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神

　　心焦的小兽外表渐渐平静下来，眼睛一瞬不瞬地辍在罗密身上，不知在想着什么。罗密居然又闭了眼，在小兽身前盘腿而坐，运行起碧篁一派的功法。
　　有没有效果是一回事，用来打发时间是另一回事。
　　久而久之，闭目的少年微垂下头，看起来已然入睡。
　　小兽盯着他的眼中，蓦然闪过一缕杀机。像一道闪电，斜斜打在那双青色的眼珠上。
　　少年睡脸安详，嘴角隐隐含笑。
　　小兽被锁住的前足动了一动，虚影微晃，伸长过一回的爪子再度伸长，只是这一次不像上回那样轻手轻脚。
　　爪动，去势汹汹。
　　闪电般劈下。
　　水花四散。
　　罗密额前的黑发被水流带动，飘上小兽的前足，近得仿佛没有距离。
　　杀气凝聚在爪前一点。
　　水底寂静无声，水波一圈圈从那一点上荡开。
　　原本罗密安睡的位置上空无一人。
　　一爪拍了个空，才拍得水声震震如惊雷。
　　小兽低低叫了一声，收回前足，血顺着锁链流出，血再度染红了它周身的水流……可这些小兽无暇顾及，因为它惊愕地抬起眼，正看见少年站起来，对着自己微微一笑。
　　罗密的目光扫过血水，觉得那很像稀释的红墨水。鼻端的淡淡腥气随水而来，提醒自己那并非红墨水。
　　“原来是你。”说完这句之后罗密很快加上另一句：“果然是你。”然后又说了第三句：“竟然是你。”由最先的恍然到了然，再到最后的不留一丝余波的平静语气。少年的嘴角微微上翘，带着几分讥诮的神色，“一个两个真把我当成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思考的傻子不成！那个该死的家伙也是，复制了去年的记忆就想让我把一切都忘掉，什么都不知道的生活在幻想里……你也是……同样的感觉第一次没什么，再经历一次怎么可能还发现不了，我又不是弱智！”他顿了顿，讥诮淡去，换上些许遗憾，“其实……我原本不想怀疑你的……我们都被人关着，同病相怜……可是小家伙，你真不经试。”
　　小兽懊恼地垂下脑袋，原来罗密睡着的样子竟然是刻意做出。
　　罗密望着那个方向，目光却远远地穿透过去，问的有些悲伤：“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像是在问小兽，又像是在问别的什么人。
　　小兽安静地匍匐于地，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罗密也没有要等它回答的意思，因为即使小兽回答了，他也听不懂。可是这个问题，他已经在心里想了无数次……良久，他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嘴角的笑容蓦的加深：“我知道了，你要杀我，一定是因为想从这个链子里面脱身出来。”
　　小兽猛然瞪大的眼睛说明了它的惊讶，罗密将它的惊讶尽收眼底：“很意外么……其实很好猜，因为我们同病相怜啊。”他想出阵，小兽自然也想脱困。这小怪物从一开始就表现得有些奇怪又聪明，在水底他身上出现的几次异常一定都与它有关系。
　　罗密不禁暗暗想到，在地球上看的侦探小说果真没有白看……小兽促使异象产生因为想从锁链中解脱……异象发生时每次他都半途而废，照这样下去小兽永远也无法离开锁链……他的心思电光一般飞转，说出最后的猜测：“你既然被锁着，总会有解开这锁链的人。可是我已经不是能够做到这点的人，而且我的存在还会阻碍到下一位来到这里的人……所以你要置我于死地。”
　　不是询问，小兽静静地望着他，前足的伤口在短短的时间内已经愈合，但水中仍残存着暗红的色泽，像在提醒着罗密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象。
　　罗密却在此时将自己的脑袋重重拍了一下，自嘲的笑笑：“嘿！我还真把你当人看了。”他没发现听到这句话的小兽眼中一闪而过的轻蔑和高傲，就自顾自变了脸色，变得一脸严肃，很认真又很抱歉地深深看了小兽一眼，罗密道：“对不起了，我爱莫能助。”
