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水青山

　　在萧先生的安排下，萧毓盈白日在书院上课，放堂了就跑到景院长身边去打杂。
　　萧太师问起萧毓盈在景院长身边有没有刻苦学习，萧毓盈做了个鬼脸，说是刻苦学做书房小丫头了。
　　萧太师没有字要写，萧毓盈为了展现一下自己的学习成果，硬要拿起墨条研墨，还把纸笔都摆得整整齐齐的。
　　萧太师看着书桌笑道：“你写几个字来瞧瞧？”
　　“怎么是我写？哪有……哪有丫头抢着写的？”萧毓盈一个字都不想写。
　　“就给你大哥写，说你的亲事差不多定了，我也要回去了……”
　　萧毓盈突然知道萧太师要回北原去了，急道：“不好！我要和爹爹一起回去。”
　　“你答应了爹爹要好好念书的，你忘了？”萧太师悠悠道。
　　萧毓盈没什么底气，咋咋呼呼的气焰灭了许多：“回北原也可以念书……”
　　萧太师耐心哄着女儿：“那你的昭哥哥你也不要见了？”
　　萧毓盈更委屈了，林昭也不是说见就能见的，这还是拜萧太师所赐。“爹爹不是也不让我总和他在一块儿吗？”
　　“盈儿，许多事爹爹不和你说是不想你徒增烦恼，林昭是爹爹选的人，难道爹爹还能故意拆散你们吗？”萧太师坐了下来，拿起笔给长子写信。
　　“我不是不明白爹爹的意思，可为什么非要进宫？爹爹要是不放心，可以等昭哥哥考上……”
　　萧毓盈自己耍赖不去宫里，萧太师都能依着，还主动提出之后也不要轻易去宫里。到了林昭的事上，萧太师怎么就非要他进宫了？
　　“这件事林尚书也没有意见，林家都能想明白，盈儿为什么想不明白？”
　　萧太师放下手里的笔，拉过萧毓盈，解释着送林昭进宫的原因：“爹爹不止是需要一个能照顾盈儿的人，他也要有能力证明他值得被我们家选上。原本风儿进宫是最好的，这样他也不用离开你叔叔婶婶，可他实在算不上个和顺性子，之前又闹出那么一桩事，便是他想去宫里，我也不能放心……”
　　“太师，先生过来了。”家仆在外面轻轻敲门，打断了萧太师的苦心劝说。
　　“你叔叔过来了，你回房间休息吧……”
　　萧先生走了进来，见萧毓盈在，本就严肃的神情立马变冷酷了，对萧太师道：“你的宝贝女儿作业写得太差了，连思儿身边的丫头都不如。”
　　“我哪有！”萧毓盈嚷嚷着反驳。
　　“就是写得不好才要你好好管束，要是什么都会，还去书院做什么？”萧太师也没有反驳的意思，还对萧毓盈道，“在叔叔面前要规矩些，不要随便插嘴，更不能嚷嚷。”
　　“我有认真在写啊……”萧毓盈不怎么服气，尤其是萧先生居然拿自己跟丫头比。
　　“你叔叔没说你不认真，说的是你写得不好。”萧太师纠正了一下。
　　萧先生瞟了一眼萧毓盈，坐下对萧太师道：“确实也不认真，成天不知道在干吗。阿韫是越学越好，她是越学越差。哦，非要说的话，好像下棋是进步了不少，但也就那样吧。”
　　萧毓盈咬着嘴唇，垂下头不看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的萧先生。怎么还能说下棋的，萧先生自己的棋艺有好到哪里去吗？
　　萧太师迅速把闷闷不乐的萧毓盈赶走了，让她回房看书去。
　　萧毓盈走远了，萧太师才道：“北原请的先生哪能跟你们书院比，盈儿也需要时间适应，书院来了不少姑娘，她又有人一起玩儿了，自然就偷懒了。”
　　“什么来了姑娘一起玩儿，分明是惦记她的昭哥哥。”萧先生就没看到萧毓盈总和哪个姑娘玩儿，连和王韫都玩儿得少了些。前天见到王夫人，王夫人还问萧先生怎么最近萧毓盈都不去王将军府上玩儿了。
　　萧太师清了清嗓子道：“你也是做先生的人，说话怎么半点忌讳都没有。”
　　“好好好，不说你的女儿女婿了。我是来跟你说风儿的事的。”萧先生也懒得绕圈子了，“我不同意你现在带他去北原。”
　　“风儿都还没有说过这件事呢？你急什么？”萧太师又开始埋头写信。
　　“他还小，他不知道去北原意味着什么……等他回来就把玉萧还给你。”萧先生心乱如麻，已经尽量心平气和说话了。
　　萧太师头也不抬：“玉萧已经给了他，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我那时候不知道哥是这个意思，如果我早知道，我……”
　　“先不说玉萧的事。”萧太师停了笔，“你跟风儿说过你的想法没有？”
