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六等星

作者:极幻王十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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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色撒旦


      新地球国模拟的清晨来临,唐几何从“眠因”强制带来的的短暂沉睡中转醒,片刻之内头晕脑胀,仿佛天旋地转。他无声地埋首于双膝,感到蜂鸣般的耳鸣渐渐消退,这才站起身来,望向宅舱外。
      爱因斯坦大道宅舱架区的一百层,首都夜景一览无遗,五彩灯火沿着十二条主干道放射状蔓延开去,伫立在首都中心广场的三战纪念碑仿佛近在咫尺。
      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唤家用智能机送来能量胶囊,没有就水地囫囵吞下。他狠狠揉了一把发青的眼眶,从鼻腔里呼出疲惫不堪的一口长气来。脑际会议结束之后近一周,他统共睡眠了十个小时。
      在首都乔灵市的中心地带拥有停泊位使用权和一座豪华宅舱无疑是令人艳羡的事,而年轻如唐几何就能拥有这一切,更是让无数在后头苦熬的同行们嫉妒眼红。然而,旁人难以企及的盛名和成就背后定有旁人难以承受的辛苦。
      复制主观感受——二十年前这还是痴人说梦,是他让这场梦成了真。
      现在人人都知道,思维和意识不再神秘不可知,神经网络可以像肌肉和骨骼一样被摊在认知神经学家的解剖台上供人研究,那些虚无缥缈的“灵魂”、“唯心主义”、“转生学说”已被彻底判处死刑,一切与之相关的宗教、学说、信仰自此全是极端的歪理。
      所有曾诉诸神鬼的理论学说都是为无知找借口,现在科学发展至此,我们可以相信,意识是物质性的,科学将是我们唯一的信仰——那年二十六岁的唐几何宣布,一语轰动世界。
      唐几何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推进了修普诺斯计划,作为总设计师,他一手科研一手应用开发,付出的努力常人根本无从想象。
      农业革命,工业革命,信息革命,医疗革命,而他想让人类进入一个下一个新纪元。他或许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满腔热血的天才少年,但为人类未来而战的初心,纵使一晃十几年,依旧不改。
      他认为正确的事,他就会去做。他知道任何卓有成效的变革势必伴随着来自食古不化一派的反对,要想成功,很多时候需要一意孤行,如果走错了路,那就掉个方向再来。那么一小部分求新思变的人,才是创造历史的人。
      他向来要做那一小撮人。
      当年的“奇美拉计划”,他参与打造的“意狱”,还有如今仍在进行的“修普诺斯计划”,都是他梦想的具现。

      出门之前,收到爱丽丝建立信道的请求,唐几何同意了。
      视野中的首都夜景立刻变了模样,眼前突然出现的镜子里,一名皮肤呈古铜色的红发女子对他露齿而笑。这视角,仿佛是他附身于这名女子,正在与镜中自己对视。
      唐几何揉了揉鼻梁:“为什么要共享视觉给我,你又要我看什么?”
      共享视觉给他的女子叫爱丽丝,是当年在费金思市教育中心结识的人,现在在国家科学院下的物理研究所任职,称不上朋友,熟人罢了。
      爱丽丝对着镜子搔弄了一下披肩的火红长发,问唐几何:“你觉得这个唇膏的颜色好看么?”
      “无聊。”唐几何说,看着对面镜子中的女子,“不就是红色吗?”
      她露出无比失望的神情。“是铁离子色。”她说着,唐几何见她轻点嘴唇,唇色立即由红转蓝,“这是硫酸铜溶液色。哎,你们男人啊,无论过了多少个世纪都不会关注女孩的唇膏。”
      唐几何说:“没事的话别找我,我很忙。”
      爱丽丝笑了,一双大眼睛眯成缝:“别走,给你看个好东西。”
      视角转动,有节奏地抖动,唐几何觉得仿佛是在靠自己的双腿走路,穿过两扇自行开闭的门,最后停顿在一只透明的大箱子前。
      唐几何立刻被箱子里的东西吸引了视线,冷淡的语气终于带上一丝波动;“你们真的做出来了,虫洞。”
      他早有耳闻,超空间实验物理实验室一直在试图制造虫洞,若有朝一日人类能熟练掌握这项技术,那瞬间穿越亿万光年的距离到达宇宙别处便不再是梦想。如今太阳消失后,人类能源捉襟见肘,打通虫洞寻找深空能源不失为一条新途径。
      他听见爱丽丝略沙哑的笑声:“哈哈,对,怎么样,很漂亮吧?”
      一个浑圆如水晶球般的物体悬浮于箱子正中,只有指甲盖这么大,球体表面映出的不是周围的环境,而是一片微小的星海。
      “不过什么也传送不了,这个尺度的虫洞,连一颗基本粒子都传送不了。”她又说。
      “这个虫洞连着哪里?”唐几何问。
      “不知道,大概是几亿光年之外的荒凉宇宙吧。”
      “哦。”唐几何说,顿了顿,“很不错。你还有别的事吗?”
      爱丽丝咯咯笑了,末了,她说:“真冷谈,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唐几何说:“只是两个同样不受欢迎的人偶尔能闲谈几句罢了。”
      “也是。你还在搞那个能让人凭空尝到肉味的东西?”
      “不是‘凭空能尝到肉味的东西’。而且‘肉型食因’只是修普诺斯系统的因式之一。”唐几何因女子的轻慢态度而略感不快。
      爱丽丝依旧是爽朗地笑,道:“照你的说法,那个系统发展下去会变得能凭空模拟一切感知输入,那么到时候‘缸中之脑’就不是纸上谈兵了。”
      “极端来说是这样。但是,给那些原本已无力体验世界的大脑以新生,又有什么不好呢?”
      爱丽丝反问:“可那样的人生,还能算自己的人生吗?被替换掉所有零件的船只,还是原来那艘船只吗?”
      唐几何嗤笑一声,很是不以为然:“我要出门了,下次再聊吧。”
      “好吧,再见。”她把手伸到眼前,冲远方的唐几何挥了挥手。
      信道断了。
      宅舱外已飞来八枚小黑点,唐几何最后一次整理他的发型,拿起放在一边的白色立方块,登上了来接他的飞车。

