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桃园

　　云镜中却一片安静。

　　“怎么？”有人诧异地叫道。
　　大家纷纷抬眼。却见云镜中桃园及一群人等所有幻象已消失不见。只剩杨戬伏在地上。
　　这里……很像真君神殿，却没有那长明的烛火。四周散发光芒的是颗颗斗大的夜明珠。

　　“难道真君闯出幻境了？”众仙面带狐疑的喜色忐忑猜测道。

　　一个沉稳而又缓慢的脚步声传来，映入镜外众仙眼帘的是一个高大魁梧的背影。只见他一身银灰色毛皮镶边的宽大黑袍，长发随意地束起，无风自动，整个人散发着凌人气势，给人重重的威压。
　　只见他缓慢走近杨戬。一脸恬不知耻的笑容的天奴赶忙迎上前来：“魔尊大人。这是属下特意为您寻来的。中了锁魂咒已经有一天了，从魔音洞逃出来，杀死了数十只魇魔，还进过桃园幻境，居然还有自制力，是个绝品哪。”
　　那魔尊猛然止步，“你对他用了锁魂咒？”声音威严低沉，竟带着些肃杀之意。
　　天奴一激灵：“属下……属下也是为了魔尊大人……”他话未说完，那魔尊一摆手，他便赶忙闭嘴。
　　天奴度其颜色，似醒悟到什么，继续说道：“魔尊大人，此人号称天界第一美男，连那些女仙都逊色几分。倘若您舍不得把他变成魂奴，属下还有一法子让他肉身永不溃烂，大人可尽情享用……”
　　“闭嘴！”那位魔尊似已忍无可忍。

　　什么意思？闻听此言，明白的皆心中一寒。天哪……二郎真君……
　　众仙紧张地看着那魔尊走至杨戬身边。慢慢蹲了下去。背光而隐约不清的面容上似乎浮起了笑意。
　　众仙不由惊呼起来。
　　刚刚苏醒的三圣母身子又是一软。
　　而嫦娥掩住了口鼻，一脸震惊地望着云镜。
　　“这是个什么东西？倘若他胆敢对戬儿有半分……朕举三界之力也要把那该死的魔域铲平！”玉帝显然也是听明白了，许是忍耐太久，终于喝道。
　　沉香小玉显然是没有听懂。看到其余人等一脸的煞白，慢慢方才猜测出来。沉香脸色由白变青，又由青变白，舅舅，天啊，他怎么受得了？

　　那魔尊依旧蹲在那里，看着地上那张比白石地面还要白上几分的面孔，手中幻出一枚药丸，递到杨戬唇边。一旁的天奴立刻笑弯了眼。
　　“吃掉。”那人命令道。
　　众仙愕然的是杨戬慢慢睁开眼睛，看了看眼前的东西，居然听话地吃了下去。吃下去后居然还问了句：“什么东西？”
　　“让你不烂的东西。”魔尊冷冷道。

　　众仙的心皆沉入了谷底。

　　看杨戬吃下，魔尊慢慢站起。一摆手，天奴和身后两名随从立刻献媚地过来。
　　“扔到魇魔池里去。”魔尊淡淡道。
　　天奴一脸诧异：“魔尊大人，您不是要……”
　　“我不是说他，是说你。”魔尊摆摆手，天奴身后两名随从立刻将他架住，一阵闪光中，惨叫和身影一起消失不见。

　　众仙面面相觑，这又是哪出？似乎是天奴受到了惩戒，自然是大快人心，可是这魔尊……

　　“还要赖在地上多久？”见杨戬没动，立着的那人问道。
　　“呵呵……”地上那位居然笑了起来，笑得身子略微有些抖动。
　　“笑什么笑！”那位魔尊显然很没好气。
　　“你怎么拣上这么个宝贝？还是被我杀了的？”
　　众仙惊喜地看到杨戬竟慢慢站立了起来。他依旧苍白无力，胸前宝剑已然不见，只余一片暗红血渍，唯有脸上挂着的笑容似乎表明他仍无大碍。有几位仙家几乎要欢呼起来，但想到接下来的事，复又紧张万分。
　　那人“哼”了一声不再多言。
　　“魔尊大人，要不要本真君伺候呢？”杨戬整理好衣衫，慵懒地立着，眉尖一挑，神色间竟然带着几分轻佻邪魅。镜外众仙怎生见过这种风情？他们的心似被忽悠到了喉咙口又颤了几颤。这这……这……是二郎真君吗？
　　“杨小戬！”那位魔尊显然已忍到极限。
　　“不要叫我杨小戬！”杨戬神色骤冷，一身昔日的凛冽气势方使众仙的心恢复正常。
　　“你也不要叫我什么狗屁魔尊！”那人猛然转身，刚毅英武的脸满是怒气。“一千年没来，来了就变成这副鬼样子？要不是我及时把你拉出来，你就任由那些幻象生吃活剥了是吗？！”

