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影约重来

　　在佳彤少女时代的记忆中，泺城的冬日是无风的，阳光毫不刺眼却极之温暖，很容易便把人晒得全身舒畅。晓晨的春节假期只有十天，在这十天里，他们并没有太频繁地见面——在这样热闹隆重的佳节，难免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不过在晓晨返队之前，佳彤还是想办法同他见了一面。
　　那时的假期，人们喜欢的休闲多局限在家中，因此鲜有娱乐场所营业，马路上也颇为冷清。他们不知不觉又晃到第一次相约的虎啸泉畔。无论何时，这只老虎永远充满活力，亦永远尽忠职守——它所流淌出的泉水一如既往地可爱，清澈的、甘美的。
　　晓晨与佳彤坐在僻静处的石凳上，他拉过她的手，轻轻撸起一小段衣袖，那串精致的手链便露出来了。不过晓晨想，他更喜欢戴着手链的那只手腕。
　　我就猜到你会看的，所以出门前特意戴上了。在家里是不敢戴的。佳彤说。
　　晓晨略略皱眉说，等我们长大就好了。
　　佳彤伸出那只没有被晓晨拉住的手，把手指附上他皱起的眉头，一边轻轻揉着一边说，别皱眉，不喜欢看你皱眉，已经忍了很久了，每次看你皱眉都很想帮你把它揉平。
　　晓晨握佳彤的手更用力一些，他想，佳彤，你真可爱。

　　你笑什么？佳彤偏着头问他，一双眼睛在泺城冬日的暖阳下亮晶晶的。
　　我笑，是因为你很可爱。
　　佳彤侧过身子留给晓晨半个背影，晓晨听到那背影说，你怎么现在这么油腔滑调？虽是发怒，但声音听上去，仍是甜的。
　　晓晨凑近一些，压低了声音说，我只是想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表达给你。以前我不爱说话一是懒得说，二是觉得做比说好。可是我现在明白，语言是一种很好的沟通方式，如果我不对你讲清楚，你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我的心意。
　　佳彤转过身看着晓晨的眼睛说，柳晓晨，你变了。比起以前，你成熟太多了。这些，都是你的教练教你的吗？
　　不全是吧。
　　什么意思？
　　教练会教，自己也要思考啊。
　　那你打球一定也比以前更好了吧？我还没真正看你打过球呢，以前陪我打球，你施展不开吧？
　　晓晨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严肃，他说，佳彤，我以前说过教你打球，也说过给你辅导功课，可是现在这两样我都没有做到，你不会怪我吧？
　　怪你倒也不会，只是常常想到你，这一点有些麻烦。佳彤自言自语般地说着，然后轻轻叹一口气，不知不觉便滚下泪来。

　　晓晨找遍全身，终于翻出一小块皱巴巴的纸巾。习惯了球拍的手，原本应该灵巧无比，可是面对流着泪的心爱的女孩，却因了紧张而笨拙起来。他略略发抖地替她拭泪，然而她的眼泪却越来越多，很快便浸透了那张纸巾。
　　佳彤，以后我有能力了，哪里都不去，天天陪着你好不好？
　　佳彤用手指擦擦眼泪说，你以为是拍琼瑶剧啊，我就是发泄一下。比起陪着我，我还是喜欢你为自己喜欢的事情努力。
　　晓晨握着湿透的纸巾笑了。他说，佳彤，你真可爱。
　　佳彤注视着晓晨的眼睛，用手指把眼泪拭净说，柳晓晨，我跟你讲一个秘密好吗？这句话憋了很久了，如果不说出来我会闷死。以前我很佩服你把自己的心思隐藏得很深，现在连你都说藏心事不好了，我想我还是说出来吧。要是不跟你说，我想我可能就要挖一个坑，把这个秘密埋进去了。但是万一这个秘密发了芽，像草一样疯长，这样一刮风那些草就把我的秘密说出来，到时候全世界都知道我的秘密了。
　　晓晨笑着说，你的秘密是什么？国王长了驴耳朵？
　　佳彤脸颊微红，但眼睛仍是亮晶晶的，像是距离他们不远的泉水。她强迫晓晨转过身，理由是看着他的面孔，她讲不出。
　　然后，对着那瘦瘦的背影，佳彤仍是有些害羞地低了头。
　　柳晓晨，我觉得你长得挺好看的。佳彤说。

