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碎

　　她说到最后，声音带着一点惋惜和不甘，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神色沉重地怔怔看向她在卧房里若隐若现的背影。察觉到我在看她，她回头不用声色地瞥了我一眼，缓缓叹道：“芊柔，你别用那种哀悯的眼神看着我，我用不着你的怜悯，”她顿一顿，肃声续说道，“好在到现在为止，我与贝勒爷势均力敌，就如同今夜无论如何贝勒爷都会到我这里来，说来你也许不信，这是我这个嫡福晋过门以来，贝勒爷第一次来。”她说到最后，语气中带有明显的怅惘和期盼，这期盼中隐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我听得云雾缭绕，加之厅内焚的香片又是极香，一时之间胸口有些憋闷，脑袋昏昏沉沉竟难以思考，只盼着八阿哥赶快回来，我在这有些待不下去了，只好应付着随口说了句：“没有什么要拎得清的，毕竟你和八哥哥夫妻一场。”
　　她嗤笑一声，出神道：“若是当真这样也好了，只不过是我自己一厢情愿，说到底谁想同自己的夫君生分至此，走到现在，许多事已经由不得我们自己了。”
　　珠帘掩映下，她端坐在梳妆台前去下发间厚重的首饰，恍若无意道：“雅籁园那架由琉璃描金瓶做成的屏风贝勒爷很是喜欢。”
　　听她提起琉璃描金瓶，我心中没来由地一紧，面上装作平静道：“看得出是费了些心思的。”
　　她拔发髻上小珍珠镶嵌的点翠牡丹纹头花的手一顿，眼睛余光向帘外瞟了一眼，复淡声说道：“这倘若是说道送礼物，谁也不如芊柔妹妹最能知晓贝勒爷心事，能讨贝勒爷欢心。”
　　听得出她话里有话，可我脑中昏昏沉沉的要命，后背的汗珠如蚂蚁一般密集地从每一个毛孔缝隙中钻出，喉咙里像是有火在咝咝灼烧着，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猜测兴许是晚宴上的酒劲儿这会儿才发作，我狠狠捏掐着自己的手指，指节清晰的疼痛，让我脑中清醒几分，便道：“对八哥哥的心思，我哪有婉钰姐所说那样清楚，左不过凑巧了而已。”
　　“哦？是吗？”婉钰疑道。
　　“是能怎样，不是又能怎样？”清朗的声音从雅致堂门外传来，轻唤温柔中带着不可忤逆的决然之气。
　　八阿哥站在门前石阶上，皎皎若白露的月光洒落在他身上，似雾似霰，圆月清辉为他周身镀上水银色光影，映照得他如若空旷无垠的海上，凌空而立的璧人，清俊面庞被屋内暖黄烛光映得愈加柔和，他嘴角浅浅含着笑，这笑意蔓延到眼角眉梢，他定定凝视着我，似乎在告诉我，他来了。
　　婉钰刚把左边鬓上的小珍珠镶嵌的点翠牡丹纹头花摘下，微一侧头，从铜镜中看见八阿哥，拿着簪子的手一抖，听得“当啷”一声脆响，簪子应声掉落在铜镜一旁。
　　她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快步上前掀起珠帘，欣喜万分：“贝勒爷您来了。”她发髻上首饰仅余零星几件，看起来素净的不着痕迹，她脸上笑得明媚灿烂，与补好的胭脂水粉两相宜，和刚才相比判若两人。
　　八阿哥对他微微颔首，恍若无意道：“很多事情小柔都不知道，即使你问了，她也无法给你你想要的回答。”
　　八阿哥所言，字字指向婉钰提起的琉璃描金瓶的事儿，婉钰心里自然是清楚明白，她身形微不可见一颤，转而笑容自若道：“贝勒爷所言，婉钰当然知道，今晚芊柔妹妹在雅致堂陪我，相谈甚欢，不知不觉聊到了那架由琉璃描金瓶拼成的屏风，连芊柔妹妹也说这礼物送得颇合贝勒爷心意。”
　　婉钰见八阿哥没有继续深究下去，露出几分安然的神色，看了看静坐在桌边的我，缓声道：“既然芊柔妹妹也在，贝勒爷留下来喝杯茶再走……”
　　“不必了，”八阿哥打断婉钰的话，“夜已深，我送小柔。”他对我微微颔首，我懂他的意思，遂乖乖地站起身想要过去，就在站起的一瞬，脚下轻飘飘地，双腿怎么也用不上力气，身子向侧旁一歪，幸而及时扶住桌子才没跌倒。
　　八阿哥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无意识迅速上前一步，抬手想要扶我，许是碍于婉钰在侧，只虚扶我一下，语气关切：“小柔你怎么了？”
　　我摆摆手：“应是坐的久了腿有些麻，没事，过会儿就好了。”
