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

　　连续的两堂小课结束，教室里的人陆续离开。
　　婵默默收起卷轴，然后听见知容在边上说：“你刚才看得未免也太仔细了，我瞧丁先生都看了你好几眼，我偷瞄了下，真艺术。”

　　“是很艺术。”婵知道她是在说那幅画，难得地应上声，随后便听另一人叫她。
　　她回头看去，这才发现贺明松也在教室里。

　　贺明松今日不再像从前那样笑，看起来反而很郁闷，和北平的天气一样刮起风来。他望着婵，悻悻然问：“你有时间吗？我有些话想……想单独和你说说。”

　　婵不予理会，将东西收好后朝知容和西洲颔首道别。她早上还有一节美学选修课要去校园南面的教学楼上，不过是在最后一节。
　　她向楼外走，贺明松紧随其后，几度欲言又止。

　　校园里往来的人很多，有认识他们的都抽空瞧上几眼，直到走去楼外的一条湖边小径上看来的目光才变少，贺明松便趁这时小跑到婵前面，拦住她的去路。

　　“纪诒月，你就和我说一句话吧……”他的语气和他人一样闷闷的，“告诉我为什么把礼物还回来也好。”

　　“我说过，我不需要你的礼物。”

　　这话的确说过很多次。
　　明松忽觉心虚，过了会儿向她解释说：“我暑假在香港时请教了我表哥，是他们说送礼物就能追到人的，我以为回北平后我也可以这样追到你——不然你和我说说你喜欢什么？我不再送你那些，我送你喜欢的。”

　　明松的两位表哥在香港算是出了名的风流公子，追求女子的确是常送礼物，但送礼物也是有讲究的，想来两人并没有传授给明松。

　　“贺明松。”
　　婵不知为何忽然叫他声。

　　明松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婵口中说出，刹那间心底好似有春风拂过，心神酥痒一阵。他急忙答应，像极了在等候指令的士兵：“在！”

　　然他的话音未落就听一声短促的车铃声响起，紧接着又是婵的声音，清冷而美妙：“我已经有男友了，你以后不用再追求我。”

　　春风般的声音化作惊雷声。
　　明松怔忪一瞬，而后感觉到一阵寒风从他身后刮过。

　　那阵风最终停在婵身旁，他偏过视线，见到清安。
　　他顿了顿，问婵：“叶清安？”

　　回答他的却是清安：“是我。”

　　两人站在一处，看起来般配得不像话。明松不免感到一丝酸涩，许久才滚动下喉结，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我想，就在刚刚。”
　　他们的第二次交往。

　　清安说完瞥向婵，婵一声不语，绕过松一样的明松朝前去。他莞尔一笑，将自行车调转方向，追了上去。

　　两人皆在一瞬之间将明松抛置脑后。
　　清安几步便追上婵，想了想，往她肩边靠近些，和她说：“我这两个月寄出很多信，虽然不知你收到几封，但我想你一定认识了踏雪。”

　　也许是踏雪帮了他。

　　婵没有回应。清安仍在心底雀跃着，原本是两只手推着车，这会儿却垂下一只，有意去探婵的右手。
　　婵感知到他的触碰，下意识要将手提起，却不料下一秒清安就攀住了她的手腕，而后再缓慢地向下移动他的手，最终牢牢地将她的右手裹住。

　　天气微凉，婵的手也有些凉。清安的手像一只老式的袖炉往她那儿传着热。

　　婵使出一分的力去挣脱他，无果，之后便不再用力，转而和他说话：“叶清安，你很厉害。”
　　声音很轻，在树叶摇曳声中仿佛一句听不清的呓语。

　　“我想永远都这么厉害。”

　　两人走过湖畔，肆无忌惮地走进奔走的人群中。路过一组墙报时校园中响起悠扬的钟声，是第三节课开始的信号，婵便在这时停下脚步，转身挡到清安面前。

　　二人面对面站立，手仍牵在一起。
　　婵个子高，但看清安时还是需要仰面。她直视着他，眼底没有羞涩，只有专注，看上许久才开口：“可我看不懂你。”

　　清安捏了捏她的手，细语说道：“我想我们不需要完全看懂一个人，但如果你想看懂我，我可以提供线索给你，要是连耐心都没有，我甚至可以直接告诉你答案。”

　　“你很会说漂亮话，可你也不是那样懂我。”

　　“当然，你很难懂。”清安带着笑意看她，“但我觉得再难懂的数学问题只要找准方向就能继续探索，你要是愿意抛给我更多条件就更好了。”

　　婵静默会儿，眼底的光芒有几分像清安昨夜隔着秋叶看见的月光，宁静中暗藏着一种近似悲伤的东西。
　　清安将她的手握得更紧，过了会儿听她说：“我恐怕自己都没找到答案。”

　　“这样也好，我可以陪你找。”
　　清安说完蓦地松开她的手，下一瞬间便轻轻提起她的腰，将她抱去自行车的横梁上，婵尚未反应过来他便骑上车带她离了公示墙。

　　上课期间走在校园里的人不及先前多，清安便将车骑得很快。
　　婵从未在骑得这样快的自行车上坐过，路过一面红绿相间的爬山虎墙时，她远远见到位相熟的教授从楼门里出来，不觉回头看清安一眼。

