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剑醉春雪

　　在这寻常的客栈之中，极少有如此多仙门修士现身，引得众位伙计和少数客人们纷纷围观。其中身着绀青色衣袍的三位在客店内落座，其余的都只等候在门外。人人面沉似水，静默不言。

　　江濯随着小萱赶回客栈，正见这一幕，心想这些人骤然来到这里，事情恐怕不寻常。
　　门前的几人望见了他，互相对视了一眼，而后纷纷围拢上前作揖道：“公子。”
　　江濯摆着手跨入门槛，微微一笑道：“先别急着认人，诸位远来至此有何贵干？”

　　客店中方才端坐着的三位接连起身，上前道：“事出紧急，此处不便多言，请公子随我们来。”
　　江濯目光掠过这几人腰间的名牌和佩剑，他们看似并不是假冒的，于是微蹙着眉随他们上楼去，顺带拍了拍小萱的肩，对她轻道：“多谢你来找我，快回你师父的身边去。”
　　小萱点点头，望着他的背影面露担忧之色。

　　仅有那为首的三位进入房间中，其余人仍然候在店外，每人脸上都有着防备警惕的神情。在房间各处加上消音符咒之后，其中一人才对他郑重道：“大公子，门中出事了，请您速速随我等回去，这是二公子给您的信笺。”

　　江濯狐疑地接过那封信，却未立即拆开，而是淡淡道：“我已离开玄沧门多年，从那时起就与贵派再无关联。信我已经收到了，劳烦各位千里至此，还请就此回去吧。”
　　那几名弟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有些莽撞地上前一步道：“公子，还请你看完这封信，再下决断。”

　　多年未见，他的那位弟弟不知是否长成了和江掌门一般的模样，当时在拂清剑派匆匆一面，也没来得及对面相谈。
　　他面色微沉地拆开那封信笺，却倏然怔住，几乎不可置信地抬眸望了眼前三人一眼，然后匆忙继续读了下去。

　　——
　　九微谷中深入地下的监牢共计有三层，越是往下就越幽暗湿冷。最底层的一间石室中，除了一张石床和被禁闭在此的犯人之外，别无旁物。

　　庄霖连续多日的低烧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自然无法好转，反而病势愈发加重，又强撑着没有没有碰狱卒送来的粗陋饮食。他在被囚禁的三日之中心思千转，思量着段宏这一番公然撕破脸面的举动，想必这不是他擅作主张，除非他已经与孟钰水火不容。

　　庄霖虽然在这几日的囚禁中并未受到折磨，可是难保谁想要他的命。落在这步境地，多的是手段让一个人因为各种意外，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

　　可他还不能死。非但不能死，还不能决然反叛出九微谷。因为想要取一个人的命容易，只需等待一个让对方孤立无援的机会。但无论是段宏还是孟钰，他们这样的人最是警惕不过，怎么肯将自己单独暴露在危险之中。

　　除非……
　　直到不久之前，他都受到孟钰的信任，无论那信任是真是假，他都曾有机会与对方当面对质。然而这一回是他太莽撞了，让荀厉就那样自尽而死，他还没来得及从对方口中了解到九微谷近日都发生了什么，而荀厉的死不能不引起这些人的警觉。

　　如果大胆揣测，之所以孟钰还没有对自己下狠手，是因为他还在考量，看自己能否无条件地顺从，是否依然效忠于他。而段宏被指使来演这一出戏码，说明他表面上仍然服从于谷主，虽然从三年之前孟钰上位起，段宏与谷中一众前辈，就或明或暗地对这继任谷主心怀不满。

　　在暗流汹涌中，想要复仇，仅凭自己之力，至多能够鱼死网破，与几个人同归于尽。然而，怎样才能推波助澜，惩治当年的凶手，告慰……至亲之人的魂灵？

　　庄霖干咳了几声，喉咙中泛起干燥的血腥气，脑中一团混沌，深锁着眉宇想，自己该付出什么代价，才能表面向孟钰投诚，从这里活着出去。他深知自己气血虚亏已经撑不了多久，如果被彻底舍弃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重见天日。

　　他用性命赌这一回。赌孟钰无法确证他的不臣之心，赌九微谷的各方势力并非铁板一块。

　　他探向心口前被体温烫得温热的那枚玉佩，心脏被一分分地绞痛，也许再也见不到了那个人了，可惜最后诀别，自己没能留得住在他心中的那个幻影……那人很快就该忘记这段短暂的、残缺的缘分，再也不会想起自己。
　　庄霖紧闭的眼眶有些酸痛，然而已无泪水可流，思绪纠缠着再度昏昏沉沉地睡去。

　　黑暗之中忽然有一豆烛火照亮，有人唤醒了他。
　　“都退下。”孟钰对身旁几名侍卫道。

　　庄霖靠坐在长着湿冷的青苔的墙边，半睁开眼，沉重地喘息几次，沙哑道：“兄长……兄长怎么会来这里？此地阴冷湿寒，兄长还是不要久待。”

　　孟钰面上无喜无怒，自上而下地看着他平淡地说：“他们只想你配合调查，可是你什么都不肯说？荀厉擅自离开门派，此行已属违逆，他若被带回来，也不过一死，这也罢了。有一件事，你若能办得到，便能洗脱嫌疑。”

　　庄霖跪坐在地，勉强支撑着抬眸望向他：“请谷主吩咐。”
　　孟钰微微一笑：“世上若没了玄沧门的江公子，会对我们有利。”
　　庄霖的瞳孔倏然紧缩，不觉怔了须臾，才低哑道：“他与本派大计无关，我们不宜为了无关之人而有落人把柄的风险，这并不值得。”

