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倾月落

　　祁宁在池阳生活得自由惯了，一般早晨几时起床，晚上几时睡觉，没有旁人拘束，随性而为。

　　在烟阳城却不一样，府内的仆役大多从皇宫别苑调过来的，规矩森严，不到卯时便起床干活去了。辰时起有许多官宦人家开始走动，一会儿哪个夫人姑娘送个拜帖，一会儿哪个郡主娘娘送个请帖，这些都还好说，最难拒绝的是那些世家大人亲自来送礼请求面见公主的，柳染推脱不得就会将祁宁从床上拉起来。

　　这日，祁宁起得比往常早些，手里捡个树枝准备去院内练练身手。路过长廊，看见丫鬟小厮都围在府门口。祁宁好奇地调转方向，朝大门走去。走得近些，祁宁听到不时有丫鬟的惊羡声，便探头查看。

　　这一看，祁宁惊得站在原地不敢上前。此时府门口整整齐齐摆放了十一箱黄金白银，珍珠玉石，古董字画。柳染站在那些红箱子旁边，与送礼队伍中为首的老者交谈。

　　“这是在干什么？”祁宁低声问一旁看热闹的菡香。

　　菡香双眼闪亮，惊喜道：“殿下，你醒啦！”

　　“嘘——”祁宁示意菡香小声说话。

　　菡香调低声量说：“清河王陈北堂不日要回京城，给烟阳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送了礼。殿下，你瞧，那些都是王爷说要送你的。”

　　祁宁心道：陈北堂何时这么有钱了？难道是在清河界内挖到了金矿？

　　便又问道：“各府都是这样式的礼物吗？”

　　“当然不是，只有殿下的礼物最丰厚。”菡香激动地给祁宁讲述：“我今日和小棉去街上，听端王府上的小厮说清河王爷准备向圣上求娶公主。”

　　祁宁并不相信，陈北堂会真的娶她。

　　十五岁的那个除夕，是祁宁回到京城第一次参加皇宫晚宴。祁宁路过长廊，遇见了陈北堂和几位权贵子弟。人生地不熟的祁宁本不想招惹，奈何陈北堂率先以姚皇后带发出家的事情，嘲笑并刺激祁宁。那时祁宁并不懂反抗，只能在宫宴还未结束时，一人悄悄离开。

　　柳染在旁人的注视下再三推辞，公主府不能收下如此贵重的礼物。那位老者依然坚持道：“这些都是我们王爷对殿下的一番心意，王爷说了，若是殿下不喜欢，砸了烧了都行。”

　　柳染神色纠结，仿佛不收礼物，倒成了公主的不是。

　　祁宁将树枝递给菡香，面色如常地走向林染，对那位老者和善道：“王爷的礼物，本宫心领了。若是王爷执意要送，和烟阳城内各府礼物制式一样即可。单单给我们公主府这样的礼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本宫因着圣上骄纵，去勒索你们这些藩王呢。”

　　老者连忙否认：“王爷的心意，公主应当明白。自古男子送给女子的礼物，哪有收回去一说。”

　　老者的这句话让祁宁无法再次反驳，便又问道：“当真不收回？”

　　老者盯着祁宁清澈的双眼，心里打鼓，但还坚持道：“不收回。公主不喜欢可以随便处置。”

　　祁宁道：“好。”老者以为公主答应收下了礼物，心里松下一口气，神色带着几分喜悦。

　　祁宁转头，向身后的小厮说道：“将这些箱子直接抬去皇城，全部充进国库。清梨，你进宫去给圣上说一声，这些财物都是清河王送的，务必请皇叔写封圣旨好好嘉奖一番。”

　　老者惊愕道：“不是，殿下。”眼睁睁看着小厮将箱子抬走。

　　“回去给你们王爷回话吧。”祁宁淡薄道：“柳染，以后凡是从清河王府送来的礼物，全部抬去充进国库。”

　　老者面带怒容地看向祁宁，若她不是公主，真想骂上一句：不知好歹。

　　围观的百姓看了一出戏，三两成群边指点边讨论着。

　　府邸大门口西南侧，有一处阁楼，属于烟阳城最大的酒楼红悦府。公主府和红悦府不在同一条街，这处阁楼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公主府大门。

　　此时二楼一扇窗户边，站着一位着青冥色长袍的公子，他剑眉星目，山根挺秀，嘴唇锋利，有种沉稳冷峻、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

　　很明显，他将刚刚公主府门前发生的事情都尽收眼底。此刻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那抹青色的身影上，眼底的温情快要溢了出来。

　　从走出府门那一刻，祁宁总感觉有一道目光在注视着自己，但环绕一周都没发现异样。她正看着清河王府的人怒气冲冲地离开，猛然朝西南侧阁楼看去，什么也没发现。

　　柳染发现祁宁的异常，问：“怎么了？”

　　“总感觉我被人给盯上了。”

　　礼物的事情解决了，柳染也轻松了许多，玩笑道：“没人盯你才奇怪呢。”

　　说完，便拉着祁宁转身回府。

　　“林璟”

　　祁宁迅速转身，寻找声音的来源，最终看到街边几个少年玩闹的身影。

　　“同名同姓罢了。”祁宁自嘲道。

　　跟在柳染身后，回了府。

　　楼阁上那位公子为了躲避祁宁的视线，迅速转身。片刻后，听到一声“林璟”，他条件反射般回头望去，此时祁宁已经进入府邸。而街边的少年勾肩搭背，商量着去尝尝十三春的桃花酒。

