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六等星

　　西葫城沿路悬浮的日照灯微亮，人为模拟的早晨到来。城市上空如来时一样川流不息，当载着杰克三人的光线飞车一头扎入高空的光带流时，王小鸣再一次捂起双眼，右手牢牢扯住杰克的衣服下摆，做法一般念念有词：“我看不到看不到看不到……”。
　　百米高空，飞车同此前一样左突右进，神志已清醒的少年依旧毫无惧色，反而拉着杰克问这问那。
　　“这是什么？”他指着远处海岸边一片与城市图景极不相称的低矮建筑，问道。
　　杰克看了一眼：“哦，那是旧人居住区。”
　　“旧人是什么？”
　　“就是在新地球国之外降生的人，脑袋里没有端码片。”
　　“那我和他也是旧人吗？”安在指指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王小鸣。
　　“呃，应该不算？你们是冬眠人，他们是难民，之后的待遇应该不一样。”
　　“冬眠是什么？”
　　“就是用低温最低限度维持人体的活动，使人休眠，可以在未来苏醒。你们俩就是火星冬眠基地来的冬眠人。”
　　“火星是什么？”
　　“就是太阳系的八大行星之一。”
　　“太阳系是什么？行星是什么？”
　　杰克不由自主地揉了揉额头：“太阳系就是一个恒星系统，太阳是恒星，行星是围绕恒星做圆周运动的星体。”
　　“圆周运动是什么？太阳长什么样子？行星为什么会绕着恒星转？”
　　“……”杰克意识到这“问题少年”是个棘手的存在，无奈道，“等你登记了基因码，应该会有专人教你基础知识吧。”
　　少年不依不饶：“基因码是什么？”
　　“呃，就是你个人唯一的标识……”杰克将额头揉得一片通红，本就喜欢摇来摆去的身体更晃得如钟摆。
　　这番对话叫王小鸣全听了去，短暂地忘却了在高空飞驰的恐怖，心里暗自庆幸安在不爱缠着他。
　　杰克话里的“旧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捂着眼睛问：“不是说全球只有一个国家吗？难民是怎么回事？”
　　他听见杰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新地球国之外流落着不少原始人，逃到新地球国被接收的原始人就叫旧人，他们是难民。据说原始人自己有个组织，但是新地球国不承认他们是独立国家。”
　　王小鸣听得云里雾里：“原始人？是大猩猩吗？”
　　“不是，也是人类，只不过他们不是生命降临中心降生的，脑袋里没有端码片，他们的科技水平也远远不如新地球国，所以我们叫他们原始人。”
　　“为什么在外头会有原始人呢？不是三战之后全人类就聚在一起了吗？”
　　“具体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当时有些人不认可建国时的方针，就到东亚去自立门户了，但是数量极少，至今发展得都不太好，经常有过不下去的原始人前来投靠。”
　　好奇心的驱使之下，王小鸣胆战心惊地移开一点手指，眯着眼朝杰克口中的“旧人区”望去。
　　夜色中，海平面在远方与天融为一体，那极致的黑暗逐渐向大陆延伸过来，吞噬了昏沉的海岸线以及岸边一小群褪色般的建筑群落，随后就突然被前方城市的光华所击退，生生顿在那里畏葸不前。那灰白的楼房仅与流光溢彩的仓库区一线之隔，泾渭分明，同在宙斯顶下，一边是灯火通明的西葫城，一边是另一个无法融入色彩的灰白世界。
　　那里显然没有铺就海藻大路，亦没有布置悬浮日照灯，王小鸣努力在高速移动中辨识旧人区，却只依稀辨别出模糊的轮廓。那建筑样式相对于现代很复古，隐约可瞥见熟悉的实体门和窗，在整座西葫城霓虹的映照下显得粗鄙不堪。王小鸣的心脏猛烈抽动了一下，他遥遥望见那昏暗之中几盏零星点亮的灯光，像在暴风雨中飘摇的微弱火苗，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很多事，眼球后涌动起一阵酸楚。
　　王小鸣问杰克那里是什么样子的，杰克回答说他从没有去过，现代人都不会去哪里。
　　飞车停靠在倒挂着的市政中心前，八枚构成电磁场的小黑点收起金光，呼啦啦飞走远去了。
