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卷西夏

作者:络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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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沙夜袭


      原来,继迁给大宋的那封信不仅没有石沉大海,反而引起了宋庭的高度重视。
      大宋皇帝见了信大为光火,他没想到像继迁这般小喽啰竟然斗胆向他要东西,而且一开口便是五座城池!!之前给他面子让他做银州知州他不做,还悄悄逃出银州,这次死灰复燃,竟然还纠缠着那五州城!他哪会答应!真是一草不除,则蔓草横生!
      赵炅可不像他哥赵匡胤那么有器量,继迁想在老虎身上拔毛,那是自讨苦头。
      一气之下,皇帝下诏让夏州知州尹宪带兵彻底消灭李继迁这条漏网之鱼。
      尹宪接到密函后,随即与六州巡检使曹光实商量对策。尹宪是并州人士,常年在边关任职,虽然也就五十来岁,可看起来倒像是年近花甲。
      “大人,我即刻带兵前去剿灭李继迁这群流寇!”
      “不行,我去!”
      曹光实上次巡边的时候遇到继迁来银州城外游击打劫,原本想趁机将其一网打尽,可事出突然,所带兵力有限,不幸让继迁逃脱。之后他一直不能释怀,可又不能无端生起战事,没想到,这次官家竟然亲自下令将其剿灭,他怎能不身先士卒?
      “大人是六州巡检使,身居要位关系重大...”尹宪虽只比曹光实小一岁,却一直像对待前辈一样尊敬。
      曹光实态度坚决,“这次我非去不可!你留下来继续防守夏银两州,敬候佳音。”
      他认为继迁两年前逃出银州城是自己的责任,坚持亲自带兵前去剿灭继迁以求将功补过,尹宪执拗不过,况且他认为曹光实的领兵能力在自己之上,也没再多加阻挠。
      “我让部下从夏州调兵随大人一同前去助阵,此处到地斤泽需穿过三百里瀚海,听说瀚海中寸草不生,境况恶劣,大人多加小心!”
      曹光实眼露精光,仿佛已经尝到了胜利的滋味一般,“你放心,这条路越难走,有人就越意想不到!”
      看曹光实成竹在胸,尹宪也就放心了。
      翌日,曹光实点集好人马,亲自带兵出了平朔门一路向北,他骑着高头大马,腾骧磊落、意气风发。恨不得生双翼即刻抵达地斤泽,扑灭拓跋继迁的所有幻想与冥顽。
      果然,当他们踏过三百里瀚海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地斤泽时,继迁他们毫无察觉,或者说完全出乎意料。因为地斤泽向来就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当年弥雅人就是为了躲避不断向东扩张的吐蕃帝国才躲到了这里。所以向来只有他们外出侵犯别人,还从没有别人侵凌征伐地斤泽之说。
      并不是说别人怕了他们,而是地斤泽实在是像鸡肋一样的存在,一方面,它水草肥美,适合放牧,另一方面,它方圆不过二三十里,而且周边尽是黄沙瀚海、鸟兽绝迹,不足以建城,又不利于扩张。
      可曹光实没有即刻发动进攻,他并不急于动手,而是找了一处地势低洼的隐蔽之地,让弓箭手在箭头上包好油布,静候暮色,准备趁他们松弛懈怠之际、始料未及之机、手足无措之时再给他们致命一击。
      他们所藏之地离地斤泽寨门不过一里,等到暮色降临,只见守寨的弥雅士兵们都拾掇好兵器,有的正准备休息,有的在插科打诨,有的则在一旁发呆,好似这夜色就是一个保护罩,他们可以暂时放下白日里的责任与紧张。
      只是,夜晚既是身体的休憩之时,也是心灵的忙碌之时。
      曹克明以为时机已到,不禁看向叔叔曹光实,见他静静地观察着前方,好似嫌暮色不够浓稠一样。
      突然,刚才那发呆的弥雅人缓缓起身,往他们这边走来,他越走越近,他们不由得屏住呼吸,他每靠近一步,他们就紧张一分,当人要极力隐藏之时,所费的精力甚至多于勇往无前所费的力气。
      曹克明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一面用眼角余光观察叔叔的动态,他甚至不敢扭头,怕这个动作惊扰了正在靠近他们的那人。突然,那人停了下来,打了一个哈欠,那个哈欠悠长而又迂回,像是一场备受尊重的表演,只是观众都不愿现身,演员也有点百无聊奈。
      好不容易那哈欠停止了,那人开始窸窸窣窣解裤子,随着那股水流落地,他不禁发出一声惬意而销魂的吟哦。那陶醉而畅快的语调,伴随着天人合一的呼吸,在他们听来不禁耳朵痒痒、喉头涩涩。
      可在如此静谧的时刻,喉头的吞咽仿佛也是不能的,曹克明不禁极力忍住,可是唾液越积越多,他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感觉呼吸也有些不畅,忽然,他一阵恶心,哇啦吐了出来!
