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一梦

　　本着以实践验证真理的想法，啸空特意跟英晓暮说了一整天的废话，直说到晚上自己困得眼皮打架，躺在床上依旧机械地说着自己都不知道内容的话。第二日醒来便急着追问，英晓暮竟连他睡着后说的梦话都一一记得、一字不漏，虽然说梦话的本人已无从考证，但这依然让啸空惊得张着嘴巴足有半炷香才合上。

　　“此人乃神童！ ”观察两日后，啸空对宋嫂如是总结道。他发现英晓暮只对牵扯到记忆方面的事有种偏执，除此之外，他还是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啸空对此人一向如此评价。于是又对宋嫂补充道：“要不是神童，也就只能是疯子了……他也不是没当过。”

　　宋嫂对他的想法十分哑口无言，也不知该说他陷得太深，还是心胸宽广到没神经的地步。总之，英晓暮新开发的这项特长看起来也未免太过无害，渐渐地连她也都放下心来。

　　主要是，啸空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这几日通常能见到的画面就是，满屋团团转的某人听见某人淡淡的一句话后，立刻拨开云雾地发现了自己寻找半个时辰的东西。宋嫂欣慰地觉得这是种终于能让她解脱的良好现象，于是愈发地纵容起这两人，倒也没去深究啸空那个“败絮其中”的评价究竟为何。

　　“泽朝、泽朝，快把咱家那只最大的汤碗找出来，宋嫂家炖了牛骨汤，要趁热……嘶！快快！”刚过午时，啸空便卖光了砍来的柴，换了一小兜儿干粮和小菜，额外还有宋嫂补助的清汤一盆。

　　一连五日，啸空都早早地收工回家，像是已极为习惯家里还有一人存在的生活。每每早晨醒来，看见身旁熟睡的逐渐恢复血色的脸，心里便有种说不出的温暖，仿佛力气足得能砍光整片山。

　　晌午他也不再带着干粮在山上吃，而是匆匆收拾回村用柴禾换食物，为了能多换些好东西，啸空砍柴跑腿的功力与日俱增。然后抱着每天都不同却又热气腾腾的吃食跑回家，去喂饱家里那张等着他养活的嘴。

　　每到这时啸空就觉得他这辈子从没如此圆满过，像是这八年来他一直奢望的不过就是这种日子，平淡、简单，最重要的是有个人在家里等着你回来。

　　门帘掀动，英晓暮捧着碗走出来，见啸空几乎是飞着到了眼前，也并不感到惊奇，习以为常似的接着啸空从大铁盆里倒出的汤。汤一倒净，啸空立马丢了盆，猴子似的跳来跳去，一双手不知往哪里放才好。

　　“烫、好烫，疼死了疼死了！”

　　英晓暮好笑地摇摇头，转身准备往屋里走，却被啸空抢走手中的汤碗，只听他笑道：“你尚未痊愈，掀帘子就成啦！”

　　一句“尚未痊愈”，啸空这些日子来对英晓暮可以说是奉在心尖儿上，好像拿根绣花针都怕累到他。那种几乎是宠溺的照顾，英晓暮起初还稍有不适，可几天下来面对啸空的强势他根本拗不过，也就慢慢习惯了。

　　“你今天又怎么把宋大嫂惹到了？”

　　把吃食都摆到炕桌上，啸空嬉笑着解释道：“大嫂今儿顿了五块牛骨，被我抢了两块来。”说着挽起袖子，满脸可怜委屈地指着红肿的皮肤道：“瞧瞧，就这点事呗，就被浇了一勺滚烫的汤！”

　　英晓暮的表情有点糟心，他有点不会评价这个男人了。武功深不可测，平日看起来大咧咧的对什么都浑不在意，直觉却极为敏锐，偶尔耍宝或是被宋嫂操着扫帚满院追打呼号，可英晓暮发现只要他在家，那些想跟自己攀亲的邻里邻居从没来过。

