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

　　杨澍没看那袋四散开来的垃圾，上前两步在自己家门口站定。
　　房子采光不好，此刻已经没有一点阳光照进来了，楼道里阴森森的，空气中弥散着垃圾腐烂后的臭味儿。
　　杨澍浑然不觉，他定定站在门口，垂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后，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不大，一进去就是客厅，地上放着一堆七零八落的插线板，一位中年男人在摆弄着手上的工具，老妈在一旁半蹲着，手里还拿着个扳手。
　　杨澍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老妈听见脚步声，直起腰偏头查看，瞧见是杨澍后先是松了口气，接着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脚步往后挪了几下，和那个中年男人拉开了些距离。
　　她的眼神落在他乱糟糟的衣服上，眉头皱了皱，但当着外人的面也没问什么，只说：“回来了？”
　　杨澍嗯了一声。
　　中年男人也慌不迭地搭话，嘴里咬着电线因此说话含糊：“小澍回来了？我和你妈正说你呢。”
　　杨澍又嗯了一声，再没接话，低头说了句：“妈，我先进屋了。”
　　门咔嚓一声关上了，屋里隔音不好，坐在书桌前还是听见赵叔和老妈在外面聊天。中年人嗓门很大，声音又粗，话语几乎一字不落地传了进来。
　　“按照小澍平时那成绩，好学校准没跑。对了，他有没有跟你说过想报什么学校啊。”
　　老妈声音比较低，听不真切，不知说了句什么。
　　那大嗓门又响了起来：“最好是别跑太远了，太远回趟家都是个麻烦事儿。家里也顾不上，你一个女人，哪怕再要强，很多事情也需要人商量。”
　　“害，是我多嘴了，小澍是个懂事孩子，心里有数，想的考虑的肯定比我多。哎我听说那种分特别高的孩子，名牌大学都抢着要，分一出老师就上家里抢人了，奖学金什么的有不少呢，到时候连学费也不用操心了。多好。”
　　杨澍想把手机从兜里拿出来，手背却碰到了个冰冷坚硬的物体，是那块腕表。
　　他给手机充上电。
　　看着桌上的腕表不知如何处置。表盘精致而优雅，指针哒哒转动，仿佛在拨弄时间。杨澍不知道是什么牌子，但还是能感觉到这块表一定价值不菲，但这些对于杨澍都没有什么意义。
　　他看着自己手腕上十几块的电子表，那种荒谬的感觉再次袭来：不就是看个时间吗，用得着这么贵的东西？意义何在呢？
　　他又看了几眼，把抽屉拉开打算放进去，手不经意间触到了表盘背面，触感不平，好似有字。杨树将它翻过来，上面刻着两个字母，“R.C.”。
　　字迹明显是设计过的，带着非常鲜明的个人色彩，刻痕起笔张扬恣意，收尾又很利落克制，印痕处反射着光，炫目极了。

