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来要去

　　人间岁月。一忽过了两百年。
　　两百年间，沧海变了桑田，人间改朝换代，凡人娶妻生子，打仗了，修好了，热闹的很。
　　岐山两百年间似乎销声匿迹于四海八荒。无数的妖头们崛起，在人间翻滚作怪，自有降魔者收拾。降魔者收拾不了，自有天界压制。北极仙翁和南极仙翁两个老头极少凑在一起，今日难得风和日丽，凑在洞府中对着棋盘厮杀。
　　北极仙翁摸摸长长的胡子：“岐山安静的让人不安呀。”
　　南极仙翁嫌他多管闲事：“妖界自有定论。”
　　“我怕他们沉寂太久，被夺了风头。玄天那小子也是个难得的，可怜到如今都没消息。”
　　南极仙翁嗤之：“你忘了两百年前岐山那场厮杀？他虽至今音讯全无，却生了个好女儿！”
　　两百年前狼妖一族叛乱，趁着仙界和妖界对峙之际勾结岐山叛妖冲进岐山，胁迫当任连王束手就擒并交出内元。狼妖生性嗜杀，群妖无首多年，如一盘散沙毫无战力。眼见屠杀在即，从小养在人间的玄天之女拔出至宝降魔剑。
　　那一战，天地为之变色。
　　那一战，妖界再无叛乱。
　　那一战，成就了大小姐的赫赫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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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海之巅，苍茫山下，有女子缓缓而来。浓眉大眼，身负一根用布条裹着的长棍。两百年变迁，人间早不复当年，改朝换代频繁的令人不知所措。好在百姓并不在乎坐江山的是哪个皇帝，只要能吃饱饭，他们才不管皇帝是顺应天命还是谋朝篡位。
　　好在当今还算圣明，政治清廉，世道不错，沿途走来，处处可见欢声笑语，百姓安居乐业。她在茶楼停住歇脚，小二哥手臂上搭着白布巾笑的很是殷勤：“客官里面请——客官一位？来点什么茶点？”
　　他见女子解下背上长棍，殷勤的试图接过，女子却极快闪过他的动作。小二哥一愣，对方有些歉疚朝他笑笑。客人不喜欢他碰，也就作罢。
　　“你们这里都有什么茶？”
　　女子声音略带沙哑，似是多日不曾开嗓。
　　小二如数家珍把茶的种类罗列，不乏炫耀之意。女子听了半天，冒出句：“多年不来，怎地茶的种类也没太大变化？”
　　小二又是一愣，不懂她的意思。
　　女子笑笑，道：“罢了，来壶铁观音，上碟…”她眼珠子四下一溜，手指指在旁边桌上，道：“和那桌一样。”
　　小二瞄了眼隔壁桌子，拉长了腔：“好咧，铁观音一壶，兰花干一碟、梅花酥一碟！”布巾一甩，小跑着往后厨去。
　　隔桌对坐一老一少，老者白发苍苍，少者却朗目疏眉神采不凡。闻得女子说话，老者和少者同时转首，女子微微一笑，二人又同时颔首致礼，旋即转回，默默坐着无语。
　　女子也不以为意，反倒好奇的打量这间茶楼。
　　二层茶楼依街而建，设计古雅，入目朱红桌椅，雕梁上纹着巧夺天工的花草虫鱼，亭台楼阁。客人虽多，却并不嘈杂。不多时店小二送上茶点，就有人坐在了中间空出的桌椅上，手持一卷书册。那人四十左右，美目长髯，看打扮是个寻常的穷酸书生，偏偏眉目流转间带了三分狐媚之气，叫人不由自主的想多看两眼。
　　书生坐上去，本就安静的茶室渐渐悄无声息，人人都盯着那书生，等他开口。那书生也不负众望，执书册在右手，轻轻拍打下左掌，讲了一段两百年前的古事。
　　说，两百年前古朝有位才子，人称青衣公子。青衣公子身世显赫，容貌天下无双，更兼才华横溢。本是古朝士子心中偶像，天下百姓仰望的人物，却不幸被一奇丑无比又性格粗暴的女子看上。那女子本是茅山一名降魔者，自然有得是歹毒手段，也不知使了多少见不得人的手段，青衣公子艳绝天下，眼光自然奇高，她一怒之下居然罔顾人妖殊途，练了邪法坠入妖道，更将苏瑾XXOO，又OOXX，最后杀人灭口抛尸荒野。可怜青衣公子举世无双的人品才华，终究红颜祸水，死而无葬身之地……