　　嫦娥一声惊呼，猛然站起，随即泪水滚滚，一声哽咽的呼唤从喉中溢出：“羿……”
　　“后羿！”有几位识得的仙家纷纷叫道。“他不是早就……料想轮回也都有百余世了。居然……”

　　“及时？你倒真够及时的。”杨戬神色恢复了淡然和落寞。
　　“我以为你依旧来去自如呢。你的挂坠呢？”魔尊，如今该称为后羿那个人将杨戬上下打量一番，却已明了。见他情状，口气不由软了下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你不信，那些幻象就不能伤你分毫。难不成，你还真的相信了？还是……明知是假，也要多看几眼？”
　　杨戬冷冷白他一眼，“千年不见，你的话好像多了不少啊。后羿。”
　　“你若象我这样在这个鬼地方呆上几千年，哪里也去不得，没准话还要多。”后羿走过来拍拍他肩膀，“走，喝酒去。你上回拿来的桃花酿还剩几坛。”
　　“一千年都没喝完？”杨戬一扬眉。
　　“舍不得啊……小戬拿来的酒，自然要等你来一起喝。”后羿叹口气道。
　　“把那‘小’字儿去掉！”杨戬身子一僵。
　　“你确定？好吧……戬……”后羿仰面叹口气。
　　“你——”杨戬甩掉他的手，却令勉强撑住的身子向旁一歪。后羿赶忙扶住。
　　“我说，你就老实一会儿吧。”后羿这才收了笑意，扶着他正色道。
　　“放心，有魔尊大人的锁魂咒保佑，死不了。”杨戬抚胸喘息一阵，没好气道。
　　听后羿不做声，扭头又见他一脸的凝重，杨戬复又笑了，“走，喝酒去。”

　　看着两人搭着肩走的亲密模样，众仙方才慢慢缓过劲来，终于松了一口气。“好你个二郎真君，赚足了俺的眼泪。俺几万年也没这么哭过啊”不知哪个神仙怪叫道。
　　瑶池一片哄笑。虽然尚还有不少疑惑未解。但二郎真君，应该是不用太让人担心了吧。
　　三圣母一家抱在一起痛哭失声。不过，这回，应该是喜极而泣吧。二哥，有救了……
　　慢慢地，众仙将视线转到了那个呆立的女子身上。
　　嫦娥痴痴地望着云镜，似乎遗忘了身在何方。后羿，果然是你？为何你这般狠心，既然没死，几千年来为何也不出现？