　　他的思绪穿越过十几年前，那时才十岁，他因犯错被父亲送去凉州大营历练。

　　十二月份，天寒地冻，外面飘起了鹅毛大雪。

　　刚到军营，他还特别兴奋，和专程来接他的樊副尉有说有笑，樊副尉说要带他先去见见镜王。

　　当林璟撩开军帐帐帘，只见一个小娃娃，脸蛋红彤彤的，安安静静地坐在火炉旁烤火，活像一只烤红薯，可爱得紧。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小娃是圣上送出京城的公主，名叫祁宁。

　　林璟在窗边站了很久，身边的老仆想到他的病情，便提醒道：“少主，你身子还没痊愈，去榻上休息会儿吧。”

　　林璟漫步回榻边，温和道：“龙伯，行李中那件珍珠头面过几日送去公主府，其他各府的礼物，你看着挑就行。”

　　“好，您少思虑些，多休息身子才能好得快。”

　　林璟浅笑：“好，我知道了。”

　　龙伯亲自伺候林璟躺下休息，才关门出去了。

　　林璟睁着双眼望向天花板，回想那日被鲁昌明砍去头颅后，自己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不能讲话、不能动弹，在那样的情况下，连情绪都没有，可能那就是死亡的感觉。

　　直到一束电光闯进黑暗，林璟有了知觉，周身的寒冷将自己裹挟，鼻腔口腔内不断有水涌入，不久就又没了意识。等再次醒来，林璟身处南曦国安阳王府内，身旁的奴仆都称他小王爷。等他意识到自己重生到另外一具身体时，巨大的恐慌将他包围。

　　林璟经历过死亡，他现在有许多想做的事情，但是他又害怕，他怕自己这白得来的活着机会，会转瞬即逝。

　　安阳王身体底子不好，那次泛舟游湖掉进水里，多半就没了，这才有林璟重生的机会。但是安阳王很容易生病，林璟也一直处于病痛中，重生后很久，才寻得时机离开南曦，来到烟阳城。

　　林璟闭上双眼，强迫自己不要再想，像现在这样能够看到祁宁，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夜色弥漫，万籁俱寂，明镜般的圆月悬在空中。

　　城墙上影影绰绰地站立着两个人，微弱的灯火下才堪堪看清一位面容，另一位身着黑袍，宽大的帽子完全遮住了脸。

　　萧寒声问：“还没有找到玄文吗？”

　　黑袍道：“烟阳城翻遍了，没有找到。那么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萧寒声淡淡道：“四个城门都查过了，没有玄文出城记录，多半被人给关起来了。”

　　黑袍急躁地说：“怎么查，烟阳城内那么多户人家。”

　　萧寒声沉思片刻后道：“去探探公主府。”

　　黑袍惊讶道：“宜安公主？怎么可能？”

　　萧寒声沉郁道：“岳忠贤，你最好祈祷不是公主抓走的，能悄无声息地从司礼监绑人，她的背后不止有一支暗卫那么简单。如果真的是她，估计她早就已经知道你去九杀殿买凶刺杀她的事情了。”

　　“好，我这就派人去公主府。”

　　“最近找人盯紧她，如果玄文真的在公主府，玄文就不能再留了。”

　　黑袍犹豫：“可玄文……”

　　萧寒声冰冷道：“如果他活着，你就得死。”

　　很快就迎来了中元节，烟阳城大街小巷的百姓都在焚纸锭、放河灯，祭祀亡灵，火光驱散夜晚的黑影。祁宁身着墨色修身长衫，漫步在朱雀大街，她五年来从没有给那个人祭祀过，因为她始终坚信林璟不会死，他会好好活着，重新回到她的身边。

　　皇城外，祁宁像那日一样踏着墙壁而上，轻巧翻过城墙。她轻车熟路地找到司天监的大门，穿过天文台，潜进阁楼的第十层。此时月光穿过天窗洒在楼梯处，还未能照到三命石。祁宁使用朱砂在三命石周围画上一个圆形法阵，然后坐在一旁聚精会神地观察月亮的位置。

　　瞬时，整层阁楼流光溢彩，月光透过天窗照耀在三命石上。那些青蓝色的光芒是三命石底座上的萤石发出的，三命石自身透着红粉色，巍然不动。

　　祁宁缓缓走进圆形法阵。月光倾洒而下，三命石在光华里，祁宁在阴影下，她伸出手去触摸石身。

　　三命石似有感触一般，微微颤动。

　　祁宁按照《朱子笔记》中记载的方法，掏出匕首，割开右手中指指尖，轻轻点在三命石上。

　　顿时三命石温度上升，透出的光从粉红色变成刺眼的正红色，石头剧烈抖动。

　　祁宁心道不对，移开手指，三命石又慢慢平静下来。

　　祁宁从怀中掏出笔记，焦急地翻阅。她明明和笔记中记载的操作方法一样，如果按照笔记描述，在她放上指尖血的时候，三命石会有字体呈现。

　　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这块石头也像发疯了一般发热颤抖。

　　祁宁重新将笔记塞进怀里，如果没有办法，那就只能创造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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