　　晓晨转过身看着小女朋友樱桃色的脸颊想，佳彤，你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随着夕阳的缓缓落下，佳彤知道自己不得不回家了。她想，怎么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泉水流淌得还要快呢？

　　晓晨如过去一般送佳彤回家，在分别的路口他对她说，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再不跟我联系了。
　　嗯。
　　功课上的事情不要着急，补习班和学校里的课双管齐下肯定没有问题。
　　嗯。
　　怎么了？嫌我啰嗦？
　　没有。就是一想到又要很久不见面有点不开心。
　　晓晨微微弯腰扶住佳彤的肩膀看着她说，佳彤，我保证，等我们长大以后一定尽量多地陪你好不好？
　　这算是承诺吗？
　　当然。
　　柳晓晨。
　　嗯？
　　我喜欢你。

　　晓晨看着佳彤，佳彤亦是看着晓晨。两个人的心跳是同样地快，稀薄的太阳光线下，两个人的眼睛同样地明亮。

　　开学后佳彤的学习成绩随着季节由寒冬转为春季。在一种愉悦的氛围中，她自报上发现了关于晓晨的报道。那条报道位于报纸的角落，很容易就有被忽略的危险。佳彤也是翻过那一页才想起刚才似乎看过了柳晓晨的名字。复把报纸翻回去，果真是有。
　　报道的大意是，柳晓晨是省内新进崛起的年轻队员，获得全省青年锦标赛冠军，由此自二队升入一队，并成为重点培养对象。

　　彤彤，报上登的什么，你看得这样开心？妈妈的话让佳彤条件反射般慌忙把报纸合死，仿佛自己做了件不甚光彩的事情。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背叛了父母，这样，算不算不乖？算不算不孝？
　　怎么了？为什么把报纸合上了？
　　纵使内心有些愧疚，佳彤仍忍不住又对妈妈撒谎，她故作平静地说，你突然说话吓到我了。
　　妈妈笑说，报上登了什么好笑的事。
　　副刊上有几个笑话。
　　那一会我看看。
　　佳彤心有余悸地递过报纸。

　　该怎么办呢？是该同柳晓晨继续下去，还是应该做回那个表里如一的乖女孩？佳彤觉得自己站在分岔路口，左右为难。父母与自己自是不可分割，而柳晓晨又是自己喜欢的，那么，应当何去何从？
　　彼时年少，忧与喜都是兴之所至，佳彤想到头疼便不再思考，只盘算着应该买本笔记本以剪贴关于柳晓晨的报道。日后，在报上见到他的名字的几率，只会更多。

　　三月中旬，是晓晨的生日，佳彤计划送礼物给他，可是思虑数次依旧没有定下到底该送什么，于是便咨询妍玫。妍玫问，你生日他送你什么？第二日，佳彤便把晓晨的馈赠带去学校，妍玫细细看过说，这是铂金的。佳彤诧异她怎么知道，妍玫把手链搭扣处的字母缩写指给她。
　　这就是铂金的意思。
　　佳彤说，你知道的真多。
　　跟钱有关的事情，我都懂得。
　　妍玫，你说话真搞笑。
　　妍玫正色说，像你这样的女孩自然视金钱如粪土。可是我从小缺乏物质，所以对这种事十分在意。
　　可是金钱买不来一切。
　　对，比如亲情、爱情，还有友情。亲情我是没了，友情我有你，至于爱情，我一直渴望，并且追求。佳彤，你把所有的需求都看得很淡，是因为什么都有。可是我太贫乏，所以对任何事都充满渴望——我是一个贪心的人。妍玫说。她的表情如此平淡自然，仿佛在叙述一件于己无关的事情。佳彤觉得她很可怜，她想，妍玫一定非常非常地孤独吧？
　　妍玫丰满的嘴唇抿了抿，然后大声笑起来，她说，别替我流眼泪，我可是绝对不会流泪的。所以你替我流的眼泪根本就没有意义。
　　妍玫，你真坚强。
　　我宁愿自己不坚强。
　　佳彤的眼睛开始微微湿润。