　　后殿，既无灯火亦无墙。只十余根巨大石柱四面支撑。四面望出，风景各不相同，且在不停变幻，妖娆多姿，美不胜收。
　　“没想到千年不见，你倒学会了享受。”杨戬四处端详一番，便躺倒在一软榻之上。
　　“还不是你说的那个宝贝，两年前被一个法器带到这里来，他别无长处，居然能自由出入魔域，而且阿谀奉承的功夫一流，让我这里热闹了不少。”后羿伸手摄来两只玉碗。随手扔给杨戬一只。自己也寻了一把椅坐下。
　　“你可曾见哮天犬？”杨戬接过，见那碗中忽地便盛满了佳酿，便闻了一闻。
　　“你那条狗？”后羿直接大口饮尽，“方才我已见到了，无事。你若想见他，我叫人带他来。不过……”
　　杨戬方饮下一口，闻言一扬眉。
　　“他法力还在，但只愿化为原形，而且似乎不认识我了。”后羿看看杨戬，“是你做的？你消除了他的记忆？”
　　杨戬却不言语，似乎默认。
　　“但他却极为痛苦，似乎不愿忘记，听下面人说他不吃不喝叫了一夜。”
　　杨戬闻言手抖了一下，闭眼又灌了一口。
　　“想不想看你妹妹被救出来的情景？”后羿盯着杨戬的脸，无甚表情，“那个天奴为讨我欢心想了不少法子，他不知从哪儿弄来这么颗碧离珠，趁着偶尔出去办差，将三界的变化摄入其中，用法力激活一下就行。方才又呈上来，说是昨日三界内发生了一桩奇事。华山三圣母被自己的亲哥哥压在山下二十年，终于被自己学艺成才的儿子救了出来，真是大快人心哪。”后羿揶揄道。
　　杨戬望着殿中玉案，一尺之上静静空悬着颗斗大青碧珠子，发散着柔和的光芒。最终却是没有起身。
　　接下来两人便自顾自饮，反正那碗中饮完了会自动斟满。
　　良久。
　　“这千年来，你做过什么事，我不管，也管不着。不过我知道你定有非做不可的理由。”后羿终于抬头注视着杨戬，“但有一件，我定要听到你的解释。”
　　“要我解释什么？”杨戬苦笑。
　　“没有么？当年我被放逐到这里的时候，你答应过我什么？”
　　“你求我照顾好她。”杨戬低眸道。
　　“亏你有心，倒还记得。我别无所求，只要你照顾好她。你视我为兄，她也算是你嫂，你就是这样照顾的么？”后羿冷笑道。

　　此言一出，闻者皆是一凛。想这后羿，盖世英雄，也会为了儿女情长之事如此计较。二郎真君虽说暗恋嫦娥三界皆知，但除了打碎玉树泄愤之外，确实没做其他有损体面之事。如此当面道破，叫真君情何以堪。
　　众仙此刻倒都为杨戬不平起来。一时私语纷纷。
　　嫦娥却是不敢再抬头看杨戬的反应，脸儿一阵红一阵白。
　　三圣母心中更是难过，二哥，不要难过……嫦娥姐姐心中没有你，等你回来，咱们一家好好过。

　　云镜中，杨戬眼睑微垂，半晌方缓缓抬起，神色间却并不气恼。“这件事，确是我错了。但情难自禁，为之奈何？”
　　此话一出，不仅承认了自己暗恋，还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明着认错实则不服。闻言者尽是摇头。这个二郎真君啊。
　　“你——哼，好一个情难自禁。”后羿脸色更沉。一仰脖将酒尽数灌下，将玉碗重重掷于案上。
　　杨戬眼光微微掠过，一丝伤怀转瞬即逝，却不再多言。
　　“新天条一出，赦令即至。我也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后羿站起身来，理了下衣衫，自怀中取出一物，放置一旁案几之上。
　　“凭你我二人之力，无法解开锁魂咒，这种药，虽然能暂时护住你的肉身，但却不能救你，除非你不用法力，否则只能暂缓伤势的恶化。”后羿说着已经转身，“不管怎样，尽快返回天界，方有法子可想。”
　　“多谢。”杨戬望着那瓶丹药，轻声道。已走出几步的后羿闻之缓了一缓，却是不停。
　　后羿的身影消失在大殿，杨戬唇边溢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而后闭目仰靠在榻上。一身的伤痛疲惫终于肆无忌惮地展露出来。

　　二哥，我知道你累了。回来，好不好？三圣母痴痴地看着哥哥的容颜，心中又一阵酸楚。
　　后羿，你真的……要回来了么？嫦娥也在发着呆。
　　众仙陷入一片议论纷纷。有疑惑，有感慨，有担忧……
　　太上老君抚着长须，陷入沉思。
　　“老君，你可有法子解这锁魂咒？”见老君眉头愈来愈紧，玉帝便不由问道。
　　“若说解，老道没有法子。”见众仙大愕，老君赶忙补充，“老道只知此类恶咒似乎可转嫁。就是将这咒语转嫁至另一人身上。这也不失为一种方法。但是现在……”老君眉头愈发地紧了。
　　“现在怎样？”沉香冲过去问问道。
　　“现在的关键并不是这锁魂咒，关键是真君的伤势。倘若再不及时救治……”老君摇头叹道，“不过既然后羿将要回来，由他带路，便可将真君救回。”
　　“这个后羿，他既然已知真君伤重，为何不与真君一起回来？所谓的英雄原来竟是如此心胸狭隘！”
　　“也不能这样说，真君这些年所为，我们不也都看走了眼吗？后羿没有落井下石，也算不错了。”
　　众仙议论纷纷，嫦娥却怔怔地不知想些什么。百花仙子将手覆上她的，以示安慰。

