风平浪静。江濯不是一个讨人厌恶的孩子，又加上人人都知道他是掌门之子——虽然很久之后江濯才知道，从最开始，人人都已经默认他是掌门长年流落在外的儿子，是不堪为外人道尔的私生子，是名冠天下的江掌门人生的唯一污点。
　　可那时，他因为尚未觉察到所有人微妙的态度，还能沉浸在到初新环境的无虑无虑之中。江宸没有给他任何特殊待遇，就如那位与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一样。

　　他的弟弟江潇那时更是年幼，江潇虽然生在仙门之中，但亲生母亲也同样早早过世，自幼体质较旁人略弱一些，因此养成了沉静的性格，与四处疯打疯闹的江濯十分不同。在他们的年纪，还什么都不懂，但他们仿佛不自觉地受到旁人微妙态度的左右，谁也没有主动去亲近谁，尽管他们血脉相连，是彼此在这世间唯一的兄弟。

　　与少年时的江濯交好的是最顽劣不驯的那些弟子，他们无所不为，常常在门派规矩的边缘擦线而过。江濯没有管江宸叫过一声“父亲”，而是与其他弟子一样，客客气气地唤一声“江掌门”。
　　只是江宸面对江濯犯错时，脸色比对待旁人更加阴沉几分。

　　在玄沧门度过的少年记忆中，他常常独自前往小溪畔练剑，因为没人像他一样已经将近十二岁，才刚刚从第一招第一式开始练起，恐怕对本门剑法，连年幼的江潇都要比他熟悉。
　　剑花挽落，江水为之波澜翻涌，他抖落剑刃上的水珠，将脚踝浸透在春日微凉的溪水中，因凉爽而唤起心底久违的一丝快意。

　　他的沧溟剑法是从头练起，再怎么也不如过去数年间师父传授的剑法熟悉。他独自修炼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不想放弃师父教授给他的剑法，一如不曾忘记师父的恩情，所以在无人处还要继续重新温习。

　　他闷坐时就抬眼眺望飞鸿，怀念与师父浪迹天涯的自由日子。他把玄沧门之行当作是师父不在身边的一次考验，想要等学会那举世闻名的沧溟剑法之后，就离开这里，再找到师父，到他面前炫耀一番，继续师徒二人的浪迹之旅。他还从没有意识到，玄沧门内外会是两个世界，正道邪道之间决然分裂，不容混淆。

　　然而短期之内，即使他的进步再大，还是无法与同龄的弟子相比。最令人无奈的是他半生不熟的沧溟剑法还带着湘隐谷剑法的痕迹，当着众人展示近期所学之际，引得人人诧异，看得教习长老直摇头。

　　江宸终于单独见他，也许这也占了一部分原因。
　　奉命领着江濯与江潇前去祠堂的是执掌刑罚的长老，他为人不苟言笑，最看不惯不拿规矩当回事儿的江濯，江濯一路上几次对着他的背影偷偷做鬼脸。而江潇几次看到时只是惊诧地睁圆眼睛，拧眉挤眼地示意哥哥可不要再这样胡闹了。

　　而江濯生性以挑战权威、语出惊人为乐，他把这小把戏乐此不疲地一直玩到祠堂门口才作罢。
　　长老恭敬作揖：“掌门，两位公子已经带到。”
　　室内传来男子沉静的声音：“劳烦长老了，您回去休息吧。你们两个走上前来。”他维持打坐的姿势不变，并未转身看向来人。

　　两个孩子小心翼翼地踏入门槛，年幼的江潇一脸像模像样的郑重严肃，江濯咬唇忍住笑，望向那位他知之甚少的父亲，在香烟缭绕中的青年男子背影只让江濯感到陌生。两个孩子向既是父亲，又是掌门的男子行礼。

　　江宸这才转身，先是望着江潇温声道：“都免礼吧。我此回闭关月余，潇儿最近旧疾没有发作吧？”
　　江潇雪白的小脸毫无保留地露出笑意，脆生生道：“回父亲，多亏了章先生的丹药，最近没有再发作。潇儿的剑法已经练到第三重第七式了，父亲要不要指点我一下呢？”

　　江宸微微俯身，揉了揉还不到自己腰际高的小儿子的发顶：“当然好，只不过要等等，父亲今日叫你们来，是有事情想说。”
　　江潇笑道：“好。”
　　江濯知道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来的心机，可是想起自己半生不熟的第二重，唇角还是忍不住抽了抽。

　　江宸道：“你们是兄弟，虽然阿濯多年来流落在外，你们相处时日尚短，但是这不会妨碍你们是一生都要相互扶持的兄弟。你们明白么？”
　　江潇紧绷着稚嫩的小脸点头称是。江濯低头望了他一眼，心中忽然腾起一种保护幼小的冲动，又随即劝自己可别犯傻，人家可是快要到第四重了，但也笃定地点头。

　　江宸望了江濯一眼，又道：“我也曾有兄长，若非他英年早逝，今日这掌门之位定属于他。但是造化弄人，如今玄沧门的责任在我肩上，将来便在你们的身上。”
　　他知道这话对于眼前两个孩子来说，还是有些太过沉重了，于是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接着道：“来，替玄沧门的先代师祖上一炷香。”

　　江濯跪拜而下，心中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肃穆之情。
　　江宸道：“以后每月，你们兄弟二人都要一同到此地参拜，为父只要有空就会在这里等你们。”
　　两人相望一眼，一同毫不犹豫地说：“是。”

　　“潇儿先回去吧，稍后我再去练剑堂找你。”
　　“父亲，兄长，潇儿告退。”江潇小小年纪，礼数如此周到，就是按着世家公子的模子长成的，江濯也不由地暗暗叹服他这一点。

　　面对算不上熟悉的父亲，江濯极力隐藏着自己的手足无措。江宸对剩下的立在原地的他说：“你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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