　　妍玫轻拍一下她的肩膀说，不是说了别替我流眼泪了吗，还是快想想该送柳晓晨什么吧。虽然爱情不是可以用钱购买的，可是一个人肯为你花钱还是说明他在乎你的。
　　佳彤说，我觉得爱情跟钱还是不能划等号吧。
　　妍玫笑说，你果然是大小姐。
　　佳彤托着腮，低头不说话。她想，自己自小受到的教育便是金钱并非万能，金钱不是衡量各种价值的唯一尺度，难道这样的想法真是天真如同空中楼阁？
　　生气了？妍玫侧头轻轻问她。
　　没。
　　妍玫轻轻地笑了，这女孩明明什么事情都写在脸上，可是仍要佯装平静，实在可爱得紧。想来是自己刚才的话对她太过打击了，这样天真的人，自己却总忍不住把那套世俗的理论灌输给她，实在是荼毒花朵。于是她说，那你快想到底买什么吧？
　　佳彤一脸认真地说，我想了很多，都觉得不好。
　　那不如听我的。妍玫口气笃定。
　　嗯。
　　买戒指送他。不大，又可以随身携带。而且，听说戒指是可以拴住心的。妍玫说着，调皮地眨一下左眼。
　　佳彤觉得有些呼吸急促，戒指这样的东西，会不会有太强的暗示性？她有些尴尬地看着妍玫。妍玫微笑揉乱她的头发说，听我的没错，周末我陪你去选。
　　其实妍玫没有完全言明，她觉得，戒指这样拥有特殊意义的饰品，一旦收到，必定会在记忆中留存许久。过早成熟的她已经不太憧憬如佳彤与晓晨般干净纯粹的恋爱，但是仍会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珍贵无比。所以站在佳彤朋友的立场上，她是想让柳晓晨永远记得这可爱的女孩的。
　　他们已经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轨迹，所以，分开是注定的事情吧。妍玫有些黯然地想。

　　在金店的银饰专柜，佳彤看中一枚式样简洁的银戒，想象着这枚戒指戴在柳晓晨干净漂亮的手指上，她觉得心情十分愉悦。可是店员说这戒指是情侣对戒，不可以拆开卖。妍玫索性怂恿她买下一套。佳彤红着脸摇头，心内却充满憧憬。一对的戒指，这听上去简直是少女的梦幻。她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指。妍玫请店员拿出女式的那枚让佳彤试戴，那枚女戒是刚才看中的男戒的缩小版本，戴在佳彤的无名指有些大了，但是戴在中指刚好。店员说，戴在无名指，是结婚的意思，恋爱的话，应当戴在中指。
　　那枚银色的戒指戴在指间，有着陌生的强烈存在感。佳彤想，样式相同的戒指戴在柳晓晨的手指，是不是表示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当初妍玫的提问让佳彤认识到自己是在恋爱了，而现在这枚戒指让佳彤意识到，自己对柳晓晨的喜欢是如此真切。她戴着这枚戒指，觉得记忆中所有爱情电影里的美好画面都叠加在那圈小小的银色光环之中。青涩的、被芬芳包裹的少年之爱，牵手的情人，相拥的剪影，耄耋的搀扶。短短的瞬间佳彤的思绪便穿越了数十年。
　　这样想着，她仰起头对店员微笑说，麻烦你帮我包起来。

　　下一个周末，佳彤约晓晨见面，把戒指给他。又是虎啸泉畔，又有明澈的水流、茂密的树荫。佳彤喜欢泺城的眼睛，就像喜欢晓晨的眼睛一样。
　　生日快乐。佳彤笑着递过一只红色锦盒。
　　晓晨打开包装，看到那枚闪亮的银戒。
　　春日的泺城，阳光灿烂，银戒折射着太阳的光线，乍一看去，是带几分梦幻的。晓晨有些感动，轻轻对佳彤说谢谢。
　　佳彤笑着说，你戴上试试，我觉得这式样很适合你。说罢便拿出戒指要套在晓晨的中指。然而戒指的尺寸却并不合适，它完全没有办法被晓晨戴上，佳彤的动作十分沮丧地僵住了。
　　晓晨安慰她说，我再试试别的手指。说罢便往别的手指套去。
　　佳彤却说不必。她说，我好像拿错了，这是我的那一枚。
　　戒指有两枚？
　　嗯。我一枚、你一枚。包装是一样的，样式也一样，男式的尺码大一些。
　　晓晨拿着戒指轻轻地笑了，他说，这样很好啊。你现在肯定不好意思戴戒指，我呢，也不是那么张扬的人，而且我们队里是禁止恋爱的。所以我们互相替对方保管，等到以后可以大方恋爱了，再拿出来，好不好？
　　佳彤点点头。