　　走近了，才知道这三座倒圆锥比想象中大得多。王小鸣一行三人站在圆锥正下方，好像来到了室内，外部的天空被头顶的巨物遮盖得严严实实。那圆锥顶点并不是一个尖角，而是一个斜切的椭圆横截面，足有十几米宽，这便是市政中心的入口。
　　王小鸣见头顶椭圆截面打开，身体立刻被吸附升起，缓缓往那开口移动。
　　一层的圆形大厅空无一物，地板光可鉴人，只听得不明声源的女声响起：“您好，欢迎来到西葫区市政中心，请问能帮助您什么？”
　　杰克发出了一声惊奇的呼声。他原先来这里，什么资讯都是直接通过端码片接收，从没听过这女声，想来是这回发现有识别不出基因码的对象入内，于是提供了贴心的服务。
　　王小鸣看了一眼杰克，踟蹰着。
　　安在干干脆脆大声报明来意：“我们是冬眠人，来登记基因码。”
　　女声立刻回应：“请稍等。”
　　不消片刻，从天花板上倏然开启一扇小门，落下一人来。来人是名年轻女性，身材修长苗条，王小鸣眼睛一亮，要不是她身上那件丑到不忍直视的紫色泡泡袖上衣，他会给这姑娘打十分。
　　“这不是机器人吧？”王小鸣悄悄问杰克。
　　“不是。”
　　“哦哦，那就好。”
　　杰克古怪地瞥了他一眼，想不通“好”在哪里。
　　女人走过来，冲三人笑了笑，问：“请问要登记基因码的是？”
　　王小鸣和安在同时举手：“我！”
　　她挑起眉毛，微露吃惊：“刚才查询的记录，今年应该只有一名冬眠人苏醒。”
　　王小鸣抢先说：“不会啊，我们是一起坐飞船从火星回来的，我的确是预定今年苏醒，他……或许是你们搞错了。你们要不再去查查，冬眠舱里一定少了两个人。”
　　女人摇摇头：“火星已经飞走了，上面的一切都无从调查。”她转向安在，“能提供你的姓名和国籍吗？”
　　安在问：“国籍是什么东西？”
　　王小鸣替他解释：“他失忆了。”
　　她露出为难的表情，便又问王小鸣：“你是和他同一批的冬眠者，能帮他回忆起来吗？”
　　王小鸣奇怪：“他不是和我一批的，我印象里没有他。”
　　女人更惊奇：“可是人类历史上统共就你们一批冬眠者啊，十个人，在你之前苏醒了三个。”
　　“什么？”王小鸣重点一下偏离，“冬眠计划居然只搞了一次？我以为会有很多。”
　　女人的笑变得讳莫如深：“因为后来一致认为，冬眠计划是个不怎么明智的计划，它既不会给冬眠者带来好处，也不会给冬眠者苏醒的时代带来好处。”
　　后来，王小鸣才明白这番话中的意义，为何冬眠基地被设置在无人荒凉的火星，为什么当时仅有一艘无人飞船过来接他，为什么当代政府对他置之不理，都是因为对冬眠计划的不重视，甚至不认可。他们认为这是个棘手的历史遗留问题，对苏醒的冬眠人既排斥又轻视，原本就没什么人管冬眠醒后事宜，正赶上太阳消失，就更没人关注区区一个失踪冬眠者安危了。
　　只是说话时一笔带过，王小鸣并没空细想，只得问：“或许是我记错了，就算他是和我同期冬眠的吧，那你们总该留有资料吧，拿当时冬眠者的照片一比对，就能确定他是冬眠人之一了啊。”
　　女人再度摇头：“都在三战中丢失了。”
　　“三战后你们没有办法提取我们身上的关键信息，保存一份在地球上吗？”王小鸣觉得不可思议，“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当时提取一下我们的基因什么的，我们现在不就可以立即对上号了，哪里还用得着问什么名字和国家？”
　　女人面对他有些急躁的问话，仍保持温文尔雅：“对不起。”
　　安在拉了拉王小鸣，一语道破：“这你还看不出来，他们办得到，就是懒得办啊。”
　　女人听了，不置可否，仍旧一脸笑容。
　　“那我，”王小鸣有些来气，顿时觉得这漂亮的姑娘面目可憎起来。他指指自己，语气不太和善，“我总可以登记基因码，拿你们的公民身份了吧？”
　　他俩不能一直指望杰克，能先让一个人取得公民身份也是好的，他可以匀一份生活用品给安在。另外，他的病也得登记了基因码才能去医疗中心治，不能拖得太久。
　　不料女人再一次摇了摇头：“非常抱歉。”
　　三人被告知，两天前国家特别大会作出的决定：因太阳消失的事件，为最大程度避免外来入侵的可能，暂停接受基因码的登记。所有冬眠者和难民进行“暂住”登记，待经过严格审查后方可正式登记，领取公民身份。