      “谁?”
      那人声音中带着恼怒,就要往这边走来,忽然,曹光实一跃而出,一个翻滚上前将其制服。
      那人瞪着惊恐的双眼,刚要喊叫,曹光实堵住他的嘴,低声喝道,“想死还是想叫?”
      随即朝身后一个响指,众人则领命匍匐往前,到了寨门口点燃箭头,当下数百只火箭齐发。
      地斤泽寨门周围全是土墙,还堆着沙蒿,像是特意给火苗准备的食物,霎时间,流火漫天、火光四起。
      曹光实下令骑兵发起猛攻,守寨门的除了继迁训练过的士兵,其他族人都是牧民,毫无作战经验,哪里经得住数倍以上的宋军突然强攻,顿时乱了分寸,如一盘散沙东奔西串。
      人声鼎沸、旗帜乱移,大家像无头苍蝇般边跑边喊,“南蛮子来啦,南蛮子来啦!”
      这一喊,更是人心惶惶,如一团乱麻。
      继迁和张浦出帐来,只见火光冲天,喊声震地,再看校场那边也是烟火弥漫,继迁转身进帐把先祖拓跋思恭的画像取下来卷好,这时,嵬名粒度和继冲闻声从里屋冲了出来,“大哥,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被偷袭了!冲儿,你快去找母亲和月月,嵬名族长,还请保护好燕珺和德明,我这就去校场看看!”
      嵬名粒度点点头,转身回帐,继冲则抡枪随继迁一起出了大帐,却见罔丽大山他们带人折了回来。
      “抓住拓跋继迁!”罔丽大山红着眼激动地高喊道。
      “有我在,你们谁也别想动我大哥一根毫毛!”
      继冲往继迁身前一站,他们顿时不吭声了,知道他是虎豹脾气,力大无穷。虽然他才十六岁,可却壮如大山。
      趁他们犹豫之机,张浦劝阻道,“罔丽族长,现在宋军来袭,怎能把矛头对准自己人呢?”
      “自己人?自己人会引外人来杀自己人?再说了,得罪宋军的是他拓跋继迁,不是我罔丽大山,更不是白当秦路或是米秦麻勒!我们凭什么要为他的过错受罪?”
      “对啊!对啊!”
      原来,他们还未走远就遇宋军来袭,急中生智,折了回来,准备交出继迁息战。
      “你们以为交出拓跋族长就能全身而退了?这两年来你们的收留之恩在宋军来说就是包庇之罪!”
      “所以我们要将功赎罪!”
      说着一群人蜂拥而上,继冲左推右攘,即便有武艺有力气也不能使全力动真格。继迁则纹丝不动,他有他的倔强,可他不会为自己争辩。
      一阵杂乱中,他已被人反锁住手臂,手上的画轴落在地上,脱展开来,众人惊诧,定睛一看是拓跋思恭的画像,不由地大眼瞪小眼,就像冲撞了神明般不知该怎么办。
      帐内的嵬名粒度闻声出来,却见众人齐刷刷跪倒在地,到了此般危机的时刻,他们多么希望能有一个像拓跋思恭一样的领导者,带领他们守住地斤泽。
      继迁卷起画轴,转身见米秦麻勒正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像是愤恨,像是惋惜。
      “米秦族长,族里乱成一锅粥了,你还是快回去看看吧!”
      突然有人来这么一句,米秦麻勒这才意识到保住自己的家人族人要紧,连忙转身离去。
      忽然,一阵巨响传来,只见不远处的帐篷轰然坍塌,火星四溅。紧接着,一队宋军像蜈蚣一样围了上来,继冲抡枪左挑右刺,嵬名粒度拔刀抵挡,继迁一面催促手无寸铁的张浦快走,一面举剑相迎上去,打杀在一起。
      可宋军人数太多,他们有些吃力,正在这时,一人骑马从南面杀将过来。他纵马舞锏,如疾风飞凫,却是咩嵬乜崖帅!他的突然介入迅速冲散了宋军的阵势,不多时便溃散。
      乜崖帅收锏下马,“拓跋族长,曹光实带了三千人马夜袭,现已攻占寨门!未慕族长和嵬名田都准备兵分两路冲出重围,但敌我悬殊损失惨重,让我来护送族长速速离开。”
      继迁心头一阵绞痛,悲愤不已。
      “曹光实!岂有此理!”