　　晓晨拉过佳彤的手把戒指戴上她的无名指，微笑说，现在我替你戴戒指了，以后，是要嫁给我的。
　　佳彤慌张地扯回自己的手，撅着嘴唇说，谁要嫁给你。
　　戒指是大了一码的，佳彤的动作让它掉落在地上，两人赶忙蹲下四处找着戒指。片刻，晓晨沮丧地说，找不到了。
　　不可能，怎么会找不到呢。佳彤咬着下唇说，都怪我……
　　找到也没用，还是不要找了。
　　什么意思？
　　反正你又不嫁我，还要戒指做什么。
　　柳晓晨，你还是讨厌我了。
　　不是我讨厌你，是你讨厌我。
　　我干嘛讨厌你？
　　刚才我让你嫁我，你这么反感。
　　我……佳彤低头不说话。
　　晓晨凑过来问，到底想不想嫁我？他嘴巴里的热气喷在佳彤的耳朵上，有灼热的感觉。佳彤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完全静止。他说要她嫁他，这样的要求听起来是多么地令人害羞。是要嫁他吗？嫁他的话，是不是就是永远不会分开的意思？佳彤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柳晓晨的面孔。白皙的皮肤、浓眉、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唇红齿白的笑颜。越看他越觉得他好看，越看他就越……喜欢他。于是佳彤对着晓晨轻轻点头。
　　晓晨瞪一下眼睛说，点头做什么？
　　柳晓晨，我愿意嫁给你。

　　真的？
　　嗯。
　　那，我们还是再找找戒指吧。
　　哦，对，还有戒指。佳彤喃喃说。
　　可是柳晓晨，我们怎么才能找到戒指呢？
　　晓晨耸耸肩说，让我思考一下吧。说罢便做了个冥想表情。
　　不如这样，晓晨说，你亲我一下，我就能找到戒指了。
　　我不！你太坏了。
　　那让我亲你一下总可以吧。
　　佳彤眨眨眼睛看了晓晨一会，说，那，只有一下。
　　嗯。
　　那你要很快的。
　　知道了。
　　还有……
　　晓晨的右手忽然覆上佳彤的眼睛，他压低了声音说，闭上眼睛，乖。
　　黑暗中，佳彤觉得嘴唇有了柔软的触感。她知道，那是他的嘴唇。

　　等他的手掌离开，自己又重见光明的时候，佳彤看到晓晨摊开的左手掌心有那枚银戒。
　　我找到了。晓晨的嘴角轻轻向一边扬起。
　　佳彤皱眉说，你怎么这么坏。
　　生气了？
　　嗯。
　　那我要如何赎罪呢？
　　请我吃冰淇淋。我要吃三个球。佳彤微笑说。
　　那好吧。晓晨说着，轻轻拉住佳彤的手向冰淇淋店的方向走去。

　　佳彤。
　　怎么了？
　　吃完冰淇淋配陪我去附近的小店买一根绳吧。
　　买那个做什么？
　　我想了一下，还是把你送我的戒指挂在脖子里吧，这样，无论我在哪里，都像跟你在一起一样。
　　佳彤仰头看着晓晨的侧脸，春天的阳光真好，她喜欢阳光照在他脸上的感觉。
　　晓晨也低头，对上佳彤的眼睛。在他累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时，记忆中的这双眼睛给予了他莫大的勇气与力量。他没有告诉她，把戒指戴在脖子上，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这样的话，戒指就会停留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虽然已经渡过十六岁的生日，柳晓晨依然没有勇气把□□的情话全盘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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