　　王小鸣报出的信息与冬眠者计划留下的信息对得上号，因此被登记为“暂住冬眠者”。而无法核实身份的安在，只能视之为来路不明的难民，故登记为“暂住旧人”。女人领着两人提取了基因码，却没有登记进盖亚数据库。在审查结果出来之前，两人不是新地球国公民，不纳入盖亚的大数据系统，仅被准予提供生存最基本的物资，依然无法享受普通公民的绝大多数权利。
　　王小鸣问女人，审查要多久，答曰：“会尽快的。”
　　安在的住处被安排在旧人居住区，女人交给他一张卡片，笑意盈盈地让他去找那边的主管，便什么也不多嘱咐了。
　　王小鸣的境遇比安在好一些，暂时给了他一座不联网的老式宅舱，停泊在杰克宅舱架边上，就在先前科力菲尔腾出的空位。连着宅舱架的水电，但不连端码片和盖亚，各种设施只靠一台手持遥控器进行操作。宅舱又小又旧，磁场床仅可容下一人，卫生间里没有超声波清洁器，旧款仪容一体机会随心所欲地把使用者的发型整成莫西干。
　　他也不能在脑中植入端码片，于是被分配了一台带有显示屏的机器，用以获取咨询和对外交流，但用途十分有限，据女人说原先是“给脑袋无法植入端码片的残障人士专用的”。
　　这不就是手机吗？虽然外形和那时有些区别，但无疑是手机！有显示屏、扬声器和话筒，还有投影在屏幕上空的非物理键盘。王小鸣捏着这机器五味杂陈，以前人为了买一台手机不惜卖肾变成残疾人，现在倒好，手机真成了残疾人才会用的东西。
　　当他问女人能不能治疗他的绝症时，女人满脸抱歉：“对不起，只有基因码登入盖亚系统的公民才能得到医疗网络的救治，烦请您再等一段时间。”
　　王小鸣听了火冒三丈，强压怒火问：“难道那些得了急性病，不治立刻会死的人，也要这么拖着吗？”
　　女人不语，以笑敷衍。
　　临走前王小鸣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他冬眠期寄放在联合国的一箱个人物品该在哪里取回。
　　女人说：“抱歉，我不知道。”
　　至此王小鸣彻底明白，他根本不是什么万众期待归来的冬眠者，而只是一坨随便怎么样都可以的垃圾。
　　女人含笑的眼睛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池水，无言地代这个社会说出冷漠。

　　或许是因为失忆，一切都是新的，安在没有王小鸣满怀期望落空后的失望，安之若素地接受了市政中心给他的安排，接过卡片时还干巴巴道了声谢。
　　在三人离去的飞车上，目睹了这全过程的杰克不知为何心有戚戚。
　　他从小生活在这个社会，在盖亚的维护之下他过着还算满足的生活，在他的理解中，这个社会是健全的、完善的、慈爱的，它会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给予医疗、经济、生活各方各面的帮助，不会让一个人挨饿受冻，不让一人露宿街头。也正是因为它无微不至的周到，现代人才习惯了即使独自一人也很便利的生活，习惯了依赖盖亚胜过依赖他人。
　　但今天的一切仿佛带他绕到了光明背后的阴影里，扑面而来的寒意让他始料未及，他恍然大悟事实并非如此。诚然，盖亚是呵护着子民的大地母亲，但那仅限于它的子民，对于那些同为人类、却没有带着她给予的印记的生命，她是那样冷漠和绝情。难民也好，冬眠者也好，都是不该存在于这个时代的冗余，她面上虽宽厚地说“我会接纳你”，却在暗地里处处刁难，沾沾自喜地告诉你“看吧，谁让你不以我许可的方式降临在这个世界”，她让你活，也要折磨你。他假想，要是有一天自己沦落，一定也会被毫不留情地弃之如敝履——那一天说不定会来的，他一直都是个与新地球社会不太般配的“怪胎”。如果可以，他并不想处处以金钱为条件给予他人帮助，他想，世上很多东西应存在别的标准可以衡量。
　　可这难道不是公然违反盖亚女神教诲的可耻念头吗？
　　想到这里，他浑身一阵战栗。
　　杰克从未涉足那片旧人区，他甚至没有想象过那里的人是以怎样一种方式在生活，那片旧人区仿佛从未融入过这座城市，现在他想，那里的人似乎比他认为的更艰辛。

　　飞车逐渐向旧人区靠近。王小鸣和杰克此后都有召唤飞车的权限，但安在没有，所以两人便先将他送来这里。