      继冲满头大汗,眉毛拧成竹鞭状,紧握长枪,“大哥,我去跟他拼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火海。
      “冲儿!冲儿!”继迁不放心,连忙吩咐乜崖帅,“你去拦住继冲!”
      乜崖帅领命追去,继迁收起先祖画像,旋即转身进帐,一手拿剑,一手拉着刚刚生产的燕珺出了帐,稳婆和嵬名粒度紧跟身后。
      火光冲天,哗啦啦吞噬着大帐,他们在半光明半黑暗的夜路里穿行。
      走到一半,嵬名粒度忽然停了下来,闷闷地说,“你们先走!”
      “不!”虚弱的燕珺央求道,她满脸苍白,汗珠浸湿了额头,头发散在双颊,“爹,跟我们一起走!”
      “我得去看看田都!”
      “岳父,你和燕珺先走,我去找他们!”
      “不行,你保护燕珺和我的小外孙!”
      嵬名粒度神情坚决,露出长者的威严。
      继迁不再阻拦,“岳父多加小心!”
      燕珺泪流满面,不舍地望着父亲的背影,继迁抱着德明,拉着燕珺到了一个帐前,冲进帐内大喊,“母亲,月月!”
      可无人应声,他出帐来,转到另一个帐前,突然,火光印出一身影,继迁下意识一躲,一大刀砍过来,继迁举剑单手相抗,燕珺怕他抵不过,抱着德明退到一旁。
      眼看那人执刀就要迎头砍来,继迁身子一矮,避过刀锋顺势将那人拦腰往身后一扼,然后绕过肩膀吸气往那人的腕上一披,夺过那人手中的刀,身子一旋刀锋一挥,那人随即倒地。
      继迁刚要去拉上燕珺,又见不远处米秦麻勒正被围攻,他连忙上前帮忙,从身后往那人肩上大踹一脚,那人吃痛慌了神,米秦麻勒蛮劲未消,趁机将那人拦腰举了起来,重重摔倒在地,再没有动弹。
      “米秦族长,你没事吧?”
      米秦麻勒见是继迁帮了自己,先是一愣,“没事!”但那个谢字卡在喉头说不出口。
      “没事就好!”
      继迁急忙奔回帐前,却发现燕珺和德明不见了。
      继迁的心像被谁忽然用冰石包裹住了一般,浑身颤抖,一个冷不丁地浑身发凉,好似将他冻住了一般,“燕珺!德明!”
      他发了狂的大喊,周遭全是熊熊大火,好像把继迁的理智也燃烧殆尽。
      突然,他又发了疯地朝火海里冲去,见到大帐就往里钻,“燕珺、德明!”
      四处找寻不见,恍恍惚惚出了大帐又遇见宋军,一番搏斗后满脸是血,直到模糊了双眼!
      喊杀声、火苗吞噬帐篷的声音,在他听来都好像在九霄云外,继迁像只失群的飞雁,穿越到了时空之外,只剩口中喃喃之声,“德明!燕珺!”
      继迁浑身湿透,也不知是汗是泪还是血。他的身体已经被失落的心打倒了,像个木偶般没了灵魂没了生机。
      忽然,‘苍啷’一声,箭矢从他耳边呼啸而过,接着噗通一声,一人倒在他跟前。
      “继迁!”
      嵬名粒度和嵬名田都骑马过来,后面还跟了十几个人,幸好嵬名田都方才一箭射中了那宋军,不然继迁现在便是刀下鬼了。
      “姐夫,你怎么一个人,我姐呢?”只见继迁浑身是血,一动不动,也不应声。
      “德明呢?”嵬名粒度接着问。
      听到‘德明’,继迁像是被刺激了般,连连喊着,“德明、德明,”边喊着满是血垢的双手边在地上摸着,“燕珺、燕珺!”
      嵬名粒度毕竟是过来人,随即明白了过来,“看来是走散了!田都,你带人带他先走,我去找燕珺和德明!”
      嵬名田都一脸懵懂,“往哪儿走?”
      “往西,我找到燕珺他们就过来和你们会合!”嵬名粒度说完就消失在熊熊大火中。
      嵬名田都连忙拉着继迁上马,“姐夫,快走吧!”
      继迁甩开他的手,挣扎着想站起来,怎奈脚如注铅。
      周遭一片火的海洋,晃得他眼睛生疼,他转而望着无尽的苍穹,见弯月还悬挂中空,又像被什么刺激了神经,“月月!月月!”
      可是看到的只有火光,听到的只有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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