　　云镜中，闭目良久的杨戬却又睁开了双目，呆了片刻，不知想些什么。而后众仙见他慢慢撑起身子，下了榻来，向玉案走去，在前面立定。看了那颗珠子片刻，便伸出手去。
　　随着一道法力注入，那碧离珠快速旋转起来，光芒愈来愈强。慢慢地，一幅情景在光芒中展现：
　　“开天神斧出世的第一件事，就是——”少年瞪着仇恨的双眼，一步步走来……
　　昆仑的一幕再次上演。众仙或摇头或叹息都不忍再看。不少人却注意到杨戬始终一脸漠然，仿佛那里上演的是一出闹剧，与自己毫不相干。直到光幕中沉香立在华山之巅，傲然说道：“娘，我这就劈开乾坤钵，救您出来！”杨戬神色方有一动，流露出几分期待来。
　　随着一道光芒，华山被劈开了。
　　“娘——”“三圣母——”
　　“沉香——”“彦昌——”
　　一家三口紧紧相拥，热泪盈眶。
　　看着三妹一家幸福的模样，杨戬苍白的脸上一丝甜蜜的微笑。原来自己的付出，真的很值得……

　　看着他的笑容，众仙皆心下凄恻，二郎真君啊，值得么？
　　三圣母一家此刻却变了颜色，呆滞地看着云镜。

　　“爹、娘，你们看，这就是开天神斧，我就是用它劈开了华山的！”云镜中沉香得意地举起手中的利刃。
　　“我儿真是厉害。”三圣母抚摸着儿子的头，自豪地说。
　　“对了娘，我也是用它，劈死了杨戬那个卑鄙小人！什么三界战神，在我眼前，狗屁不是！”沉香豪气万丈。

　　杨戬笑容变得有些苦涩，他摇摇头，毕竟还是孩子啊。他伸手想要收起珠子，但又犹豫了一下，似乎想看看三圣母怎么反应。

　　三圣母脸白了一下：“他，真的死了么？”
　　“当然死了，开天神斧劈的，还能不死？要不是急着来救您，我还想把他大卸八块呢！”
　　“算了，他，毕竟和咱们有……血脉之亲”三圣母神色间有些黯然，“留个全尸给他，也算仁至义尽了。”

　　云镜中杨戬初听到“血脉之亲”四字时，嘴角一丝欣慰，三妹，你终究还是认我的……但随即听到下句时，面容一僵，神色一黯，后退几步，跌坐在榻上。

　　“不——”云镜外，三圣母一声惨叫，跪在地上抱住了儿子：“沉香，娘没有说那句话，是不是？”
　　沉香看着母亲，悲哀得无法言语。
　　“娘为什么要说那句话啊……”三圣母哭着扬起手掌，向自己脸扇来，沉香赶紧抱紧了母亲，任由母亲疯狂地击打着他的后背。

　　看着那些光芒逐渐敛去，恢复成一颗青碧的珠子，在那里冷漠旋转。“三妹，你当真恨二哥到如此地步了么？”杨戬一只手紧紧抓着胸口，惨笑着，“可惜，二哥无法如你所愿哪。”