　　女子起初听得津津有味，听到后来却渐渐皱眉，抿唇，咽了咽口水，打量四下，发觉人人都听得入神，不免溢出冷汗，举袖擦拭，却见隔桌上老者皱眉，少者面露愤慨。不免好奇。
　　那书生讲完一段古事，下了定论：青衣公子固然红颜薄命，那女子却由人坠妖道，本是降妖除魔的降魔者，却偏生心甘情愿做了妖，可见世间情爱，凶险万分！
　　待他话音一落，茶室像煮沸的开水锅，人人争相议论。
　　“那女子未免太过阴毒！想青衣公子那般惊采绝艳的人物，只可惜无人制衡，更无人英雄救美！”
　　女子额角汗滴滴落，嘴角抽搐：喂喂喂，青衣公子是男人…

　　“不是说那女子本是降魔者？可见茅山尽出坏蛋！”
　　女子汗颜：不待人身攻击的…

　　“万幸我朝吏治清明，当今圣上年少有为，不致妖魔当道，百姓民不聊生呀！”这是习惯性拍皇帝老儿马屁得。
　　“此言差矣！”自然有人针锋相对：“妖魔一说本就无稽之言！你我兄弟活于世上，何曾见过妖魔？”
　　“世间运势，天下制衡。六道自有其转换规则。如今世道清明，妖魔宵小自然无从出没。可两百年前正值皇朝运数殆尽，天下大乱之际，是以妖魔当道！”说书先生见两伙人为世上是否有妖魔争执不下，出言做和事佬。
　　有人问：“那你说，这所谓茅山的降魔者，可当真存在？”
　　有人嗤之以鼻：“我去过茅山数次，满山道士不少，哪里有什么降魔者！”
　　说书先生嫣然一笑：“降魔者么，自然存在。只是两百年间世事变化，早已没有他们的用武之地，是以龟缩起来当了那缩头之物罢了！”他言语中对降魔者颇多讥讽。
　　隔座少者面露薄怒，眉头一皱就要站起理论，那老者却微微摇头示意不许，少者强压愠怒，低声道：“师叔，他们太过无礼…”
　　老者淡然：“世人无知罢了。”
　　少者还要再说什么，却见隔座女子好奇望来，闭口不言。只狠狠的瞪了说书先生一眼：等下有你好看！

　　那老者却颇觉女子眼熟，仔细回想又想不出究竟在何地见过。怪异感觉始终萦绕，只多看了两眼，那女子却已察觉，一双清亮透彻的眸子看来，瞳孔黑白分明。她貌不出众，却生得一双炯炯有神的丹凤眼，偏生一对浓眉，硬生生将上挑的凤眼媚态压了下去，只叫人觉得她神采奕奕，看了就舒爽。
　　此时茶室中话题已从青衣公子身上转移到世上是否有神仙，神仙在何时何地显灵上。那说书先生不着急离开，端坐桌前，微笑不语，任凭众人议论纷纷。
　　少者忽然扇动鼻翼，眸中光芒连闪，定定的望着说书先生。那说书先生和他颇有些距离，却仿佛生了第三只眼，居然察觉到他的注视，侧脸准确无误的回视。目光相撞，少者眸中凶光大作，那说书先生倒不以为意，反而越发笑意嫣然。

