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风流除是柳

作者:自咏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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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群英荟萃


      第六章 群英荟萃

      一
      接到这种不具名的莫名其妙请柬,对柳三变来说已是司空见惯。像出席酒会这类事随时可能发生,有时正在外面吃饭或走路时,便被人半拖半拽的拉去赴宴。一旦在公共场合下被认了出来,便很难脱身,不是硬拉去吃杯酒,便是去茶坊泡壶好茶闲扯一番,更麻烦的是偏要约你次日在哪个酒楼相见,那就不喝个酩酊大醉不算完了。因此当他开门一看不认识来人时,一点也不吃惊。有点吃惊的是这人居然能够找上门来,自己这个家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
      虽不知谁请赴宴,但这种事对于他太过寻常,不以为怪,柳三变接过请帖,打开看,请柬上只写着:久慕柳三变大名,本宅定于明日上午巳时举办诗词酒会,敬候大驾光临。恕不具名,地址某某。柳三变看罢告诉来人,回去告知你家主人,只道柳七知道了,届时定去。那人走后,他依旧拿起刚才看的书来读。这场对柳三变可有可无、无所谓的宴席,始料不到成就了影响他后半生的一番情缘,事后想来,柳三变直呼此乃天作之合,岂非天赐良缘乎?○1
      按照地址,柳三变准时来到门首,门上人不让进,柳三变不急不恼道:“非是我来求人,是你家主人要见我呀,你再说个不字,我掉头便走。主人怪罪下来,莫怨我没提醒你。”正在这时,门房里出来一人,正是昨日送信之人,见到柳三变急忙道:“先生才到,让我好生着急,我家主人训斥我几次了,再要不来,让我去你老家中接你。”又训斥那个门人道:“你也不好好看看,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柳三变柳七爷。要是主子知道你气走了柳七爷,今天你的饭碗就砸了。”那人唯唯诺诺连声道歉,柳三变一笑,随后跟着进了大门。
      他向此人打听何人请客,那人一笑:“您的故人相请,见面便知。”柳三变道:“再要卖关子,我就回去了。”那人见他认真起来,只得道:“我家主人是尚书省的宋祁宋子京。”
      柳三变想了想,这名字很熟,噢,原来是天圣二年贡举时曾一起饮酒谈词的那个宋氏兄弟中的弟弟,不料为官刚刚几年,竟置下这样一座大宅院,真真让人不可思议,看来当真是官运亨通了。只不知为何突然想到我这个白丁,莫非想在我眼前炫耀不成?他后来才知道,这座宅院并不是宋祁的,而是晏殊租下来给他住的。
      晏殊喜欢宋子京之才,很想与宋朝夕相处,切磋文学诗词。于是在自己家附近租下这栋宅院,请宋祁搬过来住。这座位于汴河北岸的宅院虽不甚大,但环境优雅,地理位置优越,无论是去宫里应卯或是吃喝玩乐均极方便。
      顺便提一句,宋祁只在这里住了两年多,此后一路青云直上,官运亨通,到了庆历四年(1044年),宋祁早已有了自己的住所。庆历四年的中秋之夜,晏殊在自己宅邸举办宴会,请来宋祁饮酒赋诗,并安排歌妓佐酒,直到天亮才大醉而归。此时晏殊正当宰相职务,宋祁为翰林学士。应了天有不测风云这句话,次日,皇帝赵祯对于晏殊早年依附刘太后之事始终耿耿于怀,借清理庆历新政党人之机免去晏殊的宰相职务,召宋祁草拟制词。宋祁草拟的制词中对晏殊颇多诋毁和斥责之词,甚至写入“广营产以殖私”、“多役兵而规利”的严重罪状。就在宋子京挥毫的时候,昨晚与晏殊一起痛饮的酒劲还没过去,周围有不少人在看他草诏。当人们看到宋祁措词之毒,笔下毫不留情,又都知他与晏相关系很密切,早年还曾借住在晏殊提供的豪宅中,颇受其恩惠,左右观者没有不惊骇慨叹的,目睹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变化莫测。○2