　　趁啸空上山砍柴的时候，曾有不少提着礼物以探病为由、行媒婆之实的村妇上门，没办法，英晓暮那种太过礼貌谦逊的习惯无形中让村民以为自己是名门公子了——虽然也并没错，但保媒说亲的事儿就少不了了。

　　借着机会，英晓暮也从村民口中试探地问过关于啸空的事，但这些人除了他姓萧以及绰号是馒头之外，便一律不知了，至于为何要如此惧怕他，很多人自己也说不出一二三来，都是凭着直觉躲着的。因为啸空卖柴不收钱，只是换吃食，所以村民虽怕他却也没有拒绝他。

　　如此而已，便再也查不出别的了，唯有第一日出现过的黄嫂和陈伯，英晓暮却再未见到过。

　　“你看你看，都肿起来了！”啸空抬着手臂，几乎把伤处贴到英晓暮的眼皮底下卖乖，见对方不理便愈发放肆起来。

　　英晓暮走神的功夫，啸空整个人已经要贴到他身上了，脸色有些窘迫地伸手轻推啸空的手腕，低咳一声，还不待说什么，便听见院外传来一男人压抑着笑意的声音。

　　“我倒是想知道你那层比城墙都厚的皮，是什么神汤能烫得坏？”

　　啸空听见这声音，赖皮的表情顿时麻木僵硬，视线甚至是平移着挪到某个方向，嘴角抖了抖，像是想笑，可怎么看都比哭还难看。还未见到人，可他就已有眼前一黑立刻昏死的冲动了。

　　院子里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一轻一重、不紧不慢，稍有耳力的人都能辨出这是一男一女，且脚步沉稳的男人武功超凡，而女人的脚步虚浮柔软，显然半点功力没有。

　　英晓暮退后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低声道：“方才忙着没顾上说，这两位在你刚上山不久来过，见你不在便去附近走走……”

　　“可不是，走走！”还不等英晓暮解释完，男子爽朗的笑声已传进了屋，暗黄色的绸布长袍上绣着云边，手执折扇腰佩长剑，竟是个样貌十分英俊的男人。紧随他身后进屋的是个身材略显娇小的女人，两人手挽着手，关系自然明了。

　　啸空一见到后面那女人，脸色登时五颜六色不停变幻着，十分好看。

　　女人穿一身乳白色的长裙，米色的轻纱披肩，简单的发饰把一头长发全部挽在脑后，落落大方的打扮配上淡定自若的表情，竟让人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当瞧见啸空脸上的表情时，女子不禁莞尔，似水般平静的脸瞬间鲜活得像朵娇艳的花，可说出的话却……

　　“哟，是我们打扰了二位的两人世界，还是影响了某位的‘猎食’？”

　　啸空的脸立刻又多了几道颜色，光彩鲜亮煞是好看。

　　男人憋不住笑出来，越过啸空不理，对英晓暮抱拳道：“秦兄，在下沈絮凡，方才走得急了，不曾介绍。”说着，揽过身边女子，对方立刻抛开径自无语的啸空，礼貌地行了礼。“这是内子沈楚璃，我们都是……这家伙的朋友。”

　　英晓暮摇头回礼：“沈兄太客气了，在下秦泽朝，暂在萧兄家养伤借住。”

　　沈楚璃盯着啸空的脸，眼睛一眨不眨，终于在听见英晓暮说“养伤借住”时，成功捕捉到失望之色，立刻面带笑容地道：“养伤？不知秦……大哥受了什么伤，我倒不才，却也对医疗比较在行。”

　　像是对英晓暮的称谓稍作犹豫后才喊出“大哥”，可沈絮凡仍然极为不满撇着嘴，毫不掩盖：“璃儿，不会咬文嚼字就别硬要说。”虽在责怪，可那口气一听就知是宠溺的。

　　“怎么会？”沈楚璃故意对啸空眨眨一双大眼，极尽天真：“有老萧天天说话给秦大哥听，他还会觉得别人说话不够文雅吗？”