　　对这被囚在寒塘水底的异兽，他不是不同情，也不是不明白那种想要自由的心情。可是他的生命很珍贵，他不愿意失去的那些记忆……那些过往……那些执念，比他的生命还要珍贵。
　　最后一次感受完小兽长毛的柔软好手感，罗密摆出自由泳的姿势道：“我还是离开这里的好，不然老堤防着你那也太累了……”
　　小兽注视着罗密向上游去的身影，耳中隐约听到一句承诺。
　　“如果有机会，我会来帮你开锁。”
　　它眼中青芒再次闪过，一道青影悄然跟上少年的背影，在罗密身后漂浮许久，终于钻进他的身体之中。
　　罗密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小兽的视野中，水底回复原先的沉寂。
　　小兽却怔忡地望着自己的爪子，眼睛里闪过一丝彷徨……矛盾的彷徨……有个声音似乎在心里问着：为什么不杀掉他，他什么都不知道，又那么弱小，在执念未被洗净之前，百尺竿头，就永远也无法再进一步！你难道想穷尽这一生都无法离开？只有杀了他，轮回转世之后，自然会再来一个同样灵魂之人。如今他这样离开，是把你的一切希望都毁灭了！最可笑的是，你居然还……
　　小兽摇了摇脑袋，它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在前足挥向少年的那一刹那，力道不清不楚地就减轻了，去势也缓了下来……或许，并不仅仅因为那丝天然生成的连系，它才会亲近他。或许初初见面时，少年的种种神色与言谈，已经让小兽不知不觉就真正将罗密当做了那个理所当然的存在。
　　既然无法死，就更好的活吧。
　　想到自己最后做的事，小兽咧了咧嘴，像是在笑，欣慰的笑。
　　…………
　　…………
　　青云山凝翠峰。
　　夜晚刚过，东方才隐约露出第一抹鱼肚白。
　　一夜的疾风骤雨倾盆而落，砸得青云九峰的山山水水都显得憔悴起来。头顶上压了一夜的乌云尽数散去，天穹因此稍现开阔，丝丝缕缕的白云浮在天空中，被第一道阳光染上了淡淡的绯色。
　　山风却越吹越大了，很狂躁的从东卷到西，由南卷向北。
　　寻崧推开因暴雨紧闭的窗户，呼呼的风立刻卷着许多湿漉漉的叶片飞进来。
　　此时时辰尚早，大多数师兄弟还在梦乡里。弟子考核的这段时间门派不安排早课，弟子们也由此获得了睡懒觉的权利。
　　寻崧没有享受这个权利，与他面对面站着的少年也没有。
　　这个少年看起来年纪和罗密差不多，俊秀之余带着几分温润气质，与寻崧的高傲截然不同，是那种叫人一看就会感觉亲切心生好感的人。
　　寻崧轻声道：“岁寒师兄。”
　　岁寒略一垂头见礼，“寻崧师弟。”
　　一个冷厉，一个温和，目光在半空中相撞。
　　寻崧想到的是昨晚竹蜻蜓送回来的信息，七峰七院所有有能力在寒塘处布阵的弟子，被他逐个排除后，只剩下面前这位岁寒师兄……这少年年纪不大，比寻崧要小，却是名副其实的师兄。辈分上，他入门甚至比绝大多数人都要早，因为他也和苍竹一样，从婴儿时便被收养在门派内。而在法力修为上，岁寒有着与苍竹另外相似的一点，非常出众。
　　“师兄两日前，曾去过寒塘吧。”
　　“对，我是去过。”
　　“若是让师兄布下寒竹化影阵，应该不费吹灰之力吧。”
　　“师弟把我想得太高了，布下自然能够，但还是要费些气力的。”话虽这样说，岁寒的语气间隐隐藏着几分骄傲……他是这一代最出色的弟子，这点毋庸置疑。他只不知道，面前的师弟将他拦在此处是为了什么。
　　“果然是你。”
　　这话说得岁寒一愣：“师弟何出此言？”
　　“在寒塘布下寒竹化影阵的人，是你吧。”
　　寻崧每句话后面都加了一个疑问词，可是语气笃定，分明就是在陈述事实。“时间上正好，你去过寒塘，又能够布阵，若不是你，又会是谁？”
