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如明月

　　小金走在最前面，然后是小秦，最后是童小玉。她能感觉得到前面的杨一草一直在发抖。公车来了，他们鱼贯而上，车上有热心人给他们让座。在世人的眼里，他们是那样无助那样孱弱。大家愿意奉献一点爱心。可是，有时候他们也是大麻烦。他们会撞到人，会占用他人的公共资源。如果他们不出门，车上的乘客就不必给他们让位子。工作奔波了一天，说不定对方也很渴望坐下来喘口气呢。

　　童小玉如坐针毡。他们四个人谁都没再说话，一直到下了车走到学校门口，杨一草才声带哽咽：“都是我不好，不该要出来吃麻辣烫。”

　　小秦仍然保持沉默，只是他的手紧紧拉着杨一草，攥得她手疼。她忍不住心慌：“小秦——”

　　“一草，没事的啊，别难过。”童小玉安慰她。

　　“嗨，多大点事呢。”小金的语气轻松，“不就是被人说两句吗？”

　　他拍拍小秦的肩膀：“以前咱们小时候什么苦没吃过啊，什么话没听过啊，怎么现在你倒是越来越脆弱了！”

　　坐了一路的公交，又走了这么久，童小玉的心也渐渐安定了。她想了很多，想到从前自己作为一个正常人时心态，再想到如今作为一个盲人的心态。正常人大多数愿意给予弱者同情和便利。若是当年的她看到盲人需要帮助，必定不吝奉献自己的爱心。可是如今成为盲人呢，她的心思比从前敏感了许多。她会忐忑会不安，会瞻前顾后，会想自己是不是太麻烦别人了。一个人想得太多，往往会让自己陷入狭隘的死胡同。再想想那个被烫的女生。其实她也没有做错，她被烫到了，有足够的理由发点小脾气，埋怨几句。

　　“其实这就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童小玉安慰大家，“咱们看不见嘛，撞到她也不是故意的。她被烫到了，说几句嘴也正常。嘿嘿，要怪就怪饭店的地板太滑，害得一草屁股摔疼了。”

　　小金扑哧笑出声：“可不是。杨一草，你哪儿摔疼了赶紧跟小秦说说，小秦专业课学得好，都快出师了，保你手到病除。”

　　小秦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

　　“没事，能有什么事呢。”他说。也不知道是说自己还是说杨一草。

　　凝固的气氛慢慢回暖，童小玉笑道：“咱们还是出去的太少了。学校就像个温室，咱们在这儿过得舒适安逸，不知道外头的情况。就算是好朋友有时候也可能有矛盾，何况外面那些人跟咱们又不熟，有一点争执很正常。有争执正好说明她没有看轻咱们啊，是将咱们放在了平等的位置上。”

　　杨一草眼泪汪汪，声音却轻快了，嗔道：“平时看你文文静静的，没想到也这么能说，跟咱们小金还真合适。”

　　嘿，这说到哪儿了呢。童小玉使劲拽了下杨一草，恶狠狠警告她：“乱说话晚上不陪你去厕所了哦。”

　　另一头，宋纪成回到宾馆。张礼智意味深长看着他：“看不出来啊，啧啧。”

　　宋纪成：“看不出来什么？”

　　张礼智嘿嘿笑道：“你藏得够深啊，老实交代，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一边说，眼神一边向门口示意。

　　宋纪成回过味了，哭笑不得：“你不好好看书，尽瞎想什么呢。”

　　“真的是我瞎想？”张礼智半信半疑，勾着宋纪成的脖子。

　　另一个男生薛森也加入到八卦的行列：“何雪肯定对你有意思，你对她没意思吗？”

　　宋纪成无语：“喂，你们两个不是那种只知道死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吗？什么时候变了？”

　　张礼智拍拍他：“少年，你太天真了。不过，你真的对何雪没意思吗？”

　　“滚！”

　　宾馆内嘻嘻闹闹叮叮咚咚，站在走廊上的谢老师也没去阻止，反而点点头：“张弛有度，就该这样。”

　　比完赛，第二天下午，县二中的老师跟学生回到县城，继续按部就班工作学习。盲人学校的课业也继续有条不紊地开展。

　　冬天擦护手霜的时候，童小玉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手有了变化。指腹变得粗糙，骨节和肌肉变硬了。宿舍内，大家都买了不少毛线回来，下了课回到宿舍没事就织毛线。杨一草现在织的是一件毛衣。张菊李巧她们也没闲着，个个手头上都忙个不停。张菊织的是围巾，李巧准备织个马甲，范米米织帽子，陈铃兰织手套。

　　童小玉手没那么巧，到现在只会织最简单的围巾。

　　“一草，你教我织毛衣吧。”她眼馋杨一草的手艺。

　　“你准备给谁织呢？”杨一草笑得不怀好意。

　　“给我爸妈一人织一件。”

