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语歌:旧梦缱绻,夜尽无明

作者:流莹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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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昭平诗宴


      今天阳光明媚,解忧搬了椅子,在院中躺着看书,她换了本新册子,读得沉醉其中,不到半日便看完了。

      啧……

      一声不够,她又啧了声。

      这些写书人花样层出不穷,还有什么是他们编造不出来的?

      合上册子,她眯思了片刻,谟安忽从廊外入院,到她面前说事——昭平府递了份邀帖,请帖大意,说是得了上等笔墨珠玉,在府中摆宴,请她前去鉴吟。

      宴期,恰是今日。

      “当日宴会的请柬当日送,任谁也不及有准备,公主还是不要去了,我替您去回个话。”谟安低了低声。

      解忧拿着帖子,也没说话,深思半响,从椅子上起来,回了趟寝房,把册子藏好,且换了套衣裙。

      谟安便知她这是要去赴宴,脸上的担忧都快溢出来了,“公主,您不擅诗词……”不是不擅,而是压根就不会,虽这么说自家主子的确不对,但昭平公主用诗帖相邀,肯定是故意想给难堪,谟安希望她再想想,“……您真的要去?”

      “久未出门,闷得慌。”解忧往院外走,吩咐他道,“去备马。”

      “可是,公主……”谟安没拆穿她昨日元宵就出了趟门,且坐着将军府的马车,却是被那位徐大人送回来的,谟安跟上来她,很是发愁,“公主,您是不是忘了什么,咱府里好像没有马……”

      谟安说的委婉,不是好像,就是没有,那点可怜俸禄养一府子人都嫌少,养不起精贵的马。

      解忧随手摸下钱囊,是扁的,昨日上街苏子花了不少,买册子也要钱,这下,竟连马车都租不起。

      难不成,走过去?

      昭平府离这隔了大半个城,等她走断腿,估计都得天黑了吧?

      没钱,出门真是个难题。

      ……

      昭平府。

      解忧入宴,已是午时。

      昭平公主正在园子里招待宴客,推杯置酒,好不热闹,笑语间,众人见解忧大步流星走进园子,忽既露了惊色,这位公主怎还有脸敢公然在外抛头露面?

      不到半会儿,席间窃窃私语。

      数日来,关于她的讨论度居高不下,解忧能猜到这些人会说些什么,相嫁数次,和亲归来,年夜留宿,妇可多夫,怒怼朝官,不拜上苍,上奏直言,哪一件单拎出来,都够讨论个三天三夜。

      有女眷冷冷出声,“早知这位公主要入宴,我便不来了,若是今日传出去与她结交,谁还嫁得出去!”

      解忧不知自己臭名昭著到了这种地步,见如瘟疫,还能左右人家终身大事,未免耽误人家,她好心善意给予忠告道,“姑娘行得正坐得端,若你未来夫婿是这样小肚鸡肠不明是非的男人,你早些识清人,不嫁也挺好。”

      女眷噎得没话。

      她连朝官都能怼,还怕这点话?

      有位公子道,“历来未有和亲公主归来的先例,若皇上看重公主,当该设宴,让百官恭迎回朝才是。”

      看似是在为她打抱不平,实则拉满了嘲讽,刚回来便睡皇帝寝宫,怎不荒唐,朝中有位年轻的光禄大夫敢说敢做,洋洋洒洒写了数篇折子斥责琅琊公主言语行径,皇帝深以为是,设宴没有,倒是有一旨闭门思过。

      解忧没有说话,皇甫衍怎么想,她并不知道,自那夜之后,他估计厌弃了她,当没她这人,他这位皇帝不说设宴,文武百官更不敢提,约莫都在等她何时自抹脖子,全了公主尊贵的体面,免得落个迷惑君王的祸水之名。

      “解忧公主舍尊入宴,莫要怠慢。”

      昭平公主让底下人噤声,笑盈盈的瞧着她,又着手叫人去备席桌。

      嗯,连宴桌都没给备。

      好似是她不请自来。

      罢了,就当来吃顿饭,解忧放眼瞧着,昭平府伙食挺不错,不至于饭菜里下毒毒死她,宴桌摆好,解忧大方落座,拿起筷箸,夹了块久违的鲜美肥肉。

      “昭平公主金尊玉贵,怎可让如此不堪的人污了堂厅,若是公主不将其驱逐,这宴饮,只怕我待不下去!”