　　旧人区比看起来更远，飞车飞行了很长的距离，夜色中灰白颓唐的建筑群落终于在视野中逐渐放大，显露出一片连绵的圆顶。杰克听见王小鸣边透过指缝看边嘀咕：“这么远？还没有公交？他以后就靠两条腿走来走去吗？”
　　“你叫安在吧，我是管辖旧人区的事物的以撒·纽顿。”一名头发和周围建筑同样灰白、脸上皱纹纵横的老男人接待了他们，他读了卡片上的文字，便热情地领着安在三人往旧人区里走去。
　　没有悬浮日照灯和自发光墙体，只有零星昏黄的古老路灯摇摇欲坠地挂在沿路的屋檐下。在沿路聊胜于无的惨淡灯光下，杰克迈着大外八跟在最后头，不住地左右观望。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气味，他惊异于空气居然也会有颗粒感，一路沙皮似地划拉过气管和肺叶。
　　和西葫城市中心高耸入云的建筑不同，他看见所有房子都不过三层高，顶着半球形圆顶，房与房彼此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中间的空隙甚至不能通过一个人。这里的建设似乎未经任何规划，仿佛是想起来盖一座房就盖一座。
　　一群孩子从巷子深处飞奔而出，踏着石板路，嬉笑着相互追逐远去。
　　杰克大为惊奇，现代人在十四岁之前都统一呆在费金思市的教育中心，他从没在那里之外见到过年幼的孩子。
　　“这里是三战之前建造的一个小镇，建筑在三战中保留了下来，现在统一用来安置旧人。”他听见走在最前面的老人如此介绍道，他看向安在和王小鸣，“这座小镇说不定在你们出生前就盖起来了。”
　　杰克拖拖拉拉走着，不时凑近看这看那。细看之下才发现，灰白的墙壁大都斑斑驳驳，掉漆处露出墙体本色，居然镶嵌着大量贝壳和螺丝帽，还有金属质地的小圆盘。
　　正疑惑，纽顿回头，介绍：“这沿海小镇曾工业发达，还有一座铸币厂，所以造房子的时候混着贝壳、废螺帽和废币砌成了墙面，挺漂亮的，是不是？哈哈哈。”他爽朗地开怀大笑。
　　原来那小圆盘是硬币，杰克第一次亲眼见到，他这代已全面废除实体货币，钱对他来说不过是脑云上的一串数字。
　　安在的住所在小路深处的一座三层建筑的二层，沿着石梯拾级而上，一开门便霉味扑鼻，呛得一行人猛咳不止。房内陈设简陋，除了一台不带磁力的床外，只有一把木头椅子。
　　老人热情地将安在往里面请：“来，很不错吧。”
　　王小鸣满头黑线：“这……你告诉我是清朝我都信。”
　　“我的核子大飞机……”杰克更是难以置信，这种地方甚至从未出现在他的认知里。
　　安在并不在意，说那就住吧。王小鸣不肯，立刻转头同杰克打商量：“这样吧，再让他住在你的宅舱里一阵，我那个宅舱不如你的方便，他也喜欢粘着你，到时候我多付你100□□就是了。我的那箱东西我再去打听打听，总能找到的，就算我暂时没有公民身份，报上姓名国籍也总该让我领回吧，我会尽快折成钱给你。”
　　杰克低头看着这小个子黑眼睛里闪闪烁烁的光芒，又想起那天灰头土脸的他喊着“我们我们”的样子，生生愣了半晌，最后轻声说：“没关系，800特就够了，钱等你找到东西再给我吧。还有，是特洛普不是□□。”
　　王小鸣冲他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
　　老人说他是登记了基因码的合法公民了，王小鸣便打听身为旧人的合法公民是什么待遇。
　　“哦，一天一颗能量胶囊，没有端码片，没有手机，一周30特的社会补贴，医疗是免费的，平时使用的水电有限额，差不多够照明和洗漱吧。”
　　杰克心头一紧，这种严苛的生活，和住在宅舱里的现代人相比简直天壤之别。而只有旧人暂住资格的安在，甚至连接受医疗的权利都没有。
　　“为什么旧人要叫旧人？”安在问。
　　老人回答：“现代人都叫外头的人‘原始人’，是蔑称，咱们前来投靠的难民，就称呼得尊敬些，相对于现代人，我们就是‘旧人’。”
　　他的脸上没有波动，似是早已对这麻木，接受了命运的坎坷，对自己前来投靠的选择无所后悔。
　　“为什么……”杰克迟疑着问出了口。
　　还没等他问完，老人便云淡风轻地笑了，眼角皱纹如沟壑般深刻：“我想活下去。”

　　伊万刚走出拐角，就与杰克三人撞了个正着。
　　摇摇晃晃的昏暗灯光下，伊万看清来人，顿时大为惊讶：“咦？杰克，从没在这儿见过你。”