　　岁寒愕然地望着对面少年面孔上忽的罩上层层阴霾，狠厉的目光像要择人而啮，正待说出反驳之言，心里却微微一动。寒塘，两天前，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么……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看在寻崧眼里就是默认，因此从寻崧口中说出的话也极是阴狠：“哼，弟子考核第二轮的时候，我定要你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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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凝翠峰上又一阵猛烈的山风刮过，岁寒在风里问：“你那么肯定是我？”
　　寻崧便反问：“不是你吗？”
　　岁寒没有回答。
　　寻崧又道：“你这么早过来凝翠峰，一定是考核所要取得的物品必须在凝翠峰才能够拿到。每次考核都不会需要去两处地方，那么考核开始那天，你没有理由要去寒塘。”他一直不太客气，老实说，寻崧除了对长辈或许会客气一些，对任何人的态度似乎都不怎么好。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落在别处，说完之后，视线才又回到岁寒身上，“但你去了。”
　　寻崧嘲讽地望着岁寒，他心中已认定那寒竹化影阵就是岁寒布下，因此觉得这种对话实在有点滑稽。
　　“我确实去了。”显然岁寒也这么认为，忍不住皱起眉，“我今日来凝翠峰只是为了取得凤尾鸠卵，不是来与师弟你讨论我两日前做过什么事的。”
　　寻崧接下来的话，让岁寒脸色一变，“那你可以回去了，因为你不可能拿到。”
　　“师弟何出此言？”
　　寻崧一挑眉，冷冷的道：“自己做过的事自己心里清楚。”
　　岁寒心里大概了解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却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罗密与寻崧在寒塘被阵势所困这件事，除了当事人，苍竹还有仲简之外，并没有其他人知道。只是寻崧认定是眼前的少年，才会说出这些话。而岁寒，以为他话里所指是弟子考核中各院互相玩弄的那些手段，他只当是小事，便也没有刻意辩白。
　　所以他只是淡淡一笑，不想与寻崧计较，“我不与你多说，我该去取卵了。”
　　一只手臂横在岁寒面前，寻崧冷笑道：“莫非师兄忘记我方才的话了？那我重复一次又何妨……你，可以回去碧阑峰了。截止之前，我在此峰，你便不可能取得那凤尾鸠卵。”
　　凤尾鸠大小若寻常斑鸠，只是尾羽长而华丽有若凤尾，因此得名。这种飞禽极其灵敏，青云九峰中只有凝翠才产。要捕捉此鸟，比较简单，只需要在竹林中布下网阵。但要获得它的卵，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它的习性与三窟的狡兔有些相似，每一对凤尾鸠的窝都藏得十分隐蔽。所以取卵，则需要在捕捉到成鸟之后再放走，跟随施放其上的灵符来找到鸟窝。即便如此，也不一定能够取到，因为不是每对成鸟都恰在此时产下卵的。
　　所以寻崧要阻止岁寒，是很轻易的一件事。
　　岁寒再次皱眉：“你何必如此……”
　　“因为我们必须在第二轮碰面。”
　　岁寒又是一笑：“那好吧，我不取便是。”
　　碧篁派中弟子考核若能通过第一轮，自然是安枕无虞。但也有些抽中的任务实在变态，这样就需要第二轮考核的存在。就像是地球上，某些比赛所采取的双败淘汰制。第一轮是抽签获取任务，而第二轮则是……文武比斗。
　　“你确定你无法通过第一轮？”
　　寻崧又冷笑一声：“当然。”即使师傅曾说可以向掌门说明情况来获得通过，但他仍然选择了不通过……首先他是极度骄傲自视甚高的人，其次，他本来就想参加第二轮考核。
　　…………
　　…………
　　罗密游上水面的过程，只能用慢来形容。他在犹豫，在迟疑，不确定是否应该上岸。抓着某一株墨莲的水下部分，罗密停了下来，嘴边浮起一抹笑，咕哝道：“嘁！说你聪明你还美上了……小怪物，真以为我看不出你爪下留情么……就我这种修为，能够躲开你那一爪才是有鬼了！”
　　随着这几句话，淡淡的青影从他的背上浮现出来。看上去，就像是小兽的翻版。