　　少者正待拍案而起，却被老者抓住手腕，他不由一怔，道：“师叔，他…”
　　老者微微摇头，示意他还有茶室众人。少者咬牙：“胆大包天，大白天里居然敢出没人群…”
　　老者沉声道：“且待人少些再动手不迟。”
　　少者盯着说书先生一刻不敢放松，道：“这厮精于变化，又屡屡挑衅，我只怕又被他溜掉！”
　　老者淡然：“你我重任在身，小小妖怪，无须在意。”

　　日头西落，天色渐暗，茶楼客人走的差不多。那说书先生看了看天色，一声清咳，整整衣裳，迈步而出。老者和少者随即结算了茶钱，紧跟而去。
　　隔座女子似乎颇为为难，思忖片刻，以手撑额，招呼小二结算茶钱，一边掏银子一边肉痛的碎碎念。店小二看着她从怀中掏出个荷包，又打荷包里掏出个荷包，再打荷包里掏出个荷包，好似变戏法一般没完没了，不免目瞪口呆。
　　连接掏了几层，才抠出几块碎银子，一脸肉疼的递给他。
　　小二面色怪异结了帐，目送她缓步走出茶楼，目光落在她背负的长棍上，也不知布条包裹着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却说说书先生出了茶楼，一路往北，这里本就是靠近东海不起眼的小镇，因地处连接东海和中土要道而渐渐繁荣，住户总共没有二十家，来往的大都是客商。东南方向汇聚茶楼客栈，越往北去越无住家，日头偏西，更是悄然无声。
　　那说书先生前面走着，一老一少落后跟着，说书先生似乎毫无察觉，步履悠然，更在街边沽了二两酒，陶罐提在手中，不紧不慢的晃悠。转过几道弯，进了一处巷子，老少二人见四下无人，使了个眼色，跟紧上去。
　　不想那巷子是条死巷，再无出路。说书先生走到中间，回身看向跟上来的老少二人，微微一笑：“哟，你们来啦？”
　　竟好似熟识的人打招呼。
　　虽是相通相貌，却又与方才大有不同。若说在茶楼里他只得三分媚态，如今却有七八分，容颜灼灼，普通人看了怕要转不开眼睛！

　　少者似乎也没料到，微微一怔，好在他定力强，旋即回神，叱道：“大胆妖物！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出没于民间！”
　　原来那说书先生竟是个妖怪！
　　他却笑容如初，道：“小哥说话好生无礼，在下一没杀人二没作恶，怎地在小哥口中就成了妖物？”
　　老者面色微沉，道：“你这厮一路几次挑衅，若非看在妖界和我无课园约法三章的份上，早就出手收了你！我几次警告于你，你不知悔改跟到此地。若再不回转，休怪我不客气！”
　　他哂笑：“嘿！无课园！”满面嘲弄。
　　“我好怕怕哟…”忽而正色：“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家伙，一个一无所成的老家伙，也敢在我面前大言不惭，实在可笑！”

　　那老者还待说什么，少者却忍耐不住，一跃而起，大叫道：“师叔不用跟他废话，且收了他再赶路不迟！”不知从哪里祭出一柄宝剑，青光闪烁，锋芒毕露。
　　说书先生身形奇快，眨眼功夫闪避开去，灿笑道：“些微雕虫小技，也敢拿来丢人现眼！”
　　少者几击皆不中，不免失了耐心，陡然停下身形，双手迅速做了几个动作，口中念念有词，老者惊呼不可，却哪里阻拦的了他。说书先生起先还满口嘲弄，笑他学艺不精，却见北方天际渐渐乌云聚集而来，乌压压的堆在方寸头顶，不时有电光闪动。他惊呼：“唤雷术！”万没料到这貌不惊人的小子竟然懂得唤雷术！
　　若有旁人在场，只怕要为这奇观吓得目瞪口呆。
　　巷子外面晴空万里，只这三人所站头顶方圆处乌云密布，雷电瓮鸣。
　　说来话长，实际却只眨眼功夫，那少者已将雷电聚集在头顶，忽然抛出一道符，喝声：“去！”
　　头顶电闪雷鸣，说书先生周身一震，就见一道天雷劈天而来，正朝他站着的方向而来，亏他反应敏捷，迅速就地一滚，坎坎躲过，不等他松口气，那小子又念念有词，手指捻了张符，天际雷声滚滚。