      晏殊在当今可是个有名人物,柳三变知道他是神童,很早就为官。擅作小词,是花间派的代表人物。他的住宅离这里不太远,更是宽大宏阔。后来晏殊利用自己是枢密使的身份,动用禁军扩修宅院,终于被人抓到把柄,定为罪状之一,而拟状之人恰恰是宋祁,人生无常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有人说宋祁这是落井下石,忘恩负义;也有人说是醉后无心之过;还有人说宋祁不单没有落井下石,反而是利用草拟制书的机会,从中转寰减轻了晏殊罪责。否则,以晏殊早年依附刘太后,这次动用禁军扩建私宅之罪,肯定免不了牢狱之灾。最终只受到贬职外郡的处分,正是得益于宋祁草诏中对晏殊扩建私宅的严厉批评,转移了方向,免去了对晏殊当年依附刘太后,对皇上生母不敬的罪责的秋后算账,使晏殊得以平安度过这场政治危机,保全了身家性命。总之上述这些都是后话,只在这里顺便一笔带过。
      宋府位于天街东侧的沿河大街,前临汴河,岸柳垂杨,朱门大户,门前两座石狮。类似这样的深宅大院沿汴河有很多,这一片地区住有不少达官贵人。

      二
      东京城内市俗风气有个特点,就是好讲排场,大操大办。动辄便要举办家宴酒会,不管是官宦之家或是平民百姓,不论婚丧嫁娶、物候节令,凡有名目便会举办。或在家、或酒楼、或租场地。东京的生活极其方便,只要肯花钱,无论办什么标准的宴会都有人帮你安排,几乎不用自己操心。只有当你想出风头,显得与众不同之时,那就需要你出些别出心裁的点子了。○3
      开封人固然重奢华求享乐,其实也不独是京城。上行下效,社会风气使然,全国各大城市莫不如此,如杭州、苏州、扬州、成都,以及已经衰败的长安,没有哪个城市不是日日夜夜笙歌燕舞。岂止是城市,许多繁华市镇豪奢之风也不遑多让。
      另有一点,凡举办宴会雅集,离不开歌妓,这是宋时的社会潮流。上至宫廷庆典下迄郊野踏青,均需邀请歌妓参加,少则几人多则几十人,甚至上百人。按照朝廷制度,歌妓可以佐酒、歌舞。但是为官的若要在家中办酒会请歌妓,则有一定限制,即必须先向官府申报。
      举办酒会邀来歌妓,美酒美女美文,这又显身份,又露学识,还可一亲芳泽,大宋朝的文人们生活在这个时代真可谓如鱼得水,这是朝廷重文抑武的国策带给他们的最好享受。
      柳三变进得大厅一看,叹道:好轩敞的一座厅堂!粗看一眼,已摆下十几桌酒席,还不显得拥挤。人已到的差不多了,各桌边几乎坐满了人。柳三变本来就不想往里面去,扫眼一看见迎门未席还有几个座位,便迳直走了过去坐下来。坐定抬眼见围桌坐着的几个人,原来都认识,正是那日在矾楼一起饮酒的欧阳修众人。互相见了礼,一个个不禁敞怀大笑,都道:这真是趣味相投啊,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正说的是今日这厅堂境况啊。柳三变与众人闲扯了几句,这才往四下观瞧,一看果然如此,满堂客人中只这一桌人褐衣葛带,一望而知是身无功名的穷酸书生,显得很另类。而其他桌的客人多是锦衣华服,官员居多,富商次之。
      主桌最为热闹,引得众人都引颈观望,其中两人最令人瞩目,宴会的主人宋祁宋子京道:“您就是‘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张先张子野兄?”一个中年人赶快起身还礼道:“得非‘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耶?”言罢,二人哈哈大笑,旁边众人也跟着笑了,然后这一桌人又互道名姓以后,这才各自归座。
