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一梦

　　那位笑得挺慎人的“萧兄”也不知是真困还是假寐，竟然舒舒服服地跟他补了一天一夜的眠，再睁开眼睛已是翌日的清晨了。

　　现在的气氛有些诡异，英晓暮正尴尬着，原因有几个。

　　首先要怪的是他自己，伤病不是他的错，可迷糊到苏醒后吃了顿饭都没发觉自己没穿衣服，这就怨不得别人了。

　　然后，就是某个刚醒来……很可能也是完全没醒的男人的那句话——“我看上你了，一见钟情。”——那睡了个天昏地暗连衣服什么时候脱掉都不知道的姓萧的男人，让英晓暮吓得一口气差点没有喘上来。

　　“嘿，恢复点血气，你还是偏白呢！”紧接着，这不要脸的男人又好死不死地加了这么一句话，英晓暮没啥好预感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下来，就瞧见自己白花花的肩膀和上臂。

　　“……”他还能说什么呢？如果有力气，他会选择直接一脚把某人踹下炕。

　　啸空笑嘻嘻地爬出被窝，站直了伸个懒腰才缓缓道：“其实洗衣服我不在行，拜托了宋大嫂帮忙，昨日没干，我还担心你要找……呵……”

　　这世上有些人就是有种天赋，一本正经的模样放在他们脸上怎么看都是装的，而不正经的样子却是信手拈来、不学自通的，恰巧啸空就属于这类人，所以他的那声“呵”，便笑得非常有韵味。

　　理所当然地，英晓暮被那种极酷似恶少调戏良家妇女时的笑容震慑了，头脑空白地瞪视着他，很失败地除了卑鄙无耻、下流龌龊，恨不得立刻爬起来宰了此人……就再没找到合适形容他心情的话。

　　大概是半夜睡热了，啸空把里外的衣服统统乱七八糟地丢到地上，这会捡起来不管怎么抖，里衣都现不出原本的米白色来。他正郁闷着自己无意识地糟蹋了一件好衣裳，就听见外面传来宋嫂的声音。

　　“馒头，我说你这是睡死了不成？连生意都不做……”宋嫂走步很快，两句话还没说完，她人已掀起了里屋的门帘子，随即便被惊得呆立当场。

　　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光着上身站在地上，正一件件捡起散落的衣物，而另一个，非礼勿视的让人不必去形容。

　　场面比较简单易懂，可英晓暮的脑袋却依然空白着，而且比刚才更空白了，因为他觉得自己无论想什么，都会是噩梦。

　　僵持半晌，宋嫂维持着只探进脑袋的姿势，表情古怪地对啸空道：“老娘说的放手去做，可不是让你这么做啊，你小子……竟然禽兽到这地步了？”

　　啸空闻言立刻苦下脸，哀怨地看着宋嫂道：“大嫂，我说多少遍了，在你眼中我怎么就那么下流呢？”

　　宋嫂上下打量着他，鄙夷道：“难道你不是？”

　　英晓暮魂游天外的精神突然回归本体，对宋嫂的这句话颇为认同。

　　“你们……”啸空郁闷，一张俊脸瞬间变成破鼓，谁都要锤上一锤。突然，他眉梢下意识一跳，与此同时宋嫂的脸上也闪过厉色，不过她并未面对英晓暮，所以躺在炕上努力维持自己理智的人并未发现。

　　宋嫂哈哈笑着走进屋，对啸空后脑勺熟练地拍了一巴掌道：“还不快去取衣服，你是想继续禽兽下去还是怎的？”

　　啸空瘪起嘴巴，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地把衣服狠狠甩了甩，披在肩上，边往外走边嘀咕道：“都说了我不是……你们怎么就认准……”

　　英晓暮黑着脸目送他离开，这种情况他没经历过，因此导致一时半刻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摆出哪种心态来面对。

　　宋嫂这时走近他，对着他的脸上下左右敲了敲，又道：“手给我。”