　　“他之前天天在岳父那儿上课，我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说。我不同意的是哥在他什么都搞不清楚的时候就替他做了决定，他年纪太小，如果日后他想明白了就是要扛这个责任，那我没有二话，但不是现在。”萧先生探头看了一眼萧太师的信，又抓到了把柄，“你的决定对凌川和凌屹也不公平。”
　　“公不公平是靠本事说话的，不是靠年纪。”萧太师又写了起来，“你想要多长时间？”
　　“至少三年，起码让他和阿韫成亲了。”萧先生本来想直接说到二十岁再说。
　　“两年。两年之后必须有一个答案。阿韫的事我去跟敛之说，两年内他们得成亲。”萧太师像是早就想好了一样告诉了萧先生自己的决定，见萧先生仍是犹豫的模样，又道，“允良，我劝你不要自欺欺人，风儿会怎么选，你我都心知肚明。”
　　萧先生和人相处大多数时候能稳稳做更聪明的一方，唯独在萧太师这里难以翻身，倒不是不够聪明，而是萧太师作为兄长完完全全了解萧先生是怎样的人，萧先生却总是不够了解萧太师。萧先生曾经跟王将军提过一嘴此事，说萧太师真是难以捉摸，王将军的回答是萧先生作为总是受萧太师保护的一方自然视线被遮挡了不少。
　　“我不需要哥这么做，爹爹说过……”
　　萧先生在萧太师这儿连一句话都说不完就被萧太师给怼回去了。“我不是爹爹。何况当日的事，你不要以为爹爹就不后悔。你是风儿的爹爹，应该想想怎么让他的路好走些，而不是让他由着性子乱来。原本你不想逼他娶阿韫，结果怎么样？他叫人家给骗了，这还好风儿没有沉溺其中，一直消沉。你和弟妹是很不容易，但不是每个姑娘都是弟妹。你扪心自问，风儿七岁就成名了，又是个张扬的性子，他有什么机会自己在凌城找一个不是看中他身份的，全然真心待他的人呢？阿韫是这世上跟他缘分最深的姑娘，他们性情互补，本就该是一对……”
　　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萧太师让人进来了，是明先生身边的柯亭。
　　柯亭带了两碟凉糕进来，说是晚间厨子做的饭菜似乎咸了些，夜里喝太多茶恐怕难以安睡，所以明先生让送了凉糕过来。
　　柯亭把凉糕放好就礼貌地出去了。
　　“我每次心里不舒服，思儿就会做这个，她肯定是看我心事重重来找哥，怕我跟哥吵架。”萧先生揉了揉眉心。
　　萧太师倒是心情舒缓了许多，食欲大好的样子拿起了一块：“在北原可吃不到这个，我都快忘了凉糕是什么味道了。”
　　“都给你吃。”萧先生也很大方。
　　“留一碟给盈儿吧，她应该还没吃过。”萧太师时刻记挂着女儿。
　　“不用，改天再做给她吃就是了。”萧先生白日里还听到萧毓盈抱怨自己来凌城长胖了，还把这归结于萧府天天都准备很多她喜欢吃的。
　　萧先生打算明天就全换成自己和明先生喜欢吃的，不管萧毓盈的口味了。
　　“你老说风儿年纪小，盈儿只比风儿大三个月，也马上要离开我了……”萧太师食不知味，终是道，“良儿，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才会把女儿交给你。同样的，你也该相信我能照顾好风儿才是。他首先是我的亲侄儿，其次才是萧氏。”
　　入了夜，春夜的寒气弥漫在空气中。
　　很多往事占据了萧先生的脑子。萧凌风出生后不久，萧太师赶回了凌城，精心给萧凌风准备了很多东西，萧先生假惺惺客气了一下，让萧太师起个名字，萧太师选了一个“风”字。萧先生觉得这个字实在平平无奇，且萧太师的儿子又不叫雨、雷、电……萧太师解释说，之前萧家的上方总是顶着怎么也驱不散的乌云。萧先生当时还仰头看了看，萧府上方正是晴空万里。萧凌风的到来像一阵风一样驱散了乌云，取一个“风”字很合适。
　　此前萧太师对于明先生不太可能有个孩子的态度一直是想把次子过继给萧先生，萧先生的托辞不是说已经有魏承先在身边了，就是说想要女儿，有时候还故意跟萧太师开玩笑说非要过继就把萧太师的长女过继给自己。
　　萧太师的长女那时候已经许了人家，过继给萧先生也不可能在萧先生身边多待几天了。
　　“我没有……”萧先生想辩解自己没有因为这件事一直折磨自己。
　　到底有没有，萧先生不愿意深究。这些问题在和明先生成亲前就应该算是说清楚了。
　　在魏承先来到身边之后，萧先生更是不想那些了，只全心全意和明先生一起照顾魏承先。
　　每次友人府上添了孩子的时候，萧先生和明先生总是欢欢喜喜去祝贺，回来都默契地不提这些事。
　　“我有。”萧太师不常流露出失落的情绪。