      处于永夜的人们依旧恪守那张旧时刻表,以地球绕太阳公转一周为一年,以地球自转一周为一天,每一天是二十四小时,每小时是三千六百秒。清晨时分沿街布置的悬浮灯如朝阳般缓缓点亮,傍晚时又如夕阳般缓缓熄灭。微弱的光线并不足以驱散无际的黑暗与荒凉,和所有人一样,唐几何没有昼夜交替的实感。那一盏盏灯更像一种信念,标定地球的发源,告诉人们即使地球会永远流浪,生活也要如常。
      漆黑的夜空既高又远,每一天的星空都与昨日不同。
      在半路上接到了来自最高决议委员会的消息,说大首席洛夫厄斯要求他加快研发新型因式的进度,以配合太阳消失后全国大刀阔斧的各方面调整。
      会议结束以来,他被要求紧急制造五花八门的感知输入,来弥补某些食物停产后民众对口味的需求,来缓解灾难出现后普遍的低落情绪,还有来潜移默化地向大众灌输某些信念。各方面都在催促个不停。
      说得轻巧,唐几何心想,以为是随便捏可塑分子团吗,搓圆揉扁容易得要命。外行人都不晓得一个简单的因式要耗去多少时间精力,很多时候他甚至要祈祷一些运气。
      和“共享视觉”、“共享信息”这种传递物理层面的和客观的知识不同,他要做的是“复制主观感受”:让处在完全不同环境的一大群人获得同样水平的心理感受。若要找到一个主观感受对应的神经网络微观状态,需要收集海量样本,经统计定律处理,细心剔除无关因素,精准锁定“关键事件”,再以之为蓝本,用数字语言编写为可重复广泛使用的“脑程序”,使其对大量神经元的整体激发模式能表示特定的感知输入。后续还要马不停蹄地修正跟进,最大程度降低副作用。
      饶是他唐几何再有能耐,这一套流程的哪一步都偷懒不得,每一个因式都是他呕心沥血的产物。现在倒好,外行人一拍脑袋就敢要这要那,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在飞车上礼貌地对委员会回应,说一定尽快完成任务,请稍等些日子。
      除了修普诺斯的工作,他还要兼顾对“意狱”系统的维护,加之那通来自伊万的有关奇美拉的消息,搅得他分身乏术,心力交瘁。
      他抓紧时间,同手下的项目组成员联络,对方汇报了因式研发进度。还算令人满意,他打算下午再赶去研究所。涅华纳生命集团没能挖走他,却挖走了他团队的两名骨干成员,他们团队现在的情况很吃紧。
      飞车一路向北,往树突大道的尽头飞去,那里便是“意狱”的所在地。