　　“啊——”三圣母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云镜中，杨戬却又开始咳嗽了，起初轻微，后愈来愈厉害。他的身子痛苦地蜷在榻上，几乎要跌下来。
　　令众仙复又惊恐的是，他又吐了。一大滩……令人毛骨悚然。
　　只见杨戬颤抖着手，吞下一粒药丸。伏在榻上片刻才平静下来。而后慢慢坐起，盘膝闭目，运起功来。
　　众仙起初只道他在疗伤，但随着一缕缕闪着银白色光芒的流云状物自杨戬体内溢出，他面上渐现出痛苦之色，眉头紧锁，牙关紧咬。见此情状不少仙家立时变了颜色：“这……这是……”
　　“老君！”大惊失色的玉帝一把抓住老君，“戬儿……他这是在干什么？！那是他的精元啊……”
　　太上老君一脸肃穆，手中的拂尘却在微微颤抖。
　　神仙，之所以不同于凡人，便是在魂魄和肉身之外多的两样——神识和精元。神仙的神识和精元依附于魂魄与肉身，凝成元神。元神可脱离□□，谓之出窍，是有形有质的存在。即便肉身损毁，只要元神不灭，仍有法子获救。
　　但是，杨戬的魂魄被强锁在肉身之上，并被下了禁制。元神遭受重创，虽未曾覆灭，精元如零星之火种散布全身但再也无法凝聚，除非解除锁魂恶咒。
　　元神愈是虚弱愈是不能离体，何况是已经受损到如此情状。而那些银色光芒……
　　看着其他仙家目瞪口呆的模样，沉香等年轻人方才明白过来，舅舅，他竟要强行散去自己的精元么？
　　神仙若只失了精元，肉身与魂魄尚在，则并不会死。但杨戬此刻若失了精元，待到法力枯竭无法控制神识，将会发生什么，众仙真的无法想象。
　　“舅舅！”沉香立在云镜前，呆呆地望着那人。您在做什么？
　　此刻，镜中人的状况却又有了些变化。那散出杨戬身体的银白色质物并未散去，而是飘忽着围绕在周围，并居然渐渐凝聚。未几，便凝成一颗珠子大小。
　　“这是……”“啊……不好！”零星几人陆续叫出。以太白金星嗓门最大。
　　“怎么？！”大多数神仙都一脸茫然。而太上老君和玉帝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而榻上那人缓缓睁眼，看向珠子的眼神带着几分喜悦，而后忽地涣散，身子亦软了下去。
　　“杨戬！你要做什么？！不要命了？”一声厉喝自云镜中传来。一道雄浑霸气的力量发散着暗金色光芒向杨戬冲来，而到了近前，忽变得缓慢轻柔，将颗珠子重重包裹，送回榻上的肉身之内。
　　待榻上的人复又睁开眼，云镜内外的人们都松了口气。虽然大都不知为何。
　　后羿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杨戬，后者神情极其疲累，却带着淡淡笑意。

　　“老君？”沉香走近太上老君，语气带着探寻。“舅舅方才是——？”
　　“方才戬儿……”太上老君神色凄然，“戬儿他想用自己剩余……的全部凝成那颗珠子，或许他还有什么重要之事要去做而不愿受肉身的羁绊吧，可是这种法子……只能让他存在半个时辰……若非后羿及时出现……”
　　什么？半个时辰？老君的意思是……众仙闻之脸色变了又变，最终都是一脸庆幸。
　　“半个时辰？”沉香不知是仅仅自己声音在颤抖还是整个身子都在颤抖，“那么，半个时辰之后呢？”
　　“灰飞烟灭。”却是一边的玉帝开了口。堂堂三界之主，玉皇大帝此刻毫无姿态地呆坐在御椅上，眼睛盯着身前的地面，神情颓废之极。戬儿，朕和三界真的让你失望透顶，毫不留恋了么？