      原来张先张子野也是填词名家,特别是小词写的极佳,状物写景善长遣词造句,因其词中有“云破月来花弄影”、“簾捲压花影”、“堕飞絮无影”等名句为当时人称诵之。大宋之人最欣赏知名词人及其名句,往往因其一首词或一名句,就成为这位词人的代号,故此世人美称张子野为“张三影”。又因他《行香子》词中还有“奈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句,又称他为“张三中”。而宋子京因其《玉楼春》词中的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而得到“春意闹尚书”的雅号。只是张先与宋祁初次相见的互相吹捧有些肉麻,有些做作,这让与会的许多人心中颇不自在,无形中伤了一些人的自尊。
      那么张先张子野是怎样来参加这场宴会的?看刚才样子,他与宋子京并不相识,应该不是宋祁请来的。原来张先这个人很会钻营,他与晏殊的关系很不一般,经常出入晏府。张先也写慢词,还写诗,也作艳词,但却甚投晏殊脾气。晏殊纳了一个侍儿,很喜欢她,每次张先来,晏殊必让她出来佐酒,多数时候她都唱张先所作之词。后来晏殊的夫人王氏不满,将此侍儿转与他人。一天,张先又来晏府,不见了此侍儿,心中闷闷不乐,饮酒中作《碧牡丹》一首,让一旁的营妓歌之,内中有“芭蕉寒,雨声碎”、“冷落轻弃”之句,令这场景有些凄凉。晏殊听营妓歌罢也很伤感,叹息道:“人生行乐耳,何必这样自苦。”命下人自宅库支钱,将此侍儿赎回。这次张先适来东京见晏殊,为的是探问本届贡举消息,晏殊便让他与会。○4
      前面各桌,众人互相介绍互道仰慕之意,又向相邻席位的其他客人互致问候,只是冷落了末席这帮人,欧阳修不以为然道:“管他的呢,少了许多繁文缛节,我们正好吃酒吃个痛快。啍,瞧他这志得意满的样子,不过就是个尚书省官员,我不久之后肯定会超过他。”王拱寿笑道:“你先别吹,等你榜上有名之后再撂这狠话。”说的众人都乐了。
      满厅之人听了刚才那两个人互致谀词,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欧阳修他们这桌那样无动于衷,有的客人羡慕之情溢于言表,还有的人巴结宋祁,提议让歌妓唱一首宋尚书的红杏词吧。宋祁道:“不忙,我先尽完地主之谊。”

      三
      一桌一桌的走过,耽搁了很长时间,宋祁才来到最后一桌。宋祁过来这桌与众位相见,互相介绍后,最后才向柳三变打招呼:“柳年兄仍是这般风流倜傥,你我兄弟多年不见,失敬,失敬!”
      柳三变一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看我这幅落魄模样,怕是走在大街上就不认识了。你现今正是春风得意,已经混到尚书了,真是官运亨通一帆风顺。”宋祁谦道:“哪里哪里,只是在尚书省当差,哪有柳兄这等潇洒,你的大名如雷贯耳,世人公认的填词名家,名气如日中天。”
      “不敢当,赚取点儿虚名而已。我看那边几桌客人多似朝中官员,既是官人聚会,我乃一介布衣,怎敢叨扰其间。只是有请柬在前,不得不如约前来,在下前来报个到,既已见过面,马上告退。”
      宋祁一指首席坐着的那几人,道:“这几位也有的不是官员,那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填词名家张先张子野,他也是同你等一样来参加贡举的。今天是诗酒会,能诗能喝就够格,而且这两项都是你柳兄的强项。这诗酒会若是少了你这填词名家,岂不名不副实?今天好不容易聚到一起,坐坐何妨。况且你我兄弟多年未见,正好叙谈叙谈,我还要就作词一事讨教。可否移步到前面那桌落座?”