　　她眼底似乎流露出一丝自然的责怪，很像是一次浑然天成的撒娇，这使她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

　　清安头次见这样的婵，他将嘴角翘得更高，车骑得更快，从那位先生面前疾驰过。
　　后来车子又围着教学楼转了几圈，婵吹着风，奇怪地发现她竟丝毫不觉得冷，就像她觉得清安的举动丝毫不鲁莽失礼一样。

　　她这时才觉察到原来清安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稳重，又觉得早就该看出这点来——又怎会有稳重的人罚一只猫作画呢？

　　“我想要一只猫，”婵忽然说话，“但不敢养。”

　　风将她的声音送到清安耳朵里，他问：“你怕猫？”

　　“我怕它离开我。”婵回答得格外坦诚。
　　许多年前裴苓收养过一条狗，年纪小小的婵会和妙一起抱住它，像打扮洋囡囡那样给小狗戴花梳头。后来战争爆发，她再也没见过它。

　　清安因这话静默会儿，大约是想到更多，最终将车停在棵银杏树下。
　　校园里的银杏树也已转黄，但距离叶落还差些时日，金灿灿的树叶好似代替晴日的阳光出现在二人头顶。

　　婵回头看清安，眨了眨眼。

　　“婵，我好像明白我做错什么了。”

　　清安的话让婵的心绪往实处落了落，她想，她一定是被自行车绕得昏头转向了，或者是被清安迷得昏头转向，所以这才什么话都说给他。
　　她轻轻推开清安的手臂，从被他环住的横梁上跳下，清安见状跟着下车。

　　他没急着说话，而是将自行车存到花坛旁，跟着婵的脚步进了教学楼。

　　第三节课还在继续，但他们待会儿的选修课教室是闲着的，两人早早坐来教室。
　　教室里已经有几人在看书，婵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清安自然坐到她身旁。两人不方便说话，清安遂从书包里取出笔记本，翻开最后一页写起字来。

　　钢笔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婵不去看，只偏头望窗外，直到清安用本子碰了碰她的手她才低下头。

　　纸上写下短短两行字：「他日你若和我一起回杭州，能见到一院子的猫，父亲养猫的时间很长，且越养越多，多是收养来的。」

　　婵从这两行字里读出猫以外的话，他是在向她强调一起回杭州的话。
　　她想了想，也取出笔，却久久没能写下什么，直到看见窗外飞过一群鸟才写道：「听说叶先生出过本漫画集，猫是主角，但我无缘一见。」

　　她笔下的叶先生自是在说清安的父亲，叶君友。叶君友乃是艺专的教授，婵还未见过他，但在重庆停留的那段时间她曾在一面墙上见过几幅极辛辣的讽刺漫画，正是叶先生所作。
　　她那时便想问清安一些问题，但并未提起。

　　清安很是意外她会提起这回事，在纸上写道：「已是战争前的事，画的都是那会儿养在家里的猫，可惜漫画集在逃亡时流散了一部分。我这里还存有几幅，改日找来给你看。」

　　婵看完，收起笔不再写，翻开书看，间或转头看看窗外。清安也已经知足，自己埋头在笔记本上写起什么，一时无话。

　　早上的课结束后两人一齐回家去，清安还想载婵，但婵回绝了他。看样子依旧冷清，但清安知道婵已经同早上不一样了。

　　两人走回林荫道下时都有些感慨，婵尤其别扭——明明昨天傍晚时才和他提分手，怎么不到一日又和好了呢？
　　她静默不语，清安则想到什么，说：“昨天我原是想先回家换身衣服再去找你的。”

　　说话时时间好像又倒流回昨天，他们之间没有过矛盾，他接着说他没说完的话。

　　“你也会在意衣服么？”婵这样问。
　　她想到许久前自己穿过的那条裙子，仍旧认为清安不是会在意服饰的人。

　　“我觉得这样穿太过正式，像是要发表讲话……”清安说到这里转过话说，“还未告诉你我为何晚归，原本早几日就该回来，但父亲临时托我带一幅画到天津，有位相熟的伯父在办义卖画展，我到那儿时他又刚好急需一人主持，于是就把我扮成那副模样，我等画展结束才去赶火车，结果又遇贻误，便迟到了。”

　　他说完婵又想到他昨日说找不到家的话，不禁浅浅一笑。

　　清安已经许久没见到过她的笑，故而心神微漾。
　　“火车还是太慢。”他假意说一句，想等婵再说些什么。

　　婵再接话却是问他：“你母亲呢？”

　　清安看她眼，回答说：“手术很成功，只需再静养一段时间便跟从前一样。”
　　他说到这里难免想起婵的父亲，若那时没有战争，纪先生也不会因一场风险不高的手术而离世。

　　他想着伸手摸了摸婵的头，婵躲开脑袋，瞧他一眼：“我到家了。”

　　“我也到家了。”

　　“……”

　　“再见。”清安忍住还要说话的冲动，同她道别。
　　等婵再次将他关在门外时，他抬腕看了眼时间，之后便骑车折回校园里，只不过这回是朝研究生大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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