　　杰克也惊喜地挥手：“嘿，伊万。”
　　他的胡渣似乎比上一次更过分，直从下巴蔓延到脸颊，一脸颓败的大叔气息。王小鸣也讶异，那天傍晚给他治伤时，他记得伊万脑袋里有端码片，而且手上还有个酷炫非常的黑科技工具箱呢，他明显是不是旧人，怎么可能住在这里？
　　伊万仿佛读出了王小鸣的心思，笑着转身一指后头隐没在黑暗中的街道：“我的宅舱在那里，虽然没水没电的，但还算舒适。”
　　一个拥有宅舱的人，居然把宅舱停在旧人区。王小鸣一时没明白过来，这唱的是哪出啊？忽然联想到此人乃盖世神医，莫不是大隐隐于此？小说里的高手不都这么骨骼惊奇不拘一格吗？再看他不修边幅的模样，此人果然是绝世高手。
　　随后，伊万的目光扫过站在杰克身后的安在，脸色微微一变。
　　“你好。”安在感受到他的目光，大大方方说道：“那天谢谢你的帮助。”
　　伊万一双眉毛挑起：“你会说话了？”
　　“嗯。”
　　王小鸣忙不迭插嘴：“这家伙是个天才，明明过去什么都记不起来，光听我和杰克说话就无师自通。”
　　伊万朝面无表情的独眼少年望去，略一停顿，问道：“我听说基因码登记要严控，你登记冬眠人身份成功了吗？”
　　“没有，现在我是旧人暂住。”
　　“说是没法调查火星上的情况，又没有相应资料进行身份核对，没办法认他是冬眠人。”杰克说。
　　“他们没有追问你是怎么醒来的吗？”伊万问。
　　“没有，”安在说，波澜不惊，“我觉得他们根本就没有把我们当回事。”
　　或许是杰克的错觉，他似乎觉得伊万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伊万摸摸刺拉拉的下巴，笑眯眯问安在：“你不记得自己的名字，那该怎么称呼你？”
　　“我叫安在。”
　　伊万听罢一琢磨，一副了然的神情，猛然向杰克看去，后者佯装没看见，笨拙地别开脸。
　　说话间，就听一串急促奔跑的脚步声从拐角后头传来，越来越近，突然从镶满贝壳和螺帽的墙角蹿出一个瘦小的身影，“嗖”一下就到伊万跟前。
　　王小鸣和杰克被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向后退却半步。安在则纹丝不动，还斜眼看了一惊一乍的二人一眼。
　　“伊万！”一个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小女孩仰头冲伊万喊，她二话不说朝他伸出胳膊，“我摔伤了！”
　　伊万立刻蹲下身去与细细查看，片刻后，抬起头来与女孩平视，语气温柔地责备道：“怎么这么不小心，来，伸直。”
　　他举起一直夹在咯吱窝下的黑晶体，那晶体如上次王小鸣见过的一样，升起在半空，一阵眼花缭乱的变形，放射绚烂光芒的黑晶轮赫然成型。
　　伊万起身拿下一把器具，复又蹲下为小女孩治疗。
　　王小鸣见到他后脑勺的棕色乱发纠结成了理不开的一团，顿时如猫爪挠心，难受得快要窒息了，恨不得拿把梳子狠狠将这团乱麻梳开而后快。
　　大约是感受到他的灼灼目光，伊万略略抬头朝身边的王小鸣递去一个微笑，边说道：“费尔南达也是难民暂住，医疗中心不收治，整个旧人区也只有我能够给他们看看病治治伤了。”
　　王小鸣一愣，缩了缩脖子：“哦……”
　　空气忽然安静，只听得名叫费尔南达小女孩叽叽喳喳说着今早在墙角捉到了一只小蜘蛛。
　　杰克开口说道：“但你从不收钱。”
　　伊万抬头，朝杰克眨眨眼：“对啊。”他笑，“你也可以不收啊。想帮就帮，对吗？”
　　伊万很快将话题扯开了，不给王小鸣发问的机会。
　　送走女孩后，王小鸣忍不住对伊万说：“你真厉害，这医疗箱是怎么做出来的？”
　　伊万瞥了眼头上的蓝黑圆环：“你说这黑晶轮呀，嗨，这还是我十几岁的时候做的呢，当时做了一对，可真是费了我不少功夫，另外一个是白色的，和这挺像，后来送人了。”
　　“这么稀奇的宝贝竟然舍得送人？”王小鸣乍舌，“换我我可要心疼好久了。”
　　伊万哈哈一笑，垂下眼来，缓缓道：“送别人或许会心疼，送给他，我倒是从来没心疼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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