      有个身着褐色锦衣的少妇冷一声搁下筷箸,对解忧的出现极为不满。

      昭平公主并不惯着,放了声话,“五姐若是不满,离去便是。”

      少妇果真起了身,脸冷离开,只不过起身时,需要旁边婢子搀扶,似是腿脚有些许不便。

      解忧想起这少妇是谁,先晋兴帝皇甫劦的第五女,因其有疾,颇为受到冷落,皇甫衍登基后,封其为靖阳长公主,虽有尊称,却无话语权,婚事被徐太后草草拟定,嫁了个闲散文官。

      同为皇帝的姐姐,比起昭平长公主的红日当头手握权势,这位靖阳长公主显得无人在意,因此,靖阳的离去,没有挑起多大风波,反倒有人议论靖阳不知好歹,连昭平长公主的面子都不给。

      解忧对人家姐妹之间的事不敢品头论足,更不会为这点小事烦恼,暂不提昭平要做什么,桌上有酒有肉,诚意满满。

      席上分了两面,一面是女子,是依附昭平的达官贵人之女,另一边的门生幕僚则是年轻男子。

      权贵豢养门客不稀奇,尤其是昭平公主这样的,偶尔,还可以当个红娘凑个对,不论权势如何,一场婚姻总归是攀权附贵拉拢势力最快的捷径,尤其对这些寒士出身的男人,岂不如天降甘霖!

      酒席上,门生们竭尽全力使出才华,惹得昭平连连称赞,诸多女子亦是不肯服输退让,对词对诗。

      解忧听得闷,这酒不错,喝了两杯,随后又开始吃菜。

      这时,有位公子忽然提出,以她和亲归来为题,作诗赋词,且当众问她,“解忧公主,您不介意吧?”

      筷箸才放,解忧未及答,便有人兴然来意,开始起诗。

      初始时风气还好,诗中有赞颂,直到有个女子起头,画风逐渐偏离,用词诸如绣帐红烛,状痕鬓乱,酥香软骨。

      门生幕僚中,老实人称赞不错,认为这是夜下思乡之苦,其余不老实的品出端倪,脸色不堪。

      这闺阁女子遣词造句,若结合意境细细琢磨,简直比男人豪放多了!

      解忧喝下第四杯,眼角余光留意了下那女子,其他人唤丁姑娘,丁姑娘似仗着背有靠山,神色气扬。

      有人瞄着解忧脸色,颤颤发言,“是不是太过分?”

      丁姑娘笑笑,“小女子只想让诸位无所顾忌,玩的尽兴。”

      这群门生客僚里,有些人敢接词,随之笑声起,有些不敢,自罚认输。

      诗题至尾声,丁姑娘看向解忧,解忧只顾夹菜,平静异常,不怒不恼,倒是宴桌上那碗白米饭吃的干净。

      丁姑娘提议道,“请解忧公主为自己做首诗如何?听闻公主文采颇佳,好叫我们诸位瞻仰。”

      解忧头也没抬,“我不会作诗。”

      “不如,我自请为公主做一首吧。”丁姑娘吟吟起声,念了数句,将最后两句高声念了出来,“残叶飘零褪春色,无颜自埋泥土中。”又问她,“公主觉得,这诗如何?”

      众人鸦雀无声。

      如若方才是隐喻,那这已是公然羞辱,换做别的女子,怕是早已经掩面离去,再不肯出门半步。

      宴席末座,那身着月白衣饰的女子,仿佛身经百战不惧不畏的战将,这点挑衅话没能把她怎样,筷箸拨着面前那盘菜,她平平静静,“我说过了,我不会作诗,当然也不会品诗,丁姑娘才华横溢,但有点浪费,很可惜了。”

      “可惜什么?”丁姑娘皱眉不解。

      “明明饱读诗书,却无法用在正途,岂不可惜,其他公子小姐做的颂诗,许会流传千古,而你所吟的诗,出不了这个门。”这盘菜挑不到好吃的了,解忧淡眸半凝,终于抬起来看人,“最后那句,我不妨还给你,无颜自埋泥土中。”

      丁姑娘没有听懂话里更深的意思,只认为解忧言语嚣张,怒了脸色,“公主是说,我们这些诗,难登大雅之堂?”