      一名重刑犯越狱成功了。虽然没逃出多远就被无处不在的基因识别系统锁定,又被迅速再度捉拿,但公认牢不可破的“意狱”竟然有了漏洞,这令有关部门和唐几何心中警铃大作。
      犯人是昨日被追捕回来的,唐几何闻讯后立即动身前往,此行旨在查明“意狱”系统漏洞所在,并尽快修补以绝后患。
      唐几何走下飞车,进入地下监狱的菱形入口。他在人工智能狱卒的陪同下走过一排排因犯罪而被囚禁于此的人们,他们安静地睡在灌满富氧液的直立透明容器内。似是安详,但其大脑已被连入无法挣脱的无限迷宫。
      依据量刑,他们会在意识的监狱里遭到不同程度的精神性惩罚。因为了解其心中最深的恐惧,意狱系统会精确地将针扎进最深痛处,不打不骂,不费丁点气力,就能量身定制足以那些犯罪分子得毕生难忘的惩戒。
      这座牢狱是仅次于修普诺斯系统的唐几何的得意之作,他二十岁时参与的工程。
      当时意狱一出,骂声四起,有人说这是惨无人道的酷刑,当时唐几何不认同。从前的监禁、电击、药物注射、死刑和这有什么本质不同吗?都是给予教训、剥夺人身自由和生命,为什么就不能用一种更高效经济的方式呢?食古不化的老头子们,流于表面,根本看不到事情的本质。所幸得到大首席的支持,有了洛夫厄斯这座坚实的后盾,意狱才最终被投入实施。
      那名逃跑的犯人正被牢牢束缚在直立透明容器内,他双目紧闭,一头及腰长发因水流阻力微微浮起,瘦削的身体不着寸缕,丑陋的伤疤密布其上。
      唐几何指挥系统排干水,将犯人移出并唤醒。
      “金奈·布莱克。”
      犯人缓缓睁开了眼,朝面前的唐几何扯开挑衅但极度勉强的微笑。
      “呵,唐几何,又是你。”他虚弱地发声。他很年轻,但给人一种已届暮年的沧桑感。
      唐几何转身,走离他数米开外,坐下,搁起一条腿来,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被绑在电极板上的男子。
      一头湿发如枯藤般粘在男子身上,他发出一声轻蔑的笑:“人模狗样的,给谁看?”
      唐几何对他的挖苦置若罔闻,问道:“说吧,你怎么从脑迷宫里苏醒过来的?如实告诉我的话,可以让你少吃些苦头。”
      “哦?”名叫金奈的男子气若游丝却没有服软的意思,“那我倒想好好见识一下,你这个魔鬼的手段。”
      唐几何不动声色,理了理西服领口,悠然开口:“你替那些原始人潜入新地球国做间谍,被捕入狱三年了,他们有谁管过你的死活吗?你在这里生不如死,他们在外头逍遥,你还替他们做事,真是一片赤胆忠心。”
      “你也不过是洛夫厄斯的脑残走狗罢了,有什么资格说我。”
      唐几何轻轻笑了,站起来,慢慢踱步上前,目光打量浑身□□的男子。“这些伤可不是新地球国给你弄上去的,想来你以前的主子也没善待你啊。”他视线来到对方两腿之间,那里诡异地排列着一片伤疤,“我知道你们原始人还在恶心的原始本能的泥潭中挣扎,不过,”他再度轻笑,“这么恶心的趣味,恕我孤陋寡闻,真是从没见过。烟头烫的?你们那里应该还存在烟草这种东西吧。”
      金奈打断他:“你废话真多,要折磨人还用说这些?”
      唐几何听罢点点头:“说得也对,我的时间确实宝贵,不该浪费在你身上。”
      话音刚落,一直被放在地板上的白立方体忽然腾空升起,像是有生命一般径直飞到唐几何身侧。
      金奈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继而放声大笑;“哈哈哈,你知道吗,唐几何,我们都叫你白色撒旦,这个名号可不是随便谁都担得起,你以后可一定要不负众望地下地狱。”
      “不好意思,我不信那些无凭无据的东西,你要让我下地狱,最好亲自告诉我地狱在哪里。”
      白色立方体比巴掌略长,不透明的表面泛出介于金属与陶瓷的光泽,纤尘不染,看似平整却又隐隐然折射出异彩。忽然它凌空一转,如被无形利刃横向劈成数枚薄片,瞬间金光四溢。薄片彼此沿棱“咔咔”滑动,绕顶点旋转开去,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转眼之间已变形完毕,成型的结构陡然竖起,正方形薄片彼此以顶点相连但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半空,金色光芒映照之下,宛若一场被定格于空的黄金雨。一枚枚薄片上,井然有序地镶嵌着各色精致的工具,与伊万手中的黑晶轮不同,这副工具更为小巧,形状多为针和钩,令人光看想不出用途。
      唐几何从伊万手中收到这份礼物已经十年有余,这台白瓷雨早已浸透了属于他的气质,每一枚器具都沾染着他的狠辣决绝,它几乎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甚至变为他的代名词。
      但他与赠他礼物的人却已形同陌路。
      唐几何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那只小圆环,在金奈面前一晃:“这是‘潘多拉’,装载着所有因为副作用而被禁止面市的危险因式。魔女的百宝箱,是不是挺贴切的?”
      金奈无惧地笑笑:“是啊,看来今天我要全部尝一遍了。”
      “你猜对了一半,只会给你使用那些会令你产生恐惧和痛苦的因式。”唐几何补充道,“毕竟里头也有能使你快乐的东西,比如□□的模拟程序之类。”
      后来的情况如唐几何预料的一样惨烈。
      用“醒因”使之保持清醒,各种令人痛苦不堪的因式排着队一个个往金奈脑袋里灌,他发出无法遏制的惨叫,拼命地扭动肢体,瞳孔收缩成针尖,从眼眶里淌下源源不断的泪水。这已不是意志力所能控制,他的身体在本能地排斥这排山倒海的折磨。
      唐几何没有停下。实际上他并不以折磨人为乐,但他必须找出最能令金奈痛苦的因式。他要以此为基础重新为他设计一座脑迷宫,叫他在困难的轮回里再也无法逃脱。
      在做这件惨无人道的事情的时候,唐几何其实带了一丝惋惜:如果他能乖乖告诉自己系统漏洞的所在,那就能直接修补而不是重建,他也就犯不着遭这份罪。
      他找到了,潘多拉传回的脑电波无以复加地剧烈。他立刻从身侧悬浮的白瓷雨中拔下一根发丝般粗细的针,毫不犹豫地抬起金奈的脑袋,朝太阳穴扎去。
      金奈顿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回荡在空旷的白色房间。
      唐几何调整这针头没入的深浅和角度,全神贯注地留意着潘多拉传回的脑波图像。这是一个完全以个人为对象定制的因式,不用考虑普适性,只要悉心调整,一定能找到最令他痛不欲生的那一个样本。
      片刻,他拔出针头,换了一把,重复上面的动作。
      直到金奈叫到完全嘶哑,再也发不出声音,唐几何终于取样完毕。
      为他量身定做的牢笼将马上导入意狱系统,他不可能再逃了。

