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年华谁与度

　　乘着皇后专用的肩舆，新荷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虽有皇后懿旨，却毕竟是逾制之举。心中惶恐，也无心观赏宫中景致，不一时已到永寿宫外，正下舆时，对面却又来了一架四抬肩舆。舆上宫装女子云鬓高挽，长长的珠络垂在面颊两侧，手中白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一双眼睛似睁非睁，那精心描绘的远山眉却异常耀目。
　　因为昨天被她撞到与晋王之事，新荷极不愿与她相见，只行礼淡淡道：“给殿下请安！”
　　太子妃微微一笑，在肩舆上纹丝不动，只道：“虞家姨娘来看望胡选侍么，母后可是下旨不准任何人探望的！不过……”她话锋一转，笑容诡异非常，“姨娘一向都极喜欢犯法的，对么？”
　　听她语带讥讽，新荷只道：“娘娘遣我来给选侍送药。”
　　“哦？”太子妃笑意更浓，道：“是什么药，能给我看看么？”
　　新荷一怔，皇后所赐之物能给不相干的人看么，太子妃也该熟识礼仪，怎么口出无状？见她垂目不语，太子妃道：“姨娘竟不肯赏脸？”语中已带不悦。新荷心下一横，道：“殿下恕罪，新荷实在不敢。”
　　太子妃不怒反笑，示意身边宫女把她扶下肩舆，浅粉杂浅蓝的裙摆曳地而动，一阵微风吹动她裙裾霞帔，腰畔挂着的金铃发出清脆的声响。“能与姨娘借一步说话么？”缓缓走过来，太子妃看着新荷双眸，轻轻道。
　　虽然已想到她要说什么，新荷还是跟着她离开众人，沿着宫墙慢慢走着，这条路古树参天，此时树叶都萌出新芽，阳光透过树影筛在二人身上；抬头望时，能看到九重宫阙的琉璃碧瓦在阳光下闪耀发光。
　　“记得一首词里说过，‘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姨娘与十六叔可真应了这句话了。”太子妃淡淡笑道，随手折下一支粉色月季举起来嗅。
　　新荷不禁停下脚步，望着太子妃。“方才十六叔到宫里去给太子请安，表情与你一般落寞呢！”看着新荷，太子妃不禁扑哧一笑道。新荷垂下眼帘道：“殿下说笑了。”
　　她态度不卑不亢，倒让太子妃有些意外，抬手将月季插在新荷鬓边，看到她微微一颤，不禁道：“在姨娘心中，我是不是象地狱里的夜叉般令人生厌？”
　　“新荷不敢！”她随手摆弄着腰带上悬的络子，面色沉静如水。太子妃道：“我也不过是一片好心，想成全你们这一对有情人罢了。姨娘如此拒人以千里之外，怎不叫人寒心？”新荷抬起头来，望着对面女子，轻道：“殿下……”太子妃笑道：“我的闺名是芳卿，姨娘若不嫌弃，直呼我名便是。”此时的太子妃礼数周到，与昨日那个飞扬跋扈的女子判若两人，不明白为何突然之间她有这么大的变化，只道：“新荷哪里配称殿下的名讳？多谢殿下照拂，新荷自幼不在父母身边长大，对世俗的繁文缛节知道的原少，若有哪里做得不对，还请殿下指教。”
　　太子妃许芳卿的祖上是赫开国大将，被太祖皇帝亲赐“威武将军”的许肃纯是她曾祖父；她伯父许渡尚安平大长公主，父亲许洪位列“三卿”，叔父许滔是兵部侍郎，堂兄镇守边关，哥哥是封疆大吏，一门显赫，自小结交的大家闺秀，没有哪个能比她言语厉害。然而面前的这个虞新荷就算有把柄在自己手里，依旧这么冷硬难以驯服，太子妃颇为踌躇，不好现在就与她翻脸，笑道：“姨娘真真是个厉害人，模样这样出众、言语又这样爽利，倒叫芳卿不知如何亲近才好了。”
　　看到新荷不说话，又道：“其实，我是很羡慕姨娘的，能与自己的心上人心心相映。”顿了一下，接着道：“从小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爹娘连那诗词歌赋都一律不准读，说浓词艳赋怕移了性情，哪里懂什么男女情爱？后来出嫁，人人都看我贵为太子嫡妃，以为命是大贵，其实守着太子那样的丈夫，又有什么真情真意？”说着，泪珠竟然滚了下来。
　　看她没有拿手帕，用袖子去拭泪，新荷忙将自己的一块玉色帕子递过去，不禁暗忖太子妃连这样的心腹话都能毫不避嫌告诉自己，恐怕还是有几分真心的，当下道：“殿下快别伤心，太子虽然懵懂，对殿下还是一心一意的。”