      “不是你们这些人,”手中筷箸被解忧肆意扔置桌上,与瓷碟擦碰,她悠地从座子上起身,“是只有你,实在愚蠢。”

      丁姑娘冷凉了脸色,“你——”

      昭平及时制止,招了招手,丁姑娘略有不甘,哑然退旁。

      解忧昂首轻望着上座人,上前两步,“听闻昭平公主喜爱弓箭,我从奴桑带回一把良弓,借今日诗宴,特此奉上。”

      昭平看着解忧,若是以前,这女子指不定掀桌翻脸,如今说来奇怪,明明这女子无权无势,行事风格比她还嚣张。

      昭平不着痕迹展然一笑,让把良弓呈上,片刻,侍卫将弓送到眼底,昭平拿起,抚摸着弓身纹路和长弦,明明只是一把平平无奇的普通弓,不知从哪捡来的破烂货色。这也能献出手?

      昭平并未戳破,道,“良弓需配好箭,去把本公主的羽箭拿来。”

      送来羽箭,又着人摆下箭靶,昭平第一箭射出,直中靶心,众人扬声喝彩。

      解忧颇有赞意,这箭术不错。

      这位昭平公主,名为皇甫若珂,在皇甫家排行第六,年二十三,是皇甫衍的姐姐,昭平并非闺阁女子,骑马射猎不在话下,她曾拼命为皇甫衍铺路,有助上位的从龙之功。

      晋兴十一年,皇甫劦病逝未发丧,徐皇后夺权控金陵,她暗助太子回金陵。熙和元年,皇帝年少刚登基,景云台姜家叛变,她领兵救驾。六国侵晋,她献出大量财宝巨款。熙和四年,伐奴桑,皇帝亲征却也带她去边境指挥。

      从无人问津,到权势当红,解忧看得很清楚,说实话,解忧并不是很讨厌她,只是作为姐姐,尤其作为皇帝的姐姐,昭平看不惯她与皇帝纠缠,且三番几次让皇帝失狂,行径荒唐。

      第二箭,箭在弦上。

      不出意料,昭平突然转身,手中紧绷的弓箭,立刻瞄准了她。

      没管众人如何哗然惊惧,解忧看着正中的箭头,勾了下唇,大庭广众之下,这位昭平公主,也许想要当场射杀她这个闹得皇帝声名不堪的女人呢?

      箭弦拉到最满,昭平望着前面清浅临立淡然自若的女子张着无所畏惧的脸,她渐渐弥漫着嗜杀之意。

      解忧觉得昭平姿势摆的忒久,再犹豫天都快黑了,想起马车租金还在算,登时心疼,她敛下眼眸再抬,羽箭忽然疾驰如风,似奔向她命门。

      就在羽箭快要接近解忧时,突然横空出现条长鞭,一个回旋,把羽箭死死绞住,甩了回去。

      昭平公主侧身一避,躲得快,站在她斜后的丁姑娘则倒霉,箭矢与其臂肘擦过,见了血,她细皮嫩肉,哪能忍受,霎时倒地痛呼,旁人见及,手忙脚乱安抚。

      解忧没看明白这变故,听到有人喊她,从那堆人中抽回视线,扭头看去,徐银楹冲了上来,长鞭夺目。

      “放肆,你竟敢当众刺杀公主!”

      徐银楹懵了下,什么刺杀?

      很确定昭平身边婢女的喝声是在对自己说,想到方才的事,徐银楹急道,“你怎血口喷人,明明是昭平公主要射杀解忧,我才动手的……”

      昭平将弓仍给婢女,“谁说本公主要射杀她?她不是好好的在这儿?”

      “你不也安然无恙?”

      “你好大的胆子!”听到这声回嘴,昭平没忍住,冷声道,“徐大小姐持械强闯我府,寻畔滋事故意伤人,且以下犯上对本公主不敬,该当何罪?”

      婢女立即道,“私闯府宅,徒十日,寻滋挑事伤重者,仗四十,徒半月,以下犯上不敬者,仗八十,徒三月。”

      昭平道,“既如此,仗罚先在我这受了,再命人交送大理寺。”

      徐银楹面色煞变,昭平若要用私刑,也不是不可,看到婢女喊了人,侍卫列队进来,持着长矛把两人团团围住,徐银楹不禁慌了下。

      “别怕,有我在。”

      明明慌得要命,徐银楹却仍是对解忧这样说,解忧上下看了徐大小姐好几眼,这话多余了,这些刑罚又没针对自己,好像不需要怕吧?

      解忧正想着对策,徐银楹忽既高声道,“我姑母是当今太后,我妹妹是当今贵妃,我父亲是当朝左相,我是当朝大将军未过门的妻子,你们谁敢抓我!”