      柳三变听宋祁说的真诚,便不再执意离去,只道在这里坐就很好,这桌都是熟人。
      宋祁也不勉强,向柳三变、欧阳修等人一抱拳,回到前面。

      四
      宋祁面向大厅举手示意大家安静,大声道:“今日宋某家宴,既非贺寿也不是别的什么特别日子,就是想搞个诗酒会,以诗词会友,会名就叫‘锦绣会’,寓意锦绣年华、锦绣文章、锦绣前程。请大家放量喝好,再留下佳作,务使这场酒会名冠京城。众宾既集,高朋满座,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定要叫各位宾客不虚此行满意而归。”然后扭头问左右侍从:“香已发未?”答云:“已发。”
      宋祁便命卷帘,厅上众人都扭项抬头望向舞台。只见厚重的绣幕徐徐拉开,缕缕轻烟裹着异香自幕后涌出,香烟燎绕恍如黄山烟霞,自舞台流向大厅,不一时郁然满坐,馨香满室,人处烟霞之中,便有飘飘欲仙之状。
      没人料到有这样一个别开生面的开场,大都惊异不止,感觉新颖别致、超俗出新。踏着轻烟,群妓像仙女下凡一样或携以酒肴或携丝竹,次第而至。转眼间各桌客人面前的酒杯都满斟上美酒,飘然回归台上。烟霞渐渐散去,只留下淡淡轻烟,便有十名身着白衣的东京城有名的歌妓上台表演,她们的衣领上绣着牡丹,头上插一枝名为照殿红的花朵,执板奏歌侑觞,歌罢乐作乃退。
      客人们虽还没有饮酒,却已陶醉在这迷人的乐舞之中。不知不觉中,台上已缓缓拉上帘幕,客人们回过神来,交头接耳热烈议论,谈笑自如,开始饮第一巡酒。
      良久,香云再起,复又卷帘如前。又有十妓,换了服饰与插花出来表演。如是者十次,衣与花也换了十次。大抵簪白花则衣紫,紫花则衣鹅黄,黄花则衣红,所唱的曲子都是前人所写歌咏牡丹的名词。烛光香雾,歌吹杂作,满厅客人皆恍然如仙游也。○5
      这一番表演震惊了与会之人,个个暗暗咋舌,这场酒会得花掉多少银子啊,以宋祁的职务俸禄,如何支撑下来。既便能够承受,又怎么捨得搞这样一场酒会,目的何在呢?也有一些人暗暗的咬牙切齿发着狠,人呀,活着就必须出人头地,就是拼了性命也要当官,而且要当大官,看看人家这场富贵神仙的酒会,这才是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啊。
      柳三变、欧阳修他们这桌,眼光也被吸引到台上,但是没过多久,他们的注意力就回到了酒桌上。初看时还有些兴致,看了一会儿表演后,觉得未免有些庸俗,很像暴发户的作为,便不再理会,顾自畅饮起来。
      酒会开始后,各桌人免不了互动互敬,但却极少有人到这桌来敬酒。反正这些人也不在乎,好在酒品菜肴丰盛,正好不受干扰的吃喝谈笑。只是有时谈笑声音大了,惊动他人侧目而视。

      五
      表演过后开始唱曲,众妓先唱了一首合唱,唱的是当今朝廷大员晏殊的《浣溪沙春恨》,词曰: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
      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
      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因了这首词和其它几首精致小令,特别是词中一些名句如“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等颇为人称道。有人说“无可奈何花落去”是晏殊所作,后半句“似曾相识燕归来”是门人王琪所续,这也是词坛一段佳话,这里就不细说了。但是晏殊却因这些小令可以列入宋初的填词名家之列了,他的词细腻精致,由此晏殊成为婉约词派的代表人物。
      这里需要作些说明,为什么宋人酒会必要填词唱曲呢?因为词这种文体最早源于隋唐时期的“燕乐”,燕乐就是宴饮席间演奏助兴的音乐。“词”就是合着燕乐而歌的歌词。词到了宋代之所以为社会普遍接受,它的流行有赖于城镇经济的迅速发展。由于社会经济的发展而带来市民群体的增长,他们狂热追捧这样通俗易懂的唱词和优美的旋律,加之歌楼酒肆林立,以及众多歌妓舞女的歌舞传唱,竞唱新声风行整个宋代社会。