　　“此时真心，焉知以后，若是日后再做了皇帝，就更难说了。”太子妃一边拭泪一边道：“姨娘，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若是真与十六叔两情相悦，就别放手啊！”
　　正在此时，太子身边的内官仲德来找太子妃，说是煜昼宫里有事，请太子妃即刻回去。太子妃忙随着他回宫，望着太子妃远去的肩舆，新荷长长抒了口气，走进永寿宫中。
　　一进宫门，只觉眼前一亮，一大院子玫瑰丛翠色欲滴，此时花期未到，花丛中星星点点缀着些初长的小花苞。走到大殿口，唯有这里种着几本山茶，碗口大的花朵吐露芬芳，其中一本粉色洒红丝的尤其艳丽，新荷不禁看住。
　　有内官通传之后，早从殿里迎出几名宫女，其中一个年纪略大些的领着行礼，看到新荷凝视花丛，笑道：“姑娘看这花艳得很吧，还是前些日子晋王殿下为贺主子生辰，特特挑来的好品种。我们主子爱如珍宝，说是栽在殿门口每日看着心里舒畅呢！”
　　新荷心中一颤，并不言语，跟着说话的宫女迈入大殿。永寿宫正殿疏疏朗朗，只摆着几件金柚木家什，并不曾隔断，只挂着几架纱帐。此时各色纱帐放下，晨风中轻轻飘荡，宛如仙境。新荷一时怔住，不知该往何处走，那宫女笑着引她入内。好一时她才看清楚，白色的纱帐后一张摇椅上伏着个白衣女子，看到新荷进来，并不起身，只微微侧起那张圆中带尖的面孔。如瀑的黑发并不束起，垂在脸颊两侧，显得那脸愈小，眼睛愈大，仿佛深山的氤氲白雾中乍显的一个妖魅。
　　“给选侍请安。”新荷轻轻行了礼，那胡氏并不言语，怔怔地看着她。纱帐在她身边拂过，新荷只觉得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这妖媚的女子即使不事脂粉、素妆淡服，依然令人玄惑，难道正是这样的原因，才令皇后大光其火么？
　　胡氏又看了新荷一会，才道：“是她让你来的？”声音冰块般冷淡，令新荷遍身寒意，她道：“是娘娘谴新荷来探视选侍的，娘娘还特命新荷带来外番进贡的治外伤良药。”说着，向身后使了个眼色，鹃红忙用描金漆盘托上只二寸来高的青瓷瓶，盖子用明黄缎子裹着，正是上用之物的标志。
　　胡氏冷冷一笑，那声音幽咽凄苦，道：“治外伤良药？恐怕是来赌住我的嘴，让我再也说不出话来吧？我知道你们家的丑事还少么，这时来要我的命，我死了你们就心净了么？”她举起一只手掌指着新荷，指尖用凤仙花汁染过，显得血滴滴的。新荷大惊，看她的意思皇后竟要置她于死地，一时愣了。
　　胡氏又道：“哼，扒灰、聚麀，哪个少得了他们黎家的男人，这时倒来怪我勾引了他们……你虞令音就是什么好东西么，养面首、害忠良，哪件事我不知道。霸着皇后的位子行不义之事，眼看着自己不行了又拉出个更年轻貌美的来，你道这大赫后宫就被虞氏一门占了不成？”这一翻话左右皆惊，都愣住不知所措。胡氏身边几个宫女忙道：“唉哟，主子受了气，越发神志不清起来，虞姑娘可别听她病人浑说！”说着，几个人上来就要把胡氏架着离开，白衣女子手臂一挥，广袖飘飞，几名宫女皆不敢造次，站在摇椅边不知所措。胡氏忽又大笑起来，那声音竟似透骨的寒风，簌簌有声。
　　笑着，她双手撑着摇椅缓缓站起，长发随着白衣垂下，长及脚踝。她慢慢转身向大殿后门走去，长发垂在曳地白衫之上，在乌金砖地上拂过，脚步轻得似飘行。
　　新荷看着她如鬼魅般的身影，只觉得心如刀绞。自古言候门似海，这深宫之中的玄机恐怕令她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子如何也明白不了吧！她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为何要到这昏不见天日的后宫里来？在这里，人命是不值钱的，御花园里的花团锦簇也难掩那浓浓的血腥之气，新荷不禁仰脸望向窗外，碧蓝天空中飘着几朵浮云，那样纯净美丽。
　　正在此时，只听一个宫女失声喊道：“主子，血……血……”
　　新荷转头一看，胡氏白衣下半身已被鲜血染红，忽然，那白色的身影颤颤而停，倒在乌金地面上，艳艳的血迹染在白衣之上，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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