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

　　杨澍站在楼道里，对着手机里的地址再次核对了一下门牌号，605，是严琦在群里发过的那个地址没错。
　　现在是早上十点，尽可能避免主人没起床或者等下要吃午饭的尴尬情况。他拿个书就走，一分钟都不想多待。门口找了一圈没看到门铃，他抬手敲了敲门，一边听着里面的动静，一边往旁边站了站。
　　几秒后屋里响起几句人声，接着脚步声走到了门口，门咔嚓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掩着半个门缝打量着杨澍，目光中有警惕和好奇，问道：“你找谁？”
　　“朱老师是住这儿吗？”看着这张和班主任有七八分相似的脸，杨澍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底，但还是求证道：“朱有龙老师。”
　　小男孩没答话，只是瞟了一眼他的身侧，把门往外推了推，留下一句：“不用换鞋了。”转身进了卧室。
　　杨澍人还没进去，先是感受到了小主人的不欢迎，他有些莫名其妙，同时有些摸不准屋里什么情况。但门敞着，不进去反而不合适，他轻咳了一下，脚在门口的垫子上蹭了蹭，走了进去。
　　让杨澍有些意外的是客厅里坐着的除了老朱，还有一个中年男人，红光满面，大腹便便。有点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桌上放着几条中华几瓶酒，包装精美，目的不言自明。
　　杨澍自觉对方应该不想让别人撞到这样的场面，只是一瞬便将目光移开了，盯着墙角那盆金钱树。
　　刚才还聊得热络的两人见杨漱进来，止住了话头，不约而同盯着他。
　　杨澍人高马大站在略显狭小的客厅里，面对这样的目光多少有些无措，他微微弯了下腰，规规矩矩喊了一声：“朱老师。”
　　又看向男人：“叔叔好。”
　　“好好。”刚才的沉寂一瞬间没被打破，老朱笑着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按到了沙发上，自己起身去倒茶。
　　那个中年男人身子很舒服地倒在沙发里，看着杨澍，问道：“还记得我吗？”
　　杨澍还不能确定他是否见过对方，但听男人的语气又好像自己应该认识他，只好笑了笑。
　　“去年家长会上，我发过言。”男人仿佛是不满意他的反应，提醒他。
　　这么一说，杨澍就记起来了，高三家长会上，这个男人作为优秀家长代表上去侃侃而谈了半个多小时，从育儿理念到专业规划，从自己的理想谈到了对孩子的期望，身体力行地展示了什么叫“一个优秀学生的背后，必然有个优秀的父亲。”
　　同时，杨澍还记起来了，这是严琦的父亲—严正，严厉的严，公正的正。这是他自我介绍时的原话。
　　他心里冷笑不止，坐得却更工整，叫道：“严叔叔。”
　　严正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反应，满意地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老朱端着一杯茶放在了茶几上，自己坐在了对面的凳子上：“来拿答案书？”
　　“嗯，听同学说志愿书也在您这儿，就过来了。”
　　“你们几个学习好的应该对答案了吧？怎么样？估分了没？”严正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插话道。
　　杨澍不知道他口中所说“几个学习好的”是哪几个，挑了一个问题回答：“还行。”
　　“这么谦虚啊？”男人笑了笑，“985应该没问题吧？”
　　“这孩子一向这样，不管多难多简单，考完问起来都是还行，”老朱点了根烟，吸了一口，享受般地喷出一口气，赞许道：“但回回都是第一。”
　　“聪明，这天生的，不像我们家严琦，逻辑思维能力不行，数理化都没那么拔尖。”严正叹了一声，身子挫败般地往后靠了靠。
　　“也很不错了，女孩子嘛，能学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容易了。”老朱淡淡开口。
　　“那也是您教得好，名师才能出高徒嘛。”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场面话一句赛一句地好听，气氛热络又和谐。
　　一开始杨澍夹在两人中间还有些尴尬，渐渐地就走起神来。
　　什么叫“聪明”？这个词他已经听到过无数次了，多数情况下，被用在自己身上，好像迄今为止，考进重点高中重点班也好，拿年级第一也罢，全都是靠这两个字：聪明。仿佛自己睡着觉打着盹，知识就能自己进入脑子里，答案就会自动浮现在试卷上，自己所做的不过是把它们誊抄出来。好像别人通过学习、积累、演练、消化才能勉强掌握的一个个知识点，以一种令人憎恨又羡慕的不劳而获的形式进入到了他的脑海里，他比别人优秀的点仅在于幸运，幸运生了个好使的脑子。所以他的优秀是卑鄙的。
　　听得多了，杨澍也懒得解释了，解释什么呢，解释自己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假期也从不懈怠，解释自己去厕所的路上脑子里都在背单词？得了吧，高三的哪个不这样呢？哪个不努力呢？自己做的这点事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女孩子逻辑思维能力不行”，这是哪个年代的刻板印象？老师也会抱着这样的想法吗？那他又是怎么面对一个个差异巨大的学生呢？还是说自始至终都是差异对待的？
　　“对了，想好报什么学校没？”
　　杨澍猛地被拉回了思绪，稳了稳神，回道：“还没。”
　　自己确实还没想好报哪，昨天赵叔和老妈的谈话又在他脑海中响起，他顿时一阵烦躁，简直想赶紧拿书走人。
　　“学校专业都得考虑，书拿回去好好看看，不要浪费自己的分数。”老朱严肃地看着他。
