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飞雪漫天，剑影闪闪，何夕早已看不清孟樟矫龙般的狂放身影，只能听到他满含悲苦的吟诵声，她知道孟樟与顾韪自幼一同学艺，少年出师携手闯荡江湖，数度生死与共，虽是异姓却宛如亲生手足，一时觉得自己胸中也激荡着一股激愤之情。

　　顾韪忠心赤胆，投军报国，却落得个尸骨不全的下场。而夜北军屠戮同胞，冒名领功，却得圣上封赏，百姓称颂。如此颠倒黑白，混淆视听，这朝廷果真已经是金钟毁弃，瓦釜雷鸣了么？她虽与济王并不熟识，可在宫中也曾数度照面，只记得那是个眉宇清朗，器宇轩昂的男子，看人的目光坦坦荡荡，清澈透亮，断不是杀人如麻嗜血成狂的魔鬼。山河永寂，乱世烽烟中，这一切，怎么判定到底谁对谁错？

　　正思忖间，陡然看见孟樟手中的长剑脱手而出，而他自己也从半空中跌落，何夕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似凭空坠落，惊叫一声，忙跑过去扶住倒在地上的孟樟，见他面色酡红，眼神迷蒙，不过是酒意上涌。这才略略定下心来，准备扶他到茅屋中休息，恰在这时从孟樟袖中掉落一个小物件，何夕俯身去拾，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抽成一团。

　　那是姐姐为顾韪编织的同心垂绦。天下有情人互赠垂绦原无数，何夕之所以一眼认出，却是因为这垂绦乃是她一手交给姐姐编成，也只有向不工女红的今夕才能将简简单单的垂绦编织得如此别出心裁。只是那原本纯白无暇的垂绦如今却已是暗红色，应当就是顾韪逝去时腰畔所佩戴，沾染了血迹才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垂绦仍在，却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只落得，未语泪先流。

　　何夕将那垂绦重新塞进孟樟的衣袖，努力装作从未曾看到。

　　孟樟在何夕的扶持下踉踉跄跄进了茅草屋，却一头摔倒在稻草堆上，任何夕如何拉他都拉不动，似乎刚刚觉出寒冷而有些瑟瑟发抖，何夕见他如此，顿时不知是心疼还是怨恨，还是关紧茅屋门，走到他身旁将他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给孟樟温暖。

　　渐渐涌上倦意，何夕看着孟樟英俊无畴的醉颜，伸手环在他的腰间，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身边有孟樟在，她总能安稳睡去。再醒来时，竟已是夜半，身上盖着孟樟的外袍，而身畔却空无一人。

　　“孟樟……”，何夕惊起，泪瞬时便落了下来，心中只余一个念头，孟樟终于还是抛下了自己。却未想过，纵然孟樟要走，又怎会将她芊芊弱质扔在这荒郊野岭？何夕只以为再也挽不住孟樟的手，当下，拿了孟樟的外袍便跑出门去寻他。

　　外面雪虽然已经停了，但风正狂，夜如泼墨，她的哭喊声方一出口便被夜风吹散。

　　茫然四顾，触目均是漆黑，何夕觉得从未如此害怕过。

　　不知跑出了多远，却始终未见孟樟的身影，何夕脚下突然一个牵绊，重重地摔倒在地。身下不知压了多少碎石，隔着厚厚的积雪，也能觉出硌得慌，她想要站起身来，手下一个用力，只见厚厚的积雪顿时塌了下去，露出掩在下面的骷髅头。

　　何夕自幼长在深闺，唯一直面生死的一次，还是在贺国宁殁了时。彼时，虽然知道从此后与贺国宁阴阳相隔，可她容颜相貌与生前仿佛，又与自己情分深浓，自然觉不出恐怖，只当她是自此长眠。

　　而如今，这早已腐了骨肉的骷髅头与自己就在咫尺之间，那空洞洞的双眼处，似乎有一双眼睛正冷冷地看着何夕。何夕强忍住恐慌，想尽快离开此处，坐在地上慢慢地向后退去，却又碰倒了一堆积雪，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砸在她的身上。