　　“那你等会儿，等我把这排针织完。”杨一草说。

　　盲人织毛衣比起其他事算得上是简单的。数好针数，试着将针法摸索几遍，基本上就能上手了。童小玉学得很认真，她对织毛衣有极大的热情。自从她眼睛看不见后，爸爸妈妈对她付出的太多太多了。如今，她终于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她很开心。

　　女生们在宿舍安静地织毛线，男生宿舍则热闹得多。有人有模有式地比划着招式，这是在练武呢；有人趴在床上练俯卧撑；而小金，竟然在弹吉他。不过，他弹得可真难听。

　　连小秦都忍不住了：“小金，吵死了，简直是折磨人嘛。”

　　他一开口，其他人也纷纷忍不住抱怨：“就是，小金我要向你扔臭鞋子了。”

　　“嘿嘿，再弹十分钟，不不，五分钟，五分钟就好了。”小金笑着讨饶，“这个星期宿舍的卫生都归我。”

　　“不错，懂事。”

　　“哈哈哈——”

　　其实除了经常包揽宿舍的卫生，以弥补自己制造魔音带来的伤害，小金还帮同宿舍的周铭洗衣服。周铭家就在本市，他家里经济条件一般，但因为是家中的独子，父母对他很宠爱，衣食住行从来不会亏待他。小金现在弹的吉他就是周铭的。总不能除了给人按摩什么都不会吧，他想。唱歌这种事需要天赋他大概是没希望成功的，但是弹吉他可以练。一切靠勤学苦练得来的，他都不怕。

　　他的钱只够自己省吃俭用的日常吃喝，买不起乐器。同宿舍的周铭有吉他，他只在开学前两周断断续续弹了几次，后来便扔在一边。小金就有了借来练习的想法，只是老是借用，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主动帮周铭洗衣服。

　　“我听说很多大学生弹吉他是为了追女生。”周铭咂着嘴，故作不解，“小金，你弹吉他是为了什么？”

　　“我当然是为了元旦晚会表演了。”小金回答得毫不迟疑。

　　没错，再过一个月就是元旦了。平时，学校就会千方百计举办各种活动。元旦这种重大节日，学校当然不会放过。像小金同学这般活跃的人，怎么可能错过登台表演的机会呢？

　　“呵呵。”周铭笑得不怀好意，明显不相信小金的话。

　　周铭对吉他的热情已经归于沉寂，他撺掇着小金将这个笨重又占地方的东西买走。

　　“原价六百二，你要是买下来，我算你五百块，怎么样？”他说。

　　“嘿嘿，我哪有钱。”小金笑道。

　　周铭叹了口气，想想也是，小金穷得叮当响，哪有这个钱。

　　周五下午，童妈妈又带着一堆食材来学校看望童小玉。天越来越冷，外头又下了雨，她不放心童小玉一个人回家。

　　“天气冷，正好吃火锅。”她说。

　　宿舍的女生们已经跟童妈妈很熟悉了，笑嘻嘻地打下手，洗菜的洗菜，摆桌子的摆桌子。电磁炉和电饭锅是童妈妈从王老师那儿借来的。王老师是外地人，平时就住在学校。

　　“好香好香。”麻辣锅底倒进去，水一烧开，咕噜咕噜冒着泡，大家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排排坐，吃饭饭。”童小玉笑着招呼大家。

　　“一草，你喜欢吃藕，给你。”童小玉精准地夹起一块藕片放进杨一草面前的碗里。

　　“谢谢小玉。”杨一草甜腻腻地道谢。

　　“张菊，你喜欢的丸子。”她用勺子舀了两个丸子。

　　张菊不知道在想什么，坐在那里发愣。

　　“喂，想什么呢？连肉丸子都挽不回你的心。”范米米打趣她。

　　“哦，没事。”张菊回过神，笑了笑。

　　吃过火锅，童妈妈没坐多久就要回去。冬天天黑的早，早点回去更安全。童小玉腻在妈妈身上，她双手环着妈妈的腰，像小孩子撒娇。自从眼睛看不见以后，她越来越爱跟妈妈撒娇了。

　　“妈妈身上好香。”她说。

　　童妈妈笑眯眯的：“一股火锅味，还香呢。”

　　她看了眼窗外，雨正好停了：“妈妈回去了。”

　　童小玉站起来拿过自己的探路杖：“我送你出门。”

　　路上湿腻腻的，童妈妈担心童小玉不方便，走得很慢。到是童小玉，像是特意要在妈妈面前显摆一样，连探路杖都收起来了。她对学校再熟悉不过了，走多少步该拐弯，前面再走多少步再拐弯，她了熟于心。

　　将妈妈送到学校大门口，妈妈就不让她送了。

　　“回去吧，在学校跟同学们好好相处，有事就找王老师。”这是妈妈每一次临走之前的嘱咐。

　　寝室里，火锅香味还没有散去。杨一草又跑出去和小秦约会了，范米米躺在床上听歌，陈铃兰在读盲文书，李巧织毛衣，而张菊，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她没有睡着，胸口起伏剧烈。床底下的那条围巾像一团火，烧得她脑子直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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