　　英晓暮怔怔看着这外形彪悍的女人，立刻决定顺从——否则他不敢保证她下一刻不会掀开被子来寻找自己的手。

　　把了把脉，宋嫂的表情略有缓和，对他说道：“你的伤大致是好了，医好你内伤的也不是别人，我想你对他也该有点数吧。”

　　言下之意，啸邪神功，那个被江湖上传的神乎其神的武功。

　　英晓暮的眼睛霎时就清醒了，略有些冷却又不失礼貌，全无表情地看着面前这位应是功夫不弱的女人，随寄人篱下承了被救之情，他却也不卑不亢，气势上完全没分毫被压倒。

　　宋嫂确实是个很有来头的女人，当年宏教之事她并未赶上，对啸空和英晓暮的事也是从几个堂主洞主那里听来的。即便如此，她和宏教还是有着很深的渊源，追究起来，她应该很恨英晓暮才对。可对视了半晌，她却忽然重重地叹口气，摇起头来。

　　那一瞬间，她强硬的气势全无，就像个心疼儿子的母亲一般脆弱无力。

　　“其实这些年……我是真把他当成儿子来看了。”宋嫂没头没脑地说完便转身走了，刚到门口掀起帘子，她又回过头来看着英晓暮，语气竟带了几分沧桑：“都是傻孩子，他是，你也是。”

　　是真的对他恨不起来，宋嫂在看见英晓暮眼底的那层倔强和不甘示弱时，突然就退却了。

　　走出院门，一个长相古怪的中年男人正坐在门旁的大石头上吸着烟斗，见她出来，浑浊的眼珠细微地抖了抖：“怎么，你把他杀了？”

　　“老宋，”宋嫂摇摇头，挽着那男人走的样子略显疲惫，她把头倚在男人肩头，轻轻说道：“他的眼神太熟悉了，那么勉强自己，又那么寂寞……就像，就像当年非要做那件事的你一样，不管遇到什么，都要将黑路走到头才罢休。”

　　男人一怔，旋即拍拍宋嫂的手背，笑着道：“呵呵呵，人这辈子总要走回黑路不是？总要撞几回墙不是？只希望能有个人，一直陪他走到最后，这就够啦！”

　　英晓暮在屋里自然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方才的强势扫进，漆黑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房顶，良久闭上，梦呓般低喃着：“究竟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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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啸空是追着一个不速之客出去的，凭借这么多年混遍江湖而不死的经验，他嗅到了熟悉的危险味道。

　　是个黑衣人，脸上带着浇筑的金属面具，容貌自然全毁了。不过没出十招，啸空便迫得那人使出了看家本领——竟是少林的功夫。

　　这便不难猜了，少林向来光明正大，绝不会培养这种死士，而全天下还活着且有能力养得这些死士的俗家弟子，也就只有如今威风八面的武林盟主英天冉了。虽然死士被制服后立刻咬舌自尽，啸空依然不难猜出前因后果。

　　冷笑一声，啸空凝力于掌，对着已死的人胸口缓缓按下去……那一瞬间，还未冷透僵硬的尸体像是尤有知觉般狠狠抽出一下，便再不动了，像尊凝固的石雕。

　　“好叫你们主人知道，到底真正的啸邪神功是什么样子。”声音不大不小，啸空自言自语完毕便起身离去，背着阳光的脸略显阴霾，淡淡地透着让人胆颤的杀意。

　　弃尸荒野后的啸空返回自己的小木屋时，整个人都懵了，他方才杀人抛尸的气势完全不见，看着自家几乎被挤爆的小破院落，差点把眼珠瞪出来。慌慌张张挤进去，受了周围被挤到的人不满意的眼神后，在自己被目光刺穿前，啸空终于成功进入里屋，看见了镇定自若的英晓暮。

　　英晓暮还是靠坐在墙边，身上裹的是啸空昨日被雨淋湿的灰布长袍，苍白的脸色，勉强却礼貌的笑容，加上旧布袍子里略显消瘦的身体——啸空头痛，这人总结一句话就是让人自然而然的心疼。