      下午,赶往研究所的途中,唐几何联络了外太空飞行器监控中心。
      “我已经取得权限,请告知在九月二十二日,有没有火星接驳船在西葫城降落?”
      那头立即响应:“有一架运载冬眠者的勒托三代坠落在西葫城,后来空飞船自动返航至乔灵市,当时飞船上的一名冬眠者已在西葫城市政中心登记了暂住身份。”
      “只有一名冬眠者?和冬眠者信息对得上号?”
      “是的,是来自2017年的一位中国人。”
      “飞船上没有别人?”
      “没有。”
      “好的,谢谢。”
      唐几何揉鼻梁,愈发感到焦头烂额。

      这天深夜,他再度对自己使用了潘多拉。
      同曾经的无数次一样,电脉冲击中神经中枢的刹那,意识被剥离出身体,他在无边无际的空白中短暂地忘却了一切。
      小圆环光芒渐熄,快乐如潮水般退却,空虚席卷而来,他无力地漂浮在磁场床上,忽然想起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那在费金思市的十四年,还有后来参与奇美拉计划、与伊万相处的短短一年,不管他是否愿意承认,都是他记忆里最美好单纯的日子。
      昏暗里,手中的潘多拉像天使头顶圣洁的光环。
      他确信自己已经对这个暂定名为“麻洛柯”的因式成瘾,他努力过,但戒不掉,这剂名副其实的精神毒品已深深侵蚀他的神经系统,他别无他法,只能在反复的渴求和自我厌恶间不断挣扎。真是讽刺至极,他亲自把灾厄与不幸一件件塞进这个魔女的百宝箱,到头来竟被一口反噬。
      他嘲弄地在四下无人的房间大笑,笑到精疲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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