　　“现在就业形势也不好，选专业的时候也得考虑这方面的因素。”严正也附和道，他话锋一转，“当然要是家里有人给你铺路也不用考虑太多。”
　　铺什么路？水泥路？沥青路？光明大路？杨澍知道对方在暗示什么，但思维还是忍不住跑偏了。可能是今天的所见所闻太过好笑，他现在身上的活泼因子都苏醒了，逮着机会就想秀一把存在感。
　　“家里人都想着按照我自己的意思来。”杨澍一板一眼地回道。
　　“那哪能呢，你们小孩子懂什么？什么专业出来赚的多，前景好，根本不会考虑，还想着兴趣啊，喜好啊，有趣啊，那能当饭吃吗？出来混个三五千的工作，十年后你就和别人差了不止一个阶级了！”男人慷慨激昂，阳光下唾沫星子喷洒成了个小瀑布。
　　“和你们这班同学好好相处，以后这都是你们的资源。”老朱意味深长地说。
　　这句话他也不止一次在课堂上说过，在这个场景再次被念出来，像紧箍咒，咒语效果呈现在胸口处，杨澍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是啊，”男人说着看了看表，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双手递给老朱，“这张购物卡您笑纳，严琦的志愿还得您多费心那！”
　　“你这太客气了，真是，”老朱本来就细小的眼睛，这下更笑得看不见了，手象征性地推了几下。男人哪能就此罢休，两人跟武林高手似的拉扯了几个来回，“胜负已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老朱把那张卡包进手里，脸都高兴得红了几分。
　　“应该的应该的”严正指了指手上的腕表，“您看时间也不早了，我今天就不打扰您了。”
　　杨澍也顺势起身：“老师，书方便取吗，我也该回去了。”
　　“有有，等着。”老朱从里屋拿了几本书过来，递给他，盯着他看了看，“报志愿的时候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老师。”
　　杨澍神色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下并感恩了。
　　出了楼门脑子清醒了一点，杨澍才后知后觉，方才那个小男孩转身时的那一眼是什么意思，敢情自己是空手去的，什么也没带啊。这样的登门者，对这个家庭的人来说怕是很少见。他又想起刚才客厅里的烟酒，自己都分不清是尴尬，窘迫、可笑还是被冒犯到。
　　人情世故避也不避地裸露在自己面前，因为呈现出来的模样太过堂而皇之，倒显得自己太幼稚不懂事了。
　　杨澍又想起了藏在自己书桌里的那只腕表，不由地探究：那么你呢，你在给我那块表的时候，是否也有这样的意图，想告诉我一个属于成人的规则，也想要规训我吗？
　　“你要去哪，要不要我送你一程？”严正已经拉开车门，看着几步远处的杨澍问道。
　　“不用了，叔叔，我自己过去就行。”杨澍摇了摇头，谢绝了对方的好意。
　　“好，”男人也不勉强，一只脚刚跨了进去，又想起什么似的收了回来，站定了，摆出一副“我还有话要和你说”的架势。
　　杨澍不明所以，只好站着等他开口。
　　“之前一直怕影响你们高考，我也没细问，”男人目光钉在杨澍脸上，“你和我们家严琦……”
　　“我和她没什么。”杨澍截住他的话头，怕他不信，斩钉截铁地补了一句，“我们就是普通同学。”
　　“哦……”男人像是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愣了愣，过了几秒又点了点头，“哦。”
　　“也不是干涉你们恋爱的意思，你俩都是明事理的孩子，不然我也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严正观察着杨澍的反应，这小子长得高，他得仰起头来看，多少有点不自在，但他还是撑着脖子盯着。
　　自己在生意场上打拼这么多年，别的不说，看人还是很有一套的。谈到严琦时，面前这小子冷漠得有些不近人情，急于撇清关系，不像是在说假话。
　　虽然是自己想要的答案，但被人这么轻易地抛出来，他心里还是泛起一阵不悦，自己得意的宝贝被人如此轻视，换做是谁都受不了。
　　“你也是个靠谱的孩子，两人发展发展也没事，不过吧，人心易变，现在你们见的人少又在青春期，自然觉得哪哪都好，等去了外面，见过的，接触过的人多了，自然就觉得现在身边的也没什么……”
　　男人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杨澍没想到自己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对方还能扯这么多，而且他到底在说什么啊！难道是自己表达能力出问题了？不是说了没关系吗？怎么还在谈什么发展！？到底发展什么啊！？
　　“你是不是没打算去外地？”
　　杨澍本就不耐，没想到对方还需要自己应和，表情空白了一瞬：“啊？”
　　男人把这个表情解读为了承认，点了点头，自顾自的说：“异地恋也不靠谱，万一去外面遇到更好的……”
　　杨澍总算明白他唱到哪儿了，这下连冷笑的劲儿都没了，麻木地应道：“确实。”
　　男人又说了会儿，半晌意犹未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开车走了。
　　杨澍都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表情，只觉得再让他经历这么一遭，不如再去读一遍高三。
　　他搓了搓脸，打开手机发微信：“干嘛呢？”
　　“没干嘛，”那边很快回复，“怎么？”
　　“在哪？”杨澍没理那个问题。
　　“家。”
　　杨澍再没看对方发来什么，把手机穿进兜里，向公交站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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