　　“跟我走。”云镜中，后羿终于先开了口，而后向杨戬伸出手去。
　　杨戬眉尖一挑，似在询问。
　　“回天庭，你的伤，太上老君一定会有办法。”后羿几乎是咬牙切齿。
　　杨戬微微摇了摇头。
　　后羿气急。“我说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这种招数你也想得出来？我要是晚来一步，你就要化作一摊血水了！”
　　“还是你知道我根本没走，用这种法子逼我出来？”见杨戬不做声，后羿索性什么都不顾了。“好好好，就算你心里喜欢她，我也懒得管，因为我相信你永远不会做对不起兄弟的事。可你自己的事呢？以前，隔几年都会来一回，这一千年你没出现，我就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你可倒好，伤成这样，见了面一句都不肯解释，你还把我后羿当兄弟么！？”
　　杨戬闻听此言神色倒是凝重了许多。他咬牙欲起身，后羿摇摇头，伸手扶住。
　　“后羿，你在这里呆了几千年，你可知道这幻象的背后是什么？”待勉强坐稳后，杨戬看向前方，正色问道。
　　那支撑穹顶的几根石柱后面，正是一片春意盎然。晶莹如珠玉般的流水在千娇百媚的花团锦簇间倾泻飞溅，各样蜂蝶纷飞嬉戏、各色禽鸟流连婉转，令观者情不自禁想要沉醉其中。
　　后羿苦笑着摇摇头。“你又不是不知，这些幻象对我来说如同真实的景象，虽无任何伤害，却永远走不出去。除非有女娲娘娘的赦令。”他慢慢松开了扶着杨戬的手，站直了身子。“当初你助我自魔音洞中逃出，做了这个狗屁魔尊，掌管这一方地域，到如今几千年了，我却连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都不知道。难不成你现在想告诉我答案？”后羿揶揄道。
　　“不错，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当初是我求女娲娘娘将你流放至此的。”杨戬的回答令镜内镜外所有人又一次目瞪口呆。
　　后羿眼睛也又一次瞪大。少顷，一手握起拳头在半空中挥了一挥，复又放下，压抑着怒气咬牙切齿道：“杨戬，我要你的解释。”
　　“好。”杨戬料到他反应般苦笑着。
　　众仙只见他手抚胸口，缓了口气，方慢慢说道：
　　“这个魔域，其实并不是独立于三界的所在。它原本便是与三界共生的，因为它无处不在。”杨戬缓缓说着，“它是由三界众生的心魔组成。邪、恶、贪、淫、痴、妄……等种种尽在其中。譬如某个人动了恶念，行了恶事，寿尽自有阴司报应。但即便他只是在心中所想，并未付诸实施，魔域中也会出现他的所念所想，作为幻象一一展现。”
　　“三界众生的心魔？”后羿和云镜外众仙一样，琢磨着字意，却仍不是十分理解。
　　“是啊，即便非他所愿。倘若某个凡人夜里做了个噩梦，魔域也会多了一只魇魔。”杨戬淡淡笑着。
　　“可是，这究竟……”后羿孩子气般搔搔发际，仍未完全明白。
　　“再譬如人人皆会有恶念，但大多数人只是一闪而过。如若不能自制，任由恶念变为心魔，那么即便他那一世寿终正寝，下一世心魔还会纠缠于他。很多人皆以为，只是想想而已，没有什么。其实，不是这样。一旦被心魔缠上，生生世世，不能停止。而他自己一无所知。直到他的魂魄被心魔完全占据，那么魔域便是最后的归宿……”
　　“等等等等……我不管什么缠上不缠上，可是这里不仅是幻象，也有子民……我还是所谓的魔尊……难不成你告诉我这一切连我都是幻象？”后羿的神情颇为奇怪。
　　杨戬看着他，疲累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你自然不是。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
　　后羿几乎要发作，却忍了下来。只听杨戬往下说。
　　“我方才问你，可知这些幻象之后是什么？”杨戬目视前方，明媚旖旎的春光正在悄悄幻化，一望无垠的皑皑白雪像极了昆仑之巅。“那里有个名字，叫做洪荒。”

　　洪荒？！听得这个词的众仙们神情不一，或迷惑，或惊疑。

　　“那又是什么鬼地方？”后羿显然属于前者。
　　“封神之后，格局初定。女娲娘娘为保三界平和，特为那一干上古异兽另辟一处栖身之所，是谓洪荒。”