      所谓“诗之境阔,词之言长。”有人认为,词这种文学体裁较之诗歌来说,更适宜抒发的也正是那柔美细腻的“婉约”之情,读一首清新的小词,恰如坐在松下,静听山泉清溪在山林沟壑间曲折蜿蜒地流淌。词中抒发的多半是花前月下情侣的低语,琵琶半掩女郎的娇羞,对远方游子的苦苦思念,对眼前心上人的殷殷叮咛,以及由诸多感情引发出的异乡飘泊、仕途坎坷的愁叹。词体的这种适宜表达和渲泻阴柔细腻之美的特点,正好投合了宋代文人内向的、精细的、自恋式的审美情趣。 ○6
      这里还要再说几句:宋朝之人再没了唐朝人那种开疆拓土的霸气和血管中流淌的夷狄血液,转而追求享乐。所以宋人喜爱阴柔之美,偏爱女声唱曲,几乎所有歌者皆为女声,而唐时那种雄浑粗放的男声很少有人欣赏了,几乎再也见不到如唐朝陈延年那样著名的男歌唱家了。词的演唱在宋代似乎成了女性的专属,名家也都是女性,当时便有人慨叹:“古人善歌得名者不择男女,……今人独重女音,不复问能否;而士大夫所作歌词,亦尚妩媚,古意尽矣。”又有人总结宋人的欣赏习惯:唱歌须是,玉人檀口,皓齿冰肤。意传心事,语娇声颤,字如贯珠。

      六
      听主桌那边有人提议,唱红杏尚书那首玉楼春。少时便有一妓出场唱宋祁最得意的那首《玉楼春》:
      东城渐觉风光好……
      柳三变坐的远,看不清歌女脸面,但仿佛听过此女唱曲,觉得嗓音有些熟悉。石介隔着欧阳修探头问道:“柳兄是行家,你看此妓唱的如何?”柳三变道:“嗓音虽好,只不是这样唱法,此词为仄韵,不能一味拔高,说好听的是声遏流云,搞不好只怕如打雷一样了,唱的人不是专业训练出身,到了高音处缺少委婉,这就是在唱法上有问题,一味的追求高。这就好比,对女人来说是‘一白遮百丑’,就唱曲来说是‘一高掩不足’。不过此女子嗓音条件还是好的,但未经过专门的训练,若是让我调教一两个月,定能大大出彩。”欧阳修一旁打趣:“若是让柳兄调教两月,唱的水平提高与否不得而知,搞不好肚子大了倒有可能。”引发众人一阵讪笑。
      石介道:“说笑归说笑,我看柳兄的解说颇为透彻,也通俗易懂,不愧是词律名家,兄弟我于音律上是个门外汉,一会儿还要请柳兄指点一二。”这一桌人虽居末席,却是旁若无人,谈笑风生。他们无有束缚,没有等级穷富之别,又都腹有锦绣,别人的身份地位、富贵荣华都不在他们眼里。他们根本不在意别人的冷面相对,只是互相调侃打趣。
      又一妓出场唱张子野那首使之获得“张三影”美名的最为人称道的《天仙子》词,声调高吭,较前一歌妓的调门更高,好像是为了压前面歌者一头而定的调,听起来让人感觉有声嘶力竭之感。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
      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
      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
      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
      满径。
      刚刚唱到“云破月来花弄影”句,突然珠帘晃动,竟有一只塔燕穿帘而入,众人惊诧喜悦中手舞足蹈,有的举起杯中酒向上泼撒,惊得这只燕子绕梁而飞,扑簌簌带下些微尘土,有那酒杯里落入灰尘的便按捺不住的咒骂,宋子京慌忙的让家人为几人换上杯盘酒盏。挑起帘笼、打开窗子让燕子飞了出去。
      年龄最小还有童心的王拱寿拍掌大笑:“这就应了柳兄刚才所说,虽然声遏流云没有震落梁尘,有这可人的燕子帮忙,却也梁尘暗落了。这燕子比刚才那几个又叫又骂的可是有趣多了。”
      众人道:“这样唱曲好没意思。”王拱寿道:“也是,这样一味的拔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拉上一只罗江犬来听狗叫唤。”王拱寿的话尖酸刻薄,但说的又是实情,听唱听的是韵味,不是来考验耳朵的耐受力。这第二个出场唱张子野词的歌妓,本就唱得不好,让这意外一搅和也就没法继续下去了,勉强把那最后两句念完,眼含泪水退回后台。