　　萧先生还想辩解这些都是自己的事，自己也不是需要兄长照顾的孩童了。
　　“希敏不是你的亲妹妹，你尚且常常为了她的事跟敛之吵得不可开交。你是我的亲弟弟，你怎么会觉得我对所有的事都能坦然放下？”萧太师也不常这样激动。
　　萧先生没有话要辩解了。
　　那几年的各种不顺，甚至差点进了鬼门关，萧先生也不认为有哪一件事是萧太师的错。
　　萧先生甚至也没意识到萧太师一直放不下这些事。
　　萧先生跟大嫂说起此事，希望大嫂能去劝慰一二。萧夫人苦笑着道：“我们没有照顾好小弟，小弟怎么反倒还来劝我们了？小弟应该从来没有收到过一封几乎算是报丧的信，自然难以明白兄长的心情。”
　　萧先生确实没有收过这样的信，萧先生收到过最难受的一封信是得知明先生被人扔到冰河里去了。从那日起，萧先生梦到过无数次那个场景，在梦里甚至能感觉到冰凉的河水像无数密密麻麻的针狠狠扎穿皮肤。可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实，萧先生什么都没能做。
　　如果能早一点回来，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萧先生无法言说自己的悔恨。
　　萧太师也就是在萧凌风出生之后简单说了这么一次自己的悔恨。
　　因为希望所有人的遗憾都能渐渐消失，萧先生放弃了自己选好的怎么看怎么合适的字，跟明先生道：“我之前觉得我想得够明白了，看到这个孩子我才知道，我们确实心头顶着乌云，它不那么大，但不能说没有。我们差点要把乌云带进棺材了。这可不太好看。是这孩子帮我们驱散了乌云，我们就叫他凌风，好不好？”
　　明先生满足地看着怀中熟睡的孩子，用回答认可了萧先生的决定：“风儿还这么小，就有这么大的本事了。”
　　“是，因为大家都准备了很多很多爱给风儿。”
　　萧凌风会说话之后，再次见到萧太师，萧太师抱起萧凌风，萧凌风在萧太师怀中伸手想捞萧先生腰间的玉箫。
　　“给他吧。”萧太师对萧先生道，语气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也根本不会有人拿这东西开玩笑。
　　萧先生避开了身子：“孩子太小了……”
　　萧凌风迅速判断出了萧太师更好说话，嚷嚷道：“大伯，要！”
　　萧太师爱怜地捏了捏萧凌风肉乎乎的脸蛋。“好，风儿可要好好学。”
　　萧凌风根本听不懂，再伸手捞，萧太师就拿过萧先生的玉箫交给萧凌风了，萧凌风乐得流出哈喇子，小手抓着玉萧不放。
　　王将军见了都感慨萧太师竟然是这样溺爱孩子的人，玉箫那样贵重，怎么能给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娃娃？
　　王将军还很友善地提醒萧先生：“你可得把你那把剑藏好点。”
　　一个小娃娃乱挥剑着实有点吓人。
　　萧先生没把剑藏着，跑去假模假式试了一下才五岁的萧凌屹的剑法。五岁的小童能拿起剑就不错了，试完，萧先生违心地夸了几句练得真好，就要把剑给他。
　　萧凌屹明明就很眼馋，还规规矩矩道：“谢谢叔叔美意，侄儿学艺不精，不能拿叔叔的东西。”
　　萧先生被一个孩子堵住了话。见萧先生的笑容僵硬了些，萧凌屹立刻又说了一套一听就知道是谁教的说辞。“叔叔要表扬我，要不让明院长教教我吧。明院长不是天下最厉害的先生吗？”
　　萧先生也不能把剑强塞给萧凌屹，回去就原封不动把那句推辞的话强塞给了萧凌风。
　　下一次，萧凌风到了萧太师面前，十分狡猾地问萧太师：“大伯觉得风儿书读得怎么样？”
　　萧太师连声夸赞。萧凌风就别有用心地看了一眼萧先生才道：“爹爹说我学艺不精，不能收大伯的礼物。”
　　萧太师考虑了一下萧先生的面子，笑道：“这是你大哥买的。”
　　萧先生还是孩童时，萧太师也像这样买过很多东西给萧先生。王将军看到萧先生又拿着什么稀罕东西，就会说萧先生在这里助长奢靡之风。
　　萧先生翻个白眼回给王将军，不服气道：“我大哥给我买的，谁叫你没有哥哥。”
　　十几年来，只要萧凌风开口，只要萧太师能做到，无有不依。
　　萧先生从无数回忆中抽身出来，对萧太师道：“两年。风儿会给你答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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