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芙蓉雨

　　身后的大门紧闭时，夏拒霜才想起他遗忘的事情。不过经这么一打岔，他想哪怕是回头也无人为他解惑，大长老的温润向来都是浮现在表面，内里依旧是一个顽童。

　　他提衣矜持跨过门槛，却没有预料到有人在这里等他。

　　宗门道袍恰如其分地贴合三师姐的腰肢，若是离她近些，便能察觉到她的身上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药草香，雨后空山般清新独特，亦似晨曦微露时的江面，朦胧神秘。大家都形容她冰肌玉骨风姿卓越，难怪会有那么一句诗这么形容：水间红，水芝丹，赠佳人，水芙蓉。他想师姐一定是最美最坚韧的那株水芙蓉。

　　夏拒霜行礼，笑道：“师姐安好。”

　　尹若水颔首道：“近来可好？”

　　夏拒霜道：“还好，没有什么大事。师姐，宗门里可有什么新鲜的事？”

　　尹若水脸上淡淡的笑容一下就收了起来，眼中的云淡风轻随着目光流转而寸断消逝，好似浓密的乌云将脸上的明媚遮住。

　　“怎么了，师姐，真有人欺负你？”夏拒霜心中一个咯噔，眼中闪过一丝杀意，那一刻他把所有的名字都想过了一遍，也没有想出是谁让她如此难受，“是谁？到底是谁？”

　　师姐一向端庄大气，待人接物进退有度，几乎无人会为难她，能让她落泪的事情必定是已经触到她的底线，而且是到了难以挽回的程度。

　　夏拒霜就等着尹若水开口，等他知道是谁后，定要把那人扒皮抽筋，再放在烈日下曝晒，为师姐讨回公道。

　　尹若水闷声道：“不是我，是……红红。”她急忙扣住夏拒霜的手，生怕他像小时候一言不合就拔剑去“讨教”。

　　夏拒霜心中一怔，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尹若水，“红红？你是说锦红？”

　　锦红是他在一片荷叶上救下的小鱼，荷花潭灵气充沛，精怪化为人形也不是不可能，他不敢相信那条怕痛的小鱼出事了会怎样。那条小鱼最是娇气，也极其健忘。饵食不鲜不食，湖水不清不至。初识者三日即忘，熟人三月就不熟。她能稍稍记得快乐的时光，面对痛苦的经历，却无法留下片刻印象，是真的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可那也不是外人能欺负她的借口。

　　“她怎样了？”夏拒霜沉声道。

　　“情魄遗失，记忆受损，经脉……”尹若水犹豫不决，内心似乎仍在挣扎，片刻之后，在夏拒霜略含希翼的眼神中叹了一口气，缓声道：“……尽断。”

　　夏拒霜转过身去，袖中的手指微微颤动，他几近失声：“……谁？是谁？”

　　尹若水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可也只是迟缓地摇头。

　　“没有找到，她的溯影石未曾寻到，识海一片混沌，现在勉强苏醒，她好像……还忘记了你。”

　　夏拒霜的心沉到底，他的眉毛拧在了一起，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去看看她吧。”

　　尹若水轻轻地推了下夏拒霜，他向来是把锦红当作亲妹妹，好吃好喝的都紧着那条鱼。锦红天性纯良，被族人保护的很好，也不知道是谁能绕过宗门大阵对她下手。

　　夏拒霜“咻”的一声拔出剑，踩上剑身御剑飞向莲花潭。

　　路过的弟子皆不敢出声，只规矩的行了一礼，直至夏拒霜御剑远去才敢松一口气。

　　荷花潭并不属于宗门，这个地方独立存在，经过宗门大阵的考验才能看见“门”，若是想进入“门”，还需要一把独特的钥匙。

　　夏拒霜抚摸着垂到锁骨的流苏，不一会儿，他的身形消失在荡漾的水幕后。

　　外面孤风萧瑟之景，结界中却自成一派。碧水连天，青荷掬泉，无边光景，往返流连。

　　沿着洁净如水的琉璃水榭往前，一座五层高的映入眼帘，掀开两道月白珍珠门帘，迎面的空气中传来若有若无的药香，一道娇俏的声音破空而至：“我不要，我不要吃药，拿走，通通拿走。”

　　一道红色的身影坐在床边，她不满地推开另一人手中的碗，药水洒了一半，她双手抱胸，往墙那边别过脸，十分抗拒喝药。

　　夏拒霜躬身向一脸无奈的沐子风颔首行了一礼，感激道：“沐医师，辛苦了。”

　　“分内之事，谈不上辛不辛苦。”沐子风一惯冷静，点了点头，他又看向帐中，“只是这位姑娘的情况着实有些棘手，还不愿吃药。”

　　“她非甜不食，不知沐医师能否开些清凉的药？”

　　“你可真是养了个矜贵的人儿，苦的不吃，味冲的不要。”不知他又想起什么，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也行，谁敢让咱们冷冰冰华丽丽独一无二的霜小姐为难啊！”