      梅圣俞带着一脸鄙夷之色站起身来招呼道:“我们走吧,吃饱喝足混个肚圆,还呆个什么劲儿。什么狗屁‘锦绣会’,还不如说是“锦衣会’更贴切。”兴致很高的欧阳修反对道:“反正也没事,再坐坐,看看还会有何趣事,说不定还有什么惊喜发生。”
      柳三变对石介道:“这第一个唱《玉楼春》的,嗓音条件不错,调门高但缺少委婉,在高处不懂换气。第二个唱张子野词的这位歌妓,声无含韵,只是一味拔高,嗓音条件和唱功都不行,只能称之为‘叫曲’,这在专业歌手里是最次的。与‘叫曲’同样不可取的还有一种唱法,唱时声无抑扬高下,真正不会唱歌的人才这样,这种唱法叫做‘念曲’。叫曲和念曲是业余歌手所为,是为了渲泻自己的情感,那只适宜在小范围的聚会或家宴上,像这种正规酒会不应该有这种歌手出现,也许和主家有什么特殊关系也说不定。而真正会唱的应该是声中无字,字中有声。利用喉、唇、齿、舌各音,使得每个字都能融入声中,圆润流畅无涩滞,这样才能做到声中无字,古人谓之‘如贯珠’,今人谓之‘善过度’是也。要想唱到这个水平,必须在自身优越条件的基础上,有历代相承的优秀老师刻意培养才成,因此也许几千个歌者也出不来一个这样的人才。”○7
      石介听的津津有味,柳三变还在大发宏论,众人齐道喝酒喝酒,我们为什么来的,管他唱得好与坏,先吃好喝好才是正理。

      六
      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议论、闲扯和不耐烦时,众人的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连一直反对早退的欧阳修都准备着要走了。听得台上一阵珠翠叮铃之声,煞是悦耳,看时原来台前幕帘被人慢慢拉上。众人心想,可能是今天的演唱会要结束了,等主人再说几句话就可散场了。
      宋时习惯,都爱在门窗廊檐等处挂帘,一串串的珠子的为簾,织物轻飘的为帘,厚重者为幕,因此这汴京城内有“帘幕千家”、“风簾翠幕”、“绣幕低垂、簾栊半掩”之说。以簾为例,以各种物质串成,贵重者以珠翠等物缀成,普通人家也有以植物桔杆、果实串成,可显出主人身份地位、品味雅俗。随着社会发展,“簾”、“帘”逐渐不分,合为一个字,帘的遮掩的功能越来越强,而簾、帘的透、露的功能和人们的审美情趣则大为减弱。
      厅上众人酒足饭饱,个个望向台上的珠簾翠幕,只等主人发话散席。
      翠幕已慢慢的拉开,却不见拉开珠簾。台下之人不知为何还不打开珠簾,朦朦胧胧只见簾后人影晃动,再一会儿安静下来,只见一清瘦女子倩影出现在簾后,清脆悦耳的声音道:“小女子为众位官人献上一曲《望海潮》。”
      一阵拍板击打声似由后台传到前台,又似从四面墙壁传到中间,声音细碎如春雨润物,清脆、细密,似听得清楚又似无声,声音似远忽近。柳三变便凝住神,止住桌边众人喧闹。知这拍板应是玉板,叮叮声脆,绵密清晰,再听这节奏,远非一般歌女、乐工所能为。
      簾内倩影摇曳,一声起调悠扬美妙,立时将听众带到那遙远富庶的江南。起首一句:“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便抓住听众之心,刹时整座厅堂一片静谧,再没了碰杯声、咀嚼声、杯箸声、低语声。当歌罢上阕“市列珠矶,户盈罗绮竞豪奢”句后,清音缭绕,余音袅袅,经久不散。仿佛过了很久,乐工才奏起间奏。
      趁这时,欧阳修才探身对柳三变小声耳语道:“这好像是你柳兄所填之词了,词曲皆妙,果然名下无虚。不过这女子的演唱更为这首词增光添色。不知是哪里歌妓,日后一定要一亲芳泽,听她当面唱曲。”欧阳修话还未完便闭了嘴,又听女子唱下去……。