　　R.C像是某个名字的缩写，会是她自己的名字吗？首字母为R，杨澍在脑海里搜索着一个不常见的姓氏，猜测道：任？冉?能够浩如烟海的文字中准确猜出它所代表的名字无异于大海捞针，杨澍很快放弃了。
　　又或许不是自己的名字呢，杨澍摩挲着那凹凸不平的刻痕，漫不经心地想着，有人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上面，作为礼物送给对方，希望她日日佩戴，刻印紧贴皮肤，带的久了，跟真实地将自己名字刻在那里也没什么两样吧，如果是这样，那送礼物地人，藏着什么心思也是显而易见。而女人也正如送礼者所希望的那样，只在洗澡时褪下，也算是一种回应和默许。想到此处他心里涌起一点烦躁，指甲在上面重重划了一下。表盘至今可能从未遭受过如此野蛮又粗暴的待遇，金属发出轻微的抗议声。
　　缩写本身就藏了私心，多了说不出道不明的暧昧心思，又能被镌刻在上面一定意义非凡。他想起女人离开时的那抹笑容，像是被刺到了。他忍不住恶毒地想，也会有人在那样的人心里停留吗？她真的有心吗？
　　他又转念一想，既然这么重要，为什么会送给自己呢？是依附在表上的意义其实都是自己杜撰出来的，这种东西对她而言本来就可以随手处置？还是说——杨澍心里生出一种微妙的期待，还是说自己对她而言还是有点不同?那为什么，又连名字都不愿意透露呢。
　　杨澍捏着表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找遍屋子，终于找到了一块细软的缎布，把它包了进去，仔细收进了抽屉的最里面。
　　他关上抽屉上了床，几分钟后又下来，给这个抽屉上了个锁。
　　其实老妈自从他上了初中就很少进他的房间，如果要进也会敲门。但他还是有些心虚。那块昂贵的手表代表的意义和塞在床底下的漫画书，手机里的小视频，女孩的情书完全不同。
　　前者的禁忌代表着，这个年龄段这些东西是不被允许的，不能轻易触碰的，但不管是性还是成长，总会到来，禁忌变成日常，日后免不了被记忆美化，回想起来美其名曰，青春。
　　而后者，和情怀无关，它被某种更巨大、也更肮脏世俗的东西沾染，无法被跨越，巨大的天堑横亘在眼前，轻而易举就能粉碎少年人的自尊和梦想。
　　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杨澍想。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杨澍，出来吃饭了。”
　　老妈永远镇定，永远一丝不苟。在门外大喊大叫这样的事她是做不出的，哪怕厨房就在隔壁，她喊一嗓子杨澍就能听到。
　　赵叔已经走了，杨澍也没问，进厨房把剩下的菜端了出来。
　　这一桌着实很丰盛了，比过年还多两个菜。杨澍看着一桌菜迟迟没动筷子。老妈把那盘青椒肉丝和牛肉挪到了他面前，催促：“吃啊，傻愣着干嘛呢。”
　　“怎么做这么多，吃不完吧。”杨澍夹起一筷子菜就着饭扒拉了好几口，他犹豫了一下，夹了块排骨放进老妈碗里。
　　“排骨和牛肉都是昨晚剩的，”老妈给他盛了一碗鱼汤，看了看他的脸，“这段时间太累了，多吃点。”
　　杨澍沉默了一瞬，盘子里的肉和菜满满当当，看起来像是没动过，不难猜测老妈昨晚提前交了车，做了一桌子好饭，等着他回家。没想到他彻夜未归，老妈昨晚对着一桌子饭菜又想了些什么。
　　杨澍想起起老妈发来的那两条短信，没有质问没有生气，看上去甚至有点冷漠。同样的，此刻也没有问他昨晚去哪了，和谁在一起，仿佛他能回来坐在餐桌前吃饭已是再好不过。
　　他低头刨饭，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老也许高考对每个人都意义重大，老妈今天难得话多，问道：“什么时候能查成绩？”
　　杨澍想了想：“还得十几天吧。”
　　“哦。”老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杨澍看到了这幕，想到赵叔说的那番话，猜她应该是想问志愿填报的事，便主动开口：“我还没想好报什么学校。”
　　老妈像是在想着什么事情，听到这话先是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没有心仪的学校？”
　　“有几个，”杨澍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粒，接下来的话有点不容易说出口，他停了一会儿才说，“但有的在外地。”
　　仿佛害怕老妈不理解，他又补充道：“离家很远。”
　　他停下筷子，索性不去看老妈的表情。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又指望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只是一想到会有冲突爆发，就本能地想去挑开上面掩盖的幕布，希望一切都直白地、刻不容缓地暴露在眼前，哪怕鲜血淋漓。
　　真是太恶劣了。
　　老妈那边好像也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杨澍才又听见她的声音，语调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也挺好。报你想报的学校，去你想去的地方。”
　　杨澍听到这样的回答心里却没畅快的感觉，反而闷闷的，堵得慌。他低下头嗯了一声。
　　两人都不是健谈的人，很快饭桌上只剩下碗筷交接的声音。
　　收拾完碗筷，杨澍翻看照片，拍照合影也是毕业仪式不可缺少的环节。熟悉的，不那么熟悉的，男生，女生，老师，同事，双人的，一群人的，摆着各种蠢不啦叽的姿势，教学楼前，花坛里，树下.......杨澍看着大合照上一张张年轻的脸，洋溢着幸福的解脱般的笑容，老师们没了平时的严厉，看上去像是普通的，和蔼的中年人。杨澍看了几秒后，点了删除。
　　人影一个个掠过，照片一张张被删除，毫不迟疑，简直不知道他当初为什么要拍。
　　像某种奇怪的仪式，好像删除的不仅是照片，连带着这个人的名字，长相，与之相关的一切都从杨澍脑海里清除了。
　　翻到最后一张时，杨澍的手指顿住了，那是一张模糊的女人背影，周围的人和物都被虚化，朦胧成一团，那条红裙却越发醒目起来，在杨澍视网膜上印下了一团火。
　　杨澍手指下移又离开，最终还是没有按下那个删除键。
　　他懊恼起自己的优柔寡断，眼不见心不烦得关掉了相册，随手点开了班级群，想看看有没有人知道在哪能取志愿填报书。
　　这个群没有老师，平时班里有什么八卦啦新闻啦，大家都会在群里讨论。
　　杨澍忽略了几个艾特自己的消息，一下划到了最下面，果不其然有人已经在问了。
　　“我去老朱办公室也没找着，压根没人。”
　　“这么着急拿干嘛，成绩不是还没出呢嘛。”
　　“不是，成绩是没出吧？我再确认一下，妈的，这两天喝酒给我喝傻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
　　“你本来就不聪明。”
　　“.......操，我杀了你。”
　　“哈哈哈哈哈你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这段时间最惬意了，考完试一身轻松，成绩又没有出，一个个都闲的不行，群里说句什么都有人接，没几分钟，消息已经刷上去一百多条，眨眼间话题换了一个有一个，最开始在讨论什么，早已被抛之脑后。看得杨澍眼睛疼。
　　这时有人冒出来了，专门在最开始问志愿书那句下面回复的：“老朱带回他家了，后面的人要是去拿，直接去他家。”
　　顺便艾特了所有人，报了一串文字，精确到了门牌号：“这是他家地址。”
　　下面人纷纷发表情包：
　　“还得是学委。”
　　“琪琪你已经拿完了？答案书是不是也在那儿啊。”
　　“我宣布严琦就是菩萨转世。”
　　“哎，你们谁明天想去拿啊，找个伴。”
　　“几点，我也想去，人多壮胆，单独去找老朱，我怵得慌。”
　　“都毕业了你还怕啥。”
　　“可能是怕他抓住做动量守恒定律题吧。”
　　“卧槽，你们怎么还能记得住这些，我感觉从考场出来那刻这些东西就自动从脑子里消失了。”
　　“啊啊啊啊啊别提这种晦气的话题，删掉快删掉！”

　　......
　　眼看着又要刷屏，杨澍赶紧把那个地址保存了。今天已经晚了，明天再去取，去那之前先去趟茹小洋家。也不知他考得怎么样。
　　小姑也再没打电话过来，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一边想着一边慢慢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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