　　听闻，婉钰旋即笑道：“芊柔妹妹真真儿唬了我一跳，若是哪里不舒服回宫找个太医瞧瞧便罢了。”她这会儿反倒是不再出言挽留八阿哥了，“夜色深了，芊柔妹妹想必该困倦了，该派个人护送芊柔妹妹赶快回宫才是，也免得荣妃娘娘挂心。”
　　我依旧是脑子里杂乱如缠绕纷杂的线团，木呆呆地站在八阿哥身侧。八阿哥双眸亮黑幽沉，徐徐道：“我同荣妃娘娘说过了，小柔今夜就歇在雅籁园，常顺已经把园子里收拾妥当，我过来接小柔过去。”
　　婉钰蹙眉道：“可是贝勒爷雅籁园已经大半年没有人住过了，雅籁园也没有使唤丫头，只怕委屈了芊柔妹妹，不如让她与妾身住在这雅致堂，妾身这儿丫头仆妇伺候得也细致。”
　　我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住，喉咙仿佛被扼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如此一来觉得这屋子里愈加憋闷，明晃晃的烛火在在眼前已经越来越黯淡，无数的小黑点渐渐覆盖视线，我吃力地拽了拽八阿哥衣袖，心里只想着越快走离越好。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我早已指派了打小贴身伺候的白歌协同常顺照看着园子，小柔在府上的起居饮食，也尽由白哥侍奉。”八阿哥一面温和说着，一面递给我一个眼神转身迈下石阶。
　　婉钰愣站在当地，身形微微一晃，神色不觉黯然下来，强撑着嘴角得体的笑意道：“贝勒爷对芊柔妹妹当真思虑周全，未雨绸缪。”
　　八阿哥忽然间想起什么，回身对婉钰澹澹然一笑，带着几分生疏之色，和声道：“我有几句话对你说，等我把小柔安置好便来找你。”
　　婉钰倚靠在抱柱上，眼睛豁然一亮，眉目温和安静，唇畔笑意和缓：“贝勒爷今晚无论多晚我都等你。”

　　清辉遍洒静阶墀，云淡淡，水悠悠，湖上朵朵荷花好似覆上乳白色的轻纱，娉婷而立，清幽月色下更显它们洁白如玉，白如雪，粉如脂的本色，阵阵袅远清香飘来，沁人心神。西面睢园绿竹亭亭如盖，晓风吹拂，萧萧竹叶作响，敲打出暮夏初秋的韵味。
　　放目望去，雅籁园东面与水榭间的空地上果真种着十几株梅树，即使枝头上没有了晕染着浅淡墨痕的花朵，也并不显得凄然萧索。看到这些墨梅树，心里融融一暖，看着八阿哥清隽的轮廓，甜笑在不易察觉间攀上嘴角。
　　宁曦阁里是我最熟悉的醉汐百合香的味道，我深吸了口气，淡然清香萦绕鼻息之间，冲淡了些许在婉钰那嗅到的甜腻的熏香味道，头脑清醒了些许。
　　白歌上前对八阿哥低福恭顺道：“按照主子的吩咐，奴婢把宁曦阁从上打下打点了一通，即使达不到纤尘不染，但肯定会保准公主歇息得安适。”说完，她对我婉然一笑。
　　我对她亦微微点头，八阿哥道：“公主今儿身子有些不舒服，白歌你去吩咐厨房备些清淡的粥食，趁着热端上来。”
　　他扶我到榻上歇着，贴心拿过一只水粉色苏锦绣浅紫木槿花锦缎靠枕为我垫在身后，伸手覆上我的额头，声音柔和道：“摸着没有发烧的迹象，可为何身上这样热，还出了这么多的汗。”
　　我对他温然笑着，他对婉钰生疏到近乎有些反感，对我却是发自内心的亲近，看到这样两面的他，不知为何我心里隐藏着窃窃的欢喜，即便理智告诉我，我应该劝慰他，让他对婉钰好些，可我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执拗地告诉我，他对你的好你应该心安理得的承受着，毕竟在婉钰还没有融入到我们生活的那些日子里，他便如此。
　　他从袖中拿出一方素白色方帕，俯身轻柔地为我擦拭额头涔出的汗水，另一只手刮了下我的鼻尖道：“看你出神了好一会儿，想什么呢？”
　　恍然惊觉，抬手想从他手中抽出帕子自己擦，却被他灵巧地躲过了，他柔声道：“今晚上在宫门前你害怕了吗？”
　　我凝视着他点点头，转而又摇了摇头。
　　他眼带宠溺地看着我，轻笑一声，转而正色道：“我也不知道她为何会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我想她现在这样，我也有责任。我等下要离开一阵子，我有些话想同她说清楚，也许挑明了以后都会好过一些，你在这等我，我一定会回来。”
　　我发现我喜欢听他对我说让我等他，我想起了婉钰，同样都是等待，这两种等待是全然不同的，我相信他说让我等必定会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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