      柳三变出神的听着。心想着能够唱得这样专业,嗓音条件这样好且技巧纯熟的歌妓可不多见,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呢?听声音年龄不会太大,可这功力绝不是年少者所能掌握的。一阵酒劲涌了上来,柳三变忽然觉得自己这大半生很失落,人家宋子京有资格在这里谈笑风生,颐指气使。自己算什么?看刚才看门人的眼色,自己倒像个打秋风混吃混喝的。
      想到这里,再也坐不下去,低声对欧阳修道:“今日这酒喝得有点儿不对劲,等这女子唱完,愚兄便要先行告退一步。”欧阳修有些担心的道:“看你今日状态实非最佳,你刚来时我就感觉到了。不过当此诗坛酒阵,征兵命将之时,正是我等大显身手、艺压侪辈之机,就这样走了实在可惜。下面会更让宋、张之辈出尽风头。似今日这等狂欢华筵,肯定会轰动京城,到时传出与会之人没有柳七,也会失色。柳兄既执意要走,请先赋首词来再去不迟。就以这女子清唱,梁尘暗落为题。”
      此时女子已经演唱完毕,一阵沉寂后,台下开始热闹起来,人们都在交头接耳夸赞演唱者。○8

      七
      柳三变沉吟一会儿,到窗边几案挥笔写词。虽然未曾谋面,但在他心目中,此女非鸾凤不能形容,不知何故流落风尘,就以《凤栖梧》为词牌吧,于是写道:
      簾内清歌簾外宴。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
      牙板数敲珠一串,梁尘暗落琉璃盏。 桐树花
      深孤凤怨。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坐上少年
      听不惯,玉山未倒肠先断。
      ( 新声:曲调新颖的词曲;孤凤:喻簾内
      歌女在作者心中的地位;玉山:身躯的美称,
      这里是作者自喻。)
      他轻轻放下笔,叹息一声,未再和他人打招呼,满腹踌伥的离席而去。
      簾内清歌簾外宴,此词一出,改变了汴京歌舞场所三件事:一是人们突然发现,原来遮掩比暴露更美,朦胧中所见更引人浮想联翩,于是许多酒楼歌厅,甚至家宴纷纷效仿,将这帘栊装扮得花团锦簇,有的歌者直到谢幕,才走到帘外;二是争相打听在簾后唱曲的是谁,竟获得这样一首赞歌,分明是将她比作鸾凤,真真羡煞人,特别让一些有名的歌妓更是妒火中烧。此后的汴京城若想办成超级的酒会,必须请得这位歌妓出场;三是作者是否柳三变一直在人们心中是个疑问。虽然几乎所有人都肯定的说非他写不出这等好词,但却无人记得看见他出现在宴席上。只是此后汴京城的各种酒楼歌会,自此每晚都会有人唱几首柳三变的词,甚至柳三变十年前填的词都有歌妓拿来翻唱,使这汴京歌舞场所这两年的庸俗之风有所收敛。
      这场锦绣会无疑是办成功了,开场独出心裁的烟霞和歌舞表演调起与宴之人极大的兴趣,但也只是坛花一现,过后不久就忘却了,但是簾后演唱之人却永久留在许多人的脑海里。自此后,汴京城举办歌舞酒会,更加注重歌妓的水平,必有好的歌手和好的词曲才算高档才算成功。
      由于柳三变写完这首词后,未打招呼放下便走,后来宋子京也未告知歌者,此词为何人所作。故此该词虽然流播甚快,却留下一个疑问:到底作者是谁?于是便有许多人张冠李戴甚至冒名。但多数人特别是那位歌者心里,都认定非柳七柳三变谁也不会填出如此美妙动人的乐章。
      自听了那天籁之音后,风流成性的柳三变竟会害起单相思,这几日里这声音总在耳边回响,搅得他茶不思饭不想,更遑论考试之事。在痛苦煎熬了数日后,这一日,柳三变终于下决心不再去想,以这种状态是没有把握应付贡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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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第六章 群英荟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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