　　罗密说完，手一滑，突如其来一阵浮力从手中竹火重焰上传来，让他冷不丁就往上飘，连着吞进好几口水……视野陡然开阔，他发现自己已经出了水面。
　　此时天刚刚亮，寒塘周围氤氲起薄雾片片。罗密正愕然地观察着四周的时候，忽然眼前闪过灿灿的金光……清晨第一缕阳光，恰好投在他身边的莲叶之上，金绿相浑，泛出奇异的美丽色泽。
　　天亮了。
　　太阳出来了。
　　罗密皱了皱眉，模模糊糊有个概念……好象什么被自己忽略了。
　　清晨的阳光洒下，莲叶柔光。
　　罗密猛的大叫一声，响彻云霄。
　　“啊——”
　　惊起寒塘远处林子里一群鸟儿，扑簌扑簌振翅飞上天空。
　　尾音还未消失，罗密已找准了离岸边最近的方向游过去，等到了岸上，脚踏实地后，他才再一次，异常认真地望向天空。紧接着，认真的神色慢慢变为激动和欣喜。
　　他没有看错，那是天空，没有遮蔽的天空。
　　很显然，寒塘周围当时困住他的阵势已经消失，这叫罗密怎么能不兴奋！
　　他情绪高涨，一手紧紧攥着脖子上挂的石头，一手狂挥那盏灯笼，朗声大笑道：“哈哈！阿渺！我出来了！我他妈的真的出来了！……”
　　语声戛然而止。
　　背后一阵轻风柔柔拂过，一个熟悉得让罗密不由自主亲近但是内心却抗拒着这种亲近的气息淡淡弥散。
　　罗密浑身紧绷，双手垂下握紧成拳，很想转过身就破口大骂就问个清楚……然而心里一个声音在说着：别傻了，不要冲动！的确，那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如果苍竹还是来置他于死地，他根本没有赢面……但，若是态度让对方放松，逃脱的机会就会增加。
　　所以等罗密回过身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是一个极度标准的八颗牙微笑，施礼道：“苍竹……师叔。”
　　青衣的男子颔首。
　　罗密愣住。
　　他奇怪的是苍竹的态度极其平静，似乎对他现在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不，不是全然的平静……来自苍竹的两道目光犹如探照灯一般直朝自己而来，像是要穿透他的身体……他忍不住朝后退了一小步。
　　苍竹却拧起眉，面上浮现出困惑的神色来。
　　罗密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很怀疑自己眼花了。
　　下一刻，他眼前真的一花，苍竹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同时他的头顶传来一股力道，曾经体会过的清气从那里传进身体，久违的微醺感觉包围住他……意识一时清醒又一时模糊……
　　苍竹的眉梢轻轻一抖，眼中霎时多了一分凛然。
　　被他单手按住的少年眼皮动了动，猛然上扬，他未曾注意苍竹还没放手他自己就已经挣脱开那股力道的束缚。但他能够肯定苍竹现在定然不会再杀他，便不再压抑自己的脾气，怒道：“师叔，你……”
　　才说到第三个字罗密的话就被打断，“怎么会还是同以前一样……”苍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仿若自言自语，“不，还是有些不同……但是那不应该没有变化……”哪里出问题了么……他凝视着这名少年，不能理解为什么会出现现在的情况。
　　罗密同样注视着他，有个念头从心底猛的闪过。
　　少年迟疑着问：“师叔，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老实说，这是一个很狡猾的问题。但问出话的罗密并没有存着一丝狡猾的心思，只是下意识地问出来，觉得很多积累在心里的问题或许都能够在苍竹这里得到答案。
　　他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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