　　他心中暗道不好，自己小瞧了这老少二人，千年修行功亏一篑，只怕今日要交代在这里。巷口却忽然传来脚步声，似乎有人误闯。
　　少者聚精会神无从察觉，老者却怕误伤，匆忙转身，却见方才茶楼隔座的女子背负长棍，缓步而来。老者正待出言阻止，那少者却已结好法术，口中一声去，雷符丢出，比方才更大的一道雷光自上而下斜斜劈向说书先生所站之地。巷子本就狭长，说书先生避无可避，眼见天雷就要劈到身上，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千钧一发之际，那女子长长叹息一声，也不见她怎么出手，一道白绫卷住说书先生的身体，在天雷劈下的刹那将他卷出天雷范畴。
　　老者神情顿时凝重。少者更加意外，却也越发愤怒。只当女子也是妖物，口中再念，双手举在胸前，又要召唤天雷。

　　那女子又是一声深深叹息，道：“小家伙，你却把雷唤了来，也不怕误伤镇上百姓！便是伤不到百姓，伤到花花草草也是罪过呀罪过…”
　　那少者心中嗤之以鼻，正要催动雷符，却觉手上动作凝滞，怎么也动不了。心中大惊：“你是何方妖物！”
　　他是无课园近百年来最出色的弟子，就连师叔祖都夸他天分奇高，只待办完这桩差事就能晋升，由师叔祖亲自教导。这唤雷术是他最骄傲的法术，从未失手，如今在这女子面前却连施展都不能，怎不由他心生惊惧。

　　老者皱眉，看不出她真身是何，只当她是哪路散修，双手作揖行了个礼，道：“茅山无课园外院弟子顾楚奉命办差，不知是何方仙友？”
　　女子闻言，神情似是恍惚了下：“顾字辈？”却觉手中白绫晃动，定睛一看，白绫中卷着一只狐狸，原来是那说书先生的真身。她双手一抖，松开白绫，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顾东篱，他是你一家子呢！”

　　那狐狸就地一滚，变成个二十出头的清俊书生，没好气：“谁和他一家！”
　　顾楚皱眉：“仙友是？”
　　少者按捺不住，冲口道：“师叔莫要和她客气！什么仙友，我看她分明就是妖怪！”
　　女子皱了下眉，看向少者：“两百年不出，无课园又收了新弟子？你是什么辈的？”
　　少者不知，顾楚却听出这女子大有来头，对无课园规矩了如指掌，忙恭敬道：“他是新入弟子，名唤司善。”
　　女子皱皱鼻头：“司善？我却没听过这个辈分。果然是新的呀…”

　　顾东篱掸了掸衣角，抱怨道：“大小姐分明知道我有难，怎地不早些来救我！”害他在地上滚了一滚不说，又显露了真身，丢尽了脸面！
　　女子笑道：“你这狐狸成日作恶，今日可也尝尝苦头罢！降魔者虽百年不出，名头却也不堕，哪容你信口胡言！亏得我今日在场，若是我不在，看你被个毛头小子散去修为，岐山众人笑也笑死你了！”

　　顾楚越发觉得她熟悉，却一时想不起。
　　女子转向他们，和颜悦色：“我两百年不问世事。无课园如今是谁当家作主？”又看了眼顾楚，道：“你是顾字辈，按理我该见过，只是怎地老得如此模样？”
　　又问：“至字辈的师兄可都安好？至徽师兄还是那副暴脾气？”

　　顾楚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一个名字，激动大叫：

　　“笨蛋谈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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