　　啸空被这话激怒，却又败在那纯良无比的表情上，精神和理智瞬间倒地不起。

　　正在这时，院外有几道黑影快速闪过，土地上印了几下极轻的脚步声，不会武功的沈楚璃自然没察觉，可这声音却被另外三人听见了。

　　担心是自己的手下，英晓暮的严重浮出几分不安，却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出屋查看。

　　沈絮凡瞧瞧他，笑起来道：“大概是我要的酒菜到了，秦兄与我一起看看如何？”说罢也不等人回答，上前拉起英晓暮的手就要往外走，“楚璃，我见老萧气色不佳，你先帮他看看吧，我们去去便回。”

　　两人前脚刚走，啸空随后整个人就跨了下来，惨兮兮的一张脸用无比可怜的目光看着沈楚璃，张着嘴，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嘿，就你现在的样子，不用说都知道不正常。”沈楚璃被他的模样逗乐，坐在炕边径自尝了一口牛骨汤，用勺子搅了搅，喜道：“哟，竟然还有肉！”灼灼的目光会说话似的看过去，直叫啸空连死的心都有了。

　　“大姐……不，嫂子！你成天锦衣玉食的还要抢我这穷人？”啸空扑到桌前，胳膊死命搂着那盛着滚烫汤水的大碗。

　　“呵，这会儿怎不怕烫疼了？”沈楚璃揶揄地瞥他，左手平摊：“拿来吧。”

　　啸空警惕地瞄她：“要……要什么？”真好笑，他堂堂一代呼风唤雨的教主，竟被小丫头似的女子吓得犹如流氓面前的良家妇女。

　　“看病。”沈楚璃白他一眼，自行拉过他的手腕，像模像样的把起脉来。

　　被按着脉门，可两者实力悬殊至此，啸空也并未惊慌，许久才懦懦地问道：“你啥时候学会诊脉了？”

　　“谁说我会诊脉，不过是想测测脉速，看你有多紧张罢了。”龇出洁白的一排牙，沈楚璃说的毫不惭愧。

　　啸空默默无语，良久才道：“你怎么还是这样，说话奇奇怪怪的……”

　　他与这对夫妇早就相识，始终觉着沈楚璃说话让人别扭，雅不雅、俗不俗的，十分不协调。可若说她没读过书又不对，那丫头肚子里装的墨水恐怕比他和沈絮凡加在一起都多，偶尔蹦出一两句诗词歌赋，连太傅都要折服。沈楚璃说话也不够雅，经常大大的白话却偏要咬文嚼字、之乎者也，总之特别怪异。

　　沈楚璃被他说惯了，也不在意，大眼睛眨巴眨巴地四处扫，像是有意地在这张小火炕上多绕了几圈，对啸空已开始发窘的脸笑道：“我瞧你也不是啥病，肝火旺盛吧？虚火上涌、欲求不满，忍得太过可要伤身的啊。”

　　语重心长的几乎话，让啸空一张脸憋成了酱紫色，他就想不通了，面前这怎么看都人模狗样挺漂亮的丫头，怎就能毫无愧色地说出这种话来？

　　“我……咳，你们怎么会来？”

　　沈楚璃摊手道：“听闻江湖上出了一位能使啸邪神功的杀人魔头，听闻武林盟主遣人带头追杀魔头，听闻魔头逃至原先宏教的向阳山，听闻正道中人有一位貌似盟主之子的年轻侠士，听闻……”

　　“你们早就知道了！”啸空咬牙切齿地打断道，原来只有他还傻乎乎地心存侥幸，幻想这是天上掉馅饼，让那人掉到他怀里。

　　“知道了，所以我们怎能看你过得如此……”眼睛若有似无地瞟了瞟只够一人睡得小炕，沈楚璃笑得有点邪恶：“逍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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