      这大串自报的门号,让侍卫有所犹豫,不敢冒然捉拿。

      “徐家人猖狂至此,好生威风。”昭平冷着眸子看她,“我倒要看看,这些名号能否保得住你。”

      婢女喝道,“还不快将人拿下!”

      徐银楹哪知这些名号不管用,昭平公主是铁了心定要罚她,侍卫一动,徐银楹立即挥鞭子挡退,正想着要怎么办时,解忧走了出去。

      “解忧……”

      侍卫没拦她,昭平要捉拿的人也不是她,解忧看向那位丁姑娘,“徐大小姐伤了你,你要告她么?”

      丁姑娘道,“我当然要告。”

      “正巧,我也有一案要告,”解忧幽了声,“你们为我做的诗中,‘乌帐云腾乱烽烟,叹王残狠不知怜’,喻指天下不太平,暗讽皇帝治国无道。诗中还有一句‘出水芙蓉轻弄韵’,韵字,乃当今太后闺名,不仅以下犯上大不敬,这诗中意蕴,恐有诽言太后失寡不守妇道之意。不如,我和你一道作伴,去大理寺告发?”

      丁姑娘受了伤的脸色惨白,其余人更是脸色大变,谁说她不会品诗?品出了他们都没想到过的那层意境!

      吟诗诵词,助乐雅兴,虽说大晋极为包容,允百家争艳,只要莫过于伤风化,无太多文字计较,单一韵字做不得什么,但偏不保万一,这位解忧公主夸大其词,皇帝和太后若真计较,会如何?

      丁姑娘心里没底,看向昭平公主,后者沉默似有不闻之意,丁姑娘顿时暗恼作诗前只顾用韵字修饰,哪想了那么多,片刻后,她捂着伤口,弱了声,“这点小伤,不必多此一举,方才小女子无意冒犯,还请公主谅解。”

      说完,朝解忧低腰一礼,当是赔礼歉意,其余人也纷纷站出,表示这首诗并无失敬之意,打趣说这几句只是写战乱和景色罢了,不应多想。

      “今日的诗词,我当没听过,出了这个门,也莫让我听到,”目光看向昭平,解忧道,“昭平公主,你差我一辈,我当得起你姑姑二字,你对我不敬,我也不追究,我受你之邀,银楹是陪我来的,鞭子不过是她缠腰装束之物,再而,丁姑娘不告便无案,今日之事,不妨就此打住,你我之间,化干戈为玉帛。”

      昭平看了她很久,最终,她抿了下唇角,朝侍卫放话,“放她们走吧。”

      待两人从侍卫圈里离去,昭平肃容冷道,“解忧公主的话,你们也听了,那首诗,莫要从你们嘴里再说出半个字!”

      ……

      威风潇洒的出了府门,徐银楹还是懵的,她怎就不太明白,昭平公主竟这么轻易放过了她?对了,解忧说了什么来着?她这脑子,一出门就忘!

      摸着鞭子,徐银楹苦恼,若是让爹爹和姑母知道,恐怕得好几天不能出门,婚嫁在即,全家都盼着她别再出乱子,想这鞭子,都是翻箱倒柜找出来的。

      徐银楹仰天长啸,“解忧,完了呀,我是不是闯祸了?爹爹会不会打死我?你要不收留我两天?”

      解忧揶揄道,“刚那么威风,这会儿,你倒是知道怕了。”

      徐银楹搂过解忧,担心道,“方才下手没轻重,那姑娘不会有事吧?”

      “不好说。”

      “什么叫不好说?”徐银楹道,“难道,你真要去大理寺告她?”

      “你当大理寺闲得慌,还管这事,”听言,徐银楹似懂非懂的点头,解忧携手安慰,“放心,你报了那么多身份,那姑娘没胆子怪你。”

      “你说,昭平公主以后会不会更记恨我俩?”徐银楹闷闷问,比起几年前的思饮居,这次的场子砸的有点大。

      “不好说。”解忧沉默了会儿。

      徐银楹叹气,“当年的事,昭平公主必定怀恨在心,我平时都是有多远离她多远,解忧,你说你干嘛受邀来这种无聊的诗宴,用脑子想想都知道,昭平公主肯定是想为难你,要不是我来了,你这条小命可就难保。”

      “是,徐大小姐救了我,我无以为报,”想到那一箭,解忧没说太多,点头附和完,这才问,“你怎突然来了?”

      徐银楹简短地说了下,谟安不放心这事,知两人交好,便特意跑去徐府央求她过来看看,好在来得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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