　　沐子风似笑非笑地看着夏拒霜，夏拒霜只能尴尬地笑了两声。

　　她当初落在哪里不好，偏偏就到了沐子风的地盘，还扒了他精心照料的药材。她那时不知为何肚子总是非常饿，吃下去的东西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不见踪影，只要是见到有灵力的东西都想吃到肚子里，比饿死鬼还要贪婪三分。

　　她还吞了不少灵魄，究竟有多少，她自己也记不清了，谁会记得碗中有多少饭菜？

　　夏拒霜还是露出一贯的笑容道：“呵呵，都是过去的事，那时还小不懂事。”

　　“呵！不懂事！”

　　沐子风收好了药箱，轻轻掠过一眼房间，室内摆放的都是些有市无价的宝贝，珠帘玉屏，翡翠珊瑚，地上明澈如流水的琉璃砖，顶上坚稳如磐石的青木梁。珍玩华贵，珠宝辉煌。哪怕是一只茶碗，也是玲珑剔透、暗藏玄机，杯中盛满茶水，杯底便呈现出一幅画，杯壁上也露出一行古字。

　　这里的任何一件物品在外也是人争破脑袋想要得到的东西，不过凭借夏拒霜的另一层身份，这室内的东西都不值得她去费心。

　　沐子风叮嘱了一番，留下三包药后便离去了。

　　只一个药师的身份就令人趋之若鹜，夏拒霜从未见他显露过炼丹师的本事，不过这与她无关，谁都有自己的生活。

　　锦红脚尖一点，两条腿化作红色的鱼尾，夏拒霜抬手挡住了四溅的水花，放下手时，与她对视的便是一双谨慎的眼睛，她从水面探出头道：“你是谁？”

　　“我是你的家人。”

　　“家人？”

　　“对。”

　　“我好像见过你。”

　　“我们曾经见过的。”

　　“在哪里见过？”

　　“荷花池。”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你困在荷叶上，是我和另一位姐姐救了你。”

　　“我怎么会被困在和荷叶上？我可是会跳的。”锦红在水中蓄力一跃，在空中留下一道红色弧线，翻起的水珠像是一簇鲜花，“像这样，跳的可高了！”

　　夏拒霜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道：“你那天吃的有点多，没跳起来。”

　　“真的吗？”

　　“真的。”

　　“她就是另一个救我的姐姐吗？”夏拒霜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正是刚刚来到这里的尹若水，不过她换回原来的装束，一袭月白色的窄袖长袍，白金色祥云图案的锦缎腰带，明眸皓齿，英眉浩宇，背负着一把七弦古琴。

　　“是的。”夏拒霜道。

　　锦红的目光黏着尹若水，两手撑着下巴道：“姐姐，你真好看。”

　　“小木。”尹若水眼中的揶揄却是让夏拒霜无地自容，他揉着眉骨，“唉……她还是喜欢长得好看的，难怪会被人骗了。”

　　锦红不服气地道：“好看的能让我多吃些好吃的，就像前几天来的那个漂亮哥哥一样，他好好看，就像……对，就像花一样，他还给我好多好吃的，撑得我都忘记怎么在水里吐泡泡了。”

　　夏拒霜狐疑道：“你见过几个漂亮的人？”

　　“唔……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加上你们一共六个。”她曲起手指头，可那架势不像是能数好的样子，嘴里念着三，却露出四根手指。

　　夏拒霜心头的疑惑越来越多，“六个？这里除了我们还有谁来过？”

　　“不知道，都是穿着绿色的衣服，我怎么知道？”她说完遁入水下，不一会儿，水面露出一丛气泡，她的手中捧着一块红色的石头，“我捡到一块石头，一定要交给一个叫小木的姐姐。”

　　“什么石头啊？这么……”宝贵两个字她还是没有说出口，锦红已经咬破石头上面的纹理，其中蕴含的灵力如同撞到礁石的船全部倾泻而出，青色的光影在她面前凝聚成一道透明的水幕，而其中的主角正是她。

　　她端详画面里的一切，画面上的人既是她，也不是她。

　　她脸上稚气尚存，煞气也有余，约莫十五六岁，在玄色藤椅上正襟危坐。一身青衣沾上鲜红，肩上留存一道血液喷溅的痕迹，不知她面前是什么人，只能看见她的眼中覆上一层寒霜，画面也随着她的怒气震颤了一下，“跪在地上真适合你，不过，你以后也要习惯这样。”

　　“毕竟没有骨气的人除了跪着还能怎样？”

　　她说完便站了起来，右手往虚空一划，一条鞭子出现在她手中，“你的刚正不阿，你的正义执词，全部用在我哥身上，你可真是好样的！”

　　一条红色鞭子迎面挥来，夏拒霜看清楚那是打神鞭，打在身上，痛的不只是皮肉，还有灵魂。

　　画面一转。

　　尹木莲红眸如血，她周身充斥着杀戮的气息，极地寒冰也不及她眼中的决绝。她似乎知道这块石头的存在，还往画面外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夏拒霜实在是不能理解，她的哥哥到底怎么了，会让画面中的她如此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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