　　哦……不少仙家恍然领悟。

　　“女娲娘娘在那洪荒入口之处加诸了一层结界，但她仍放心不下，需要在结界之外再做一道封印，须以元神为引，以心血为介。而这封印之人却不能是她。”
　　“封神我虽未参加，却也听你提起过，三界格局已定，女娲娘娘势必放手，不再干预三界事务。”后羿这回倒是听得明白，点了点头。“这样一个封印，只需找个可靠人选即可。此人要有足够的胆识和法力，一旦那个劳什子洪荒有什么异动，能够应变才成。”说着，后羿忽地一凛，“难道……是你？”
　　杨戬平静地点了点头。
　　“可你……那你还让自己伤成这样，难道不怕——”后羿又有些糊涂了。
　　“让我说完。”杨戬语气微弱却有力。
　　“好，你说……”
　　“除了结界和封印之外，女娲娘娘还做了一件事。那就是魔域。女娲娘娘原本在魔域中也造就了自己的子嗣，他们不会受到幻象侵害，并会生生世世守护这里，这一切自然也都是为了三界的稳定。封印洪荒之后，女娲娘娘将魔域与洪荒结界相连。一旦结界不稳，封印有变，魔域中的幻象也能够抵挡一阵子。而至于你，完全是个意外。”
　　说到这里，杨戬身子略微有些摇晃，声音愈来愈低，显然虚弱至极。后羿见状抚上其背，注入法力。
　　待稍有了些气力，杨戬示意后羿停手。“在那些上古大神眼中，凡人怎可如此忤逆。你还是被打入了轮回。女娲娘娘虽说不忍，却也无法，因为那天条本就是她所定。但女娲娘娘还是在你魂魄之中留了一个印记。因这印记你作为后羿的一切方不会因轮回被抹去。也是我的机缘，遇到了轮回中的你，于是便求女娲娘娘将你放在这里了。毕竟，天条迟早会改，在这里还有些希望。”
　　“这么说，我还欠了你的情？”后羿苦笑。
　　没想到杨戬认真地点点头。“所以，你要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后羿想都没想，随口接道。
　　“送我进结界。”杨戬坚定说道。“昨日之事，封印会有所松动，我要重新封印洪荒。”
　　“就凭你这副样子！？”后羿终于爆发了，“这难道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杨戬，不管我后羿欠你多大的人情，这个忙我绝对不帮！你现在就跟我走！跟我回天庭，找那群王八蛋一起给你疗伤解咒！谁要是敢不帮忙我一箭射穿了他！再下个锁魂咒丢进这里跟那些幻象尽情耍去！”
　　“来不及了。”杨戬平静说道。
　　什么？后羿一把抓住杨戬的手腕，扣紧脉门。顷刻间，他的脸色变了，自困惑不解变为难以置信，最后是一片阴沉，
　　“你——你怎么敢对自己用禁咒？！”后羿怒喝道。
　　“是对‘自己’么，有何不敢？”后者依旧平静。
　　“杨戬——”
　　“如若不用，我此刻也已是这里的幻象了。”
　　“那你也可以想法子先让我知道！我毕竟——”后羿瞪着杨戬，在后者平静无波的注视中，却再也无力发作，耐下性子继续问，“你做了什么？”
　　“只是封了自己的神识而已。”
　　“什么？灭神咒？”后羿又吼道。

　　云镜内外又是一片寂静。
　　众仙再次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瞠目结舌。

　　“还……有多久？”镜中发问的人声音竟有些颤抖。
　　“大概……一个时辰吧。”回答的人依旧轻声慢气，仿佛正准备出门办事而家人问他出去多久。

　　“原来是……灭神咒啊……”太白金星哭丧着脸有气无力地说道。“早该想到……也只有这个，能对付锁魂咒，因为神识会被慢慢抽离，不会受到恶咒影响。但是到了一定程度，当全部的感知、记忆、情感被汇聚到一起的时候，咒语才真正生效，神识将被彻底毁灭，丝毫不存。”
　　沉香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在那五千本书里，虽然没有什么禁咒的记载，但是他读到过，神仙的神识是一切精神力量的源泉，如同精元是法力的源泉一般。法力没有了还可以重新修炼，精元受损了大不了做凡人去，若有机缘还可再登仙界。可是神识啊，那包含着所有的记忆、知觉和情感。舅舅……失去了神识，即便您还活着，那……
　　此刻，所有人方彻底绝望。云镜外，没有人再言语。三圣母等更是连哭泣都没有了力气。

　　云镜内，瞪着杨戬发了会儿怔的后羿缓缓抬起手，抚上杨戬的肩，脸却转向一旁，轻轻叹了口气：“你啊……”
　　杨戬只是淡淡一笑。
　　前方，美不胜收的雪景已变幻成一望无际绿油油的草原，远处的朵朵洁白，却不知是天上的白云还是地上的羊群？
　　“好吧，”后羿深吸一口气，“我怎么帮你？”
　　杨戬右手拈指做了个法诀，身前半空中便现出一个密符虚影。而后食指做刀，划向左手，大颗的血珠瞬间涌出。他轻轻一弹，血珠便穿过虚影正中，射向前方那草原美景，倏地没入，不见了。
　　看客们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幻镜立时已有了变化，宛若一幅极美的图画，被浸入水中般，墨迹慢慢晕染、化了开去。转瞬已成为一片墨色混沌。在那混沌之中，却似有光芒，星星点点、闪闪烁烁、飘忽不定。
　　一干看客皆明白，结界入口已然开启。