　　何夕摸索着将那东西拿到眼前，竟是一截手骨。环顾四周，狂风过处，那皑皑白雪覆盖之下，竟俱都是横七竖八的枯骨，想来此处，便是那三顾崖尸山血海之处。她再也忍受不住，放声大喊，“孟樟，救我……”，直到声音嘶哑，也未听到任何回答，只有鬼哭狼嚎般的风声在耳边回荡，好似一年前葬身于此的冤魂在哭诉自己的命运。

　　何夕抑着恐惧，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在重重枯骨中寻找路径。突然脚下一空，整个人自半空坠落，左腿传来一阵剧痛，却是一截森森白骨穿过她的小腿，冷森森泛着血色寒光。而头顶亦是成堆的白骨，堪堪悬在半空，随时都可能掉下来，将她埋在下面。

　　她不敢乱动，在原地蜷缩成一团，似乎能听见自己的血滴在地上的声音，冰冷的感觉透过衣衫一点一点浸透，何夕只能用力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抖，也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眼前渐渐地空蒙起来，此刻，她虽然周身已经快要冻僵，可头脑却前所未有的冷静，早前未曾思忖明白的问题，渐渐也有了眉目。

　　夜北军之所以会屠杀北三军，怕还是为了那句“功高震主”。随孟樟一路行来，这北方民众只知镇北将军，却不知朝廷，如今魏和正已逝去一年，却余威仍在。魏和正其人生性狂妄，也是不知收敛，在北方数郡俨然是个土皇帝，将那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诠释了个淋漓尽致。两年前，魏攸儿入宫后，更是仗着北三军连战连捷的威猛，愈发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也许正是因为此，皇上才会授意济王的夜北军偷袭北三军，让这数万将士葬身三顾崖上暴尸荒野。若是如今在宫中，何夕也只不过叹一句，一将成败万古枯，成王败寇，自古如此。

　　而现在她却置身于这枯败的万骨之中，进退维谷，只能等着血尽而死，生死关头，何夕竟觉得好笑。这就是轮回因果，报应不爽吧。她好歹做了两年的皇妃，虽说在后宫并不显赫，可自己这条命交待在这里，也算是给这些枉死的将士们赔罪了吧。

　　无贵无贱，同为枯骨。

　　恐惧之心虽消，可心头却似有万把钢锥在刺。

　　终究是缘分不够啊，这一生，与孟樟相守竟只有这短短的二十日。恨自己任性，如果不听今夕的话，不离开文清宫，或许姐姐终有一日会回应孟樟日夜守望的深情，能与他白头偕老；恨自己贪心，能够追随孟樟的脚步，却还奢望他深情的目光。如今只落得人事两空，从此与他再无相见的可能。

　　犹记那日，在十里长亭她见到孟樟的时候，孟樟目中的期盼陡然幻灭，却努力装作欣喜的模样，对她扬起一抹笑意。她当时就该明白，孟樟的目光只会停留在姐姐身上，却为了自己的私心，自私地漠视孟樟的失落。

　　是幻觉吧，眼前竟然了出现孟樟的脸，那么清晰，而且面上满是焦急，何夕笑了笑，真好，临死之前自己还可以梦到孟樟，梦到会为自己着急的孟樟。算是了了自己一生所愿。

　　她满足地闭上眼睛，只觉身子腾空而起，原来，死亡是飞一般的感觉，难怪，国宁去时面色如此安详。

　　孟樟看着怀中的何夕慢慢闭上眼睛，只觉心如刀绞，他只不过觉得夜里狂风刺骨，去林间寻些未湿透的枯枝生火取暖，回来却不见了何夕的影子。若非看到山谷小径边遗落的自己的外袍，举着火把沿着脚印找了过来，何夕是否真的要葬身于此？

　　他足下狂奔，心中默默呐喊，何夕，坚持住，你若出事，我要如何向今夕交待？

　　那熟悉的茅草屋看似不远，却始终难以抵达，怀中人的呼吸渐渐微弱，孟樟终于第一次，为这个目光一直凝于自己身上静静追随着自己的柔弱女子流下眼泪。

　　何夕，何夕，你万不能死。原是我辜负于你，若你肯原谅，终此一生，我将守你身畔，为你遮风挡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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