　　孟钰盯住他的神情：“杀了他就能证明我的左膀右臂的忠心，这怎么能算无关呢？”
　　庄霖迟疑了片刻，眉头逐渐拧紧又松开，才与他对望道：“如果此事不得不为……是，请谷主布置相关计划。”

　　孟钰有些意外，似乎别有深意地打量着他。生性凉薄……自从他少年时经历变故，来到九微谷起就一直如此，好像再也不会将什么人与事放在心上，据传说，他的那位师父便是如此，被他自幼教导出来的徒弟也是这样。

　　他若立时满口答应，自己反而会生疑。若他请求不要杀那个人，更无法证实他的诚意。
　　但他如此反应。

　　孟钰方才冻结的神色稍缓，淡淡地说：“别急，在阿霖养伤的这段时间，玄沧门出了一件事，为此我才想这滩水若更浑浊一些，我们今后就更少了掣肘。如今或许已经无需我们亲自动手。阿霖最多只要从旁稍加推动，此事便可轻易办成。”

　　庄霖一愣：“发生了什么事？”
　　孟钰眼中浮起些笑意：“玄沧门掌门过世了，凶手大概就在他生前见过的二人之中，安允初与薛望没有哪一个好对付。”

　　——

　　玄沧门，灵堂前。西风肃杀，灵幡随风而动，满座衣冠如霜似雪。掌门骤然身故，即使玄沧门中众人竭力隐瞒着此事以防再引起江湖动荡，可是消息仍然不胫而走。
　　江濯跪在灵前奉上三炷香，有些怔然地望着眼前的灵位，一时心底尚未接受这个事实。
　　江潇担忧道：“兄长……”说着上前想要扶他起来。
　　江濯径自起身低沉道：“江掌门生前曾经发生过什么？”

　　掌管刑罚的长老一向与他不对付，为他一句客客气气的“江掌门”而微含愠怒地瞪视着他，压低声线不欲在此起冲突，冷道：“无礼之至！”
　　江潇为难地望向他一眼，解释道：“父亲生前曾与安道长和薛掌门相会，共同商议如何应对近日邪修之乱。他们都与父亲相交多年，其中薛掌门更是父亲的结拜兄弟。”

　　江濯觉得他的话中似乎有什么顾忌，于是问：“仅此而已吗？”
　　见江潇迟疑着未肯直言，在旁的刑罚长老冷哼一声道：“当日会面，老夫也在场，安允初与掌门不欢而散，而后薛掌门留下温言规劝了半晌，次日才离开。”

　　祭奠过后，江濯走出门外，不想让身后是非搅扰亡灵，垂眸低低自哂道：“江掌门生前说过，我一旦离开这里就别想再踏进这门槛，如今该如何是好呢？”
　　江潇在他身后急道：“兄长，父亲不过是一时气话，他临终前叮嘱过，要我们一定寻你回来。”

　　江濯眼中的情绪有些复杂：“他说了什么？”
　　灵堂中的另一位长老道：“掌门的遗命封笺在这堂上，等公子回来后，在诸位长老面前方可打开。”他示意一名弟子捧来个被一纸灵符封上的漆盒，接着道，“公子将此物开启后便知。”

　　江濯指尖碰触到那张灵符，那张被主人遗留下的符篆随即化成灵光散落，看来当真是为他而留的。他微怔地打开漆盒，只见其中放置着一纸信笺，还有一枚纹饰古朴的玉佩，便是玄沧门历代掌门的信物。

　　心中忽然有些空。没想到再回到这里，仅能看到那人留下的这两件物什。他的眉头不禁皱起，展开那封信，匆匆读过。
　　江濯面上神情几变，最后留下一抹无可奈何而略带讥诮的冷笑：“为礼义故……”他将信笺交给身前紧张等候着的小弟子，由他匆忙传给等待已久的诸位长老，而碰也没碰那枚信物，砰地合上了漆盒，说道：“依我看，我们都不必如此委屈，掌门信物不必交给我，这不是还有你们的二公子么。”

　　江潇对这结果似乎并无意外，蹙眉急道：“兄长，这是父亲最后的嘱托，我们怎可违背？”

　　江濯淡淡地望向他，自己对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其实算不上多么了解，但也知道在所有人的眼中，他谨慎持重，温文受礼，在修道上不说多有天赋，也从不懈怠。

　　门派权柄的交接，一有波折就会引起流言蜚语、风波不断。他见多了，也看厌了。他的弟弟如今这几句话无论是发自真情还是假意，面上都做足了，处事如此体面、好看，可见他是继任掌门的理想人选。

　　而自己的性情更多随了师父，与玄沧门的规矩严谨属实格格不入。更何况当年是谁泄露了江宸的笔迹，以至于母亲落入邪修手中被逼迫而死，此事尚未查清，自己在玄沧门真能有容身之地吗？

　　见江濯居然无意应承，刑罚长老怒道：“掌门过世不久，在天之灵若见你如此放诞，该多寒心！”
　　他身旁性子沉稳许多的另一位忙拦住他，道：“掌门身死之事大有蹊跷，还望大公子主持调查。”又将那漆盒捧到江濯身前。

　　看对方鬓发花白，年纪比自己的父亲还要大几轮，江濯难以当面拒绝他，只好接过：“父亲意外身故，我自当查明真相。今日暂时收下这印信，一旦水落石出后，便物归原主。”说罢，他的目光坦然地掠过在场众人。
　　江潇轻声道：“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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