　　杨戬抬眼看向后羿。
　　而后羿看着前方，略有迟疑。但最终，他闭了闭眼睛，似下定了决心，猛一睁眼，却只轻轻说了声：“走吧。”
　　立在那入口之前，后羿一手扶着杨戬，另一掌立势击出，那片混沌似乎有所感应，几番法力震荡下，消失为一片空洞。两人对视一眼，毫不犹豫踏步迈入了结界。

　　闪身之间，前后便是两重天。
　　原本高大空旷的殿堂已不见踪影，二人所站立之地是一座高台，宛若一个孤岛，脚下深处是一望无际奔涌的火红的赤焰和炎流，耳边是呼啸而过的猎猎罡风。风声中席卷着的隆隆的轰鸣之音却让他们不由看向头顶。
　　上方，苍穹的颜色是一片昏黄，最高处一团赤色，似一张巨口，形状不断变换，或张或合，吞吐着周围的云雾，甚为狰狞可怖。
　　“果然……”杨戬抬眼望着，轻喘着气说道。
　　“那里是——”后羿刚想询问，一旁的人身子摇了一摇，似已站立不住。见他脸色，后羿便欲扶他坐下，但杨戬摇了摇头，后羿只好将他扶紧。
　　“那便是……洪荒之门。封印几乎已毁，里面的那些家伙……随时都会出来。”
　　“还有什么法子？”后羿皱皱眉。
　　杨戬望着那方向，一阵出神。少顷转回视线，“你知道么？后羿，下面便是女娲娘娘补天用的熔炉。所以……其实，如果我昨日死得干净，对这里也不会有什么太大影响，因为这个封印能够自行修补。可偏偏是死不了也活不成，精元不断溃散，才造成这般结果。”他说着微微一笑，“不过，我这会儿倒是挺感谢天奴的。”
　　后羿不解地注视着杨戬，等他说下去。
　　“亏得这般，方能再见你一面，不枉咱们兄弟一场。看来冥冥中一切自有定数。”
　　“你不是向来不信命么？”后羿鼻子一酸，掩饰道。
　　“不管是做神还是做人，有时候，还是糊涂一点好。早一天，晚一天，结果似乎一样，却又不太一样。”杨戬看着脚下，几步之外，高台之下，那赤红的炎流如受到某种召唤，流速愈来愈快，仿佛沸腾了一般。连扑面的罡风都开始变得炽热。
　　“你就这么信我？”后羿随着他的视线向下望去，“如果……我方才没回来，你打算怎么办？”
　　“办法总会有的。不过有你帮忙，会轻松些。”杨戬始终微笑着，似乎很开心。
　　后羿扭过脸去，因为他的泪终于涌了出来。
　　“嫦娥仙子一直在等你。回去之后，好好待她。”静了片刻，杨戬忽然说道。
　　后羿一愣，没料到他此时还会提到嫦娥，难道在他心中，她已经这般重要了么？
　　杨戬见他神情，却更开心了。“想什么呢？”他的手本就搭在后羿肩上，这时，顺势轻拍了两下，“我真的……只是喜欢看月亮而已。”
　　说完，缓缓撤回手，向前迈出两步，就那样纵身跳了下去。
　　后羿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脚下奔腾的赤流上面，那袭坠落的黑衣竟是那样刺眼。顷刻间，便被吞没。
　　而那炎流瞬时平静了下来，似酝酿着更大的举动。果不其然，未几，伴随着遥远的似来自地底的沉闷巨响，高台之下的炎流又开始缓缓流动，却是朝一个方向开始旋转，并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愈转愈快，忽然，一大股火红炎流自漩涡的中心喷涌而出、冲天而起，直向苍穹正中那团赤色。
　　随着一道刺眼的白色光芒，这方天地开始剧烈颤抖，苍穹深处传来阵阵号呼与嘶鸣，愤怒而又绝望。
　　后羿始终没有动。直到一切归于平静。
　　时间似乎过得很快，又似乎过了很久。那天空，还是一样的昏黄颜色，只不过，正中一团白色光芒，微弱且柔和，仿佛尽力拨开阴霾的太阳。
　　脚下，是一望无际暗黑色的土地，隐约有尚未平静的赤红炎流如溪水般流淌，很像那人玄衣上的暗红镶边。
　　伴随着这无尽的黑色，云镜终于慢慢成为一片黑暗，再也无有任何动静。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