　　……居然还那么游刃有余地跟大妈聊天！

　　啸空心情忽然就不好了，尤其是在英晓暮下意识瞥了一眼呆立门口的他后，又继续没事人一样跟大妈聊天，他心情更加不爽起来。

　　总觉得那笑容分外刺眼，啸空随手拉过门旁偷偷往屋里看的小孩，阴沉着脸往外走。

　　“是因为我刚才给萧哥哥送馒头来，却看到这位不认识的哥哥，我吓了一跳跑回家跟娘说了，她就过来看看然后……”大概六、七岁的孩子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紧紧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再看啸空的脸——那黑的可以的脸，让小男孩本能地觉得自己好像犯了很大的错误，害怕起来。

　　啸空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解释，不经意瞟了眼英晓暮，恰巧他也抬起眼皮看过来，对上的视线让啸空心底猛然一震，却迅速又凉了个彻底。

　　英晓暮轻飘飘的视线下一刻便移开了，好像没看见他，或是根本没将他放在眼中一般。

　　苦涩的笑了笑，就像心底一直有个洞藏着，有那么一段时间，它被一个叫英晓暮的人填上了，可在啸空适应了这种充实以后，那人又突然离开，除了更大的空洞便再没留下别的。

　　宋嫂不知何时得了消息赶过来，一进屋便瞧见啸空讨债似的鬼脸，不由得糟心——自从英晓暮出现后，这厮是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行了行了，都围在这里做啥？临近晌午了还不赶紧回家做饭去？”宋嫂像是在村中颇有权威，她一说话，屋里的人自动自觉给她让了道，宋嫂走近啸空将他推进屋，又嚷道：“散了吧散了吧，感情是想把这破房子挤塌了是怎的？还嫌这臭小子不够穷，想让他连个窝都没有？”

　　啸空突然就有种堵住宋嫂的嘴的冲动……虽说是在帮他解围，可这话说的未免也太不给他留面子了吧……尤其还是在某人面前……

　　不理会内心和神色一起纠结的大教主，村民竟真的听了宋嫂的话，乖乖打着招呼走了，最后那个拉着英晓暮的手追问他成亲没有的大婶，也终于在宋嫂的眼神下投降。

　　“我说，他们怎么全都来了？”待人一走，啸空劈头盖脸低吼一句。英晓暮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好像不明白他的怒气来自何处。

　　宋嫂轻咳着踹了他一脚：“你这问的什么话。”

　　啸空摸摸鼻子，眼神飘来飘去，最后定在英晓暮被人抓过的手上，尴尬道：“我……呃，刚才那个，好像来了很多人……”

　　“可不是，我好像连村那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黄嫂都看见了！”宋嫂夸张地嚷道。

　　啸空平日里懒洋洋不愿睁大的眼睛，立即崇拜地瞪向英晓暮。那个绰号是村里的皇妃娘娘的黄嫂，这八年里就连他也就只见了区区七次！

　　英晓暮脸上的礼节式笑容已收了起来，略显疲惫地轻声解释道：“那位夫人只是被陈伯拉来的，倒并未与在下说过话。”

　　陈伯？啸空眉梢一跳，跟宋嫂对视一眼，宋嫂道：“那你可与陈伯聊了？”

　　英晓暮点头道：“自然聊过，陈伯是黄嫂家的老仆，有点功夫底子，人倒很好，对黄嫂很是恭谨。”

　　顿了一顿，像是默认般，啸空朝宋嫂细不可察地点点头。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宋嫂把刚才一眼瞄到的人都问了个遍，大部分其实她都不记得，但偶尔说出一个没来的人的名字时，英晓暮就会很确定地否定她。并且连每个来过的人说过的话都清楚记得。

　　在一旁安静听着的啸空心里却突然没了底——英晓暮以前是有这么好的记忆力么？

　　身侧的手慢慢攥紧，这个人的出现究竟是有什么原因？啸空觉得，他越来越看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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