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抱玉

　　李昌掀开门帘一角，框出帐中那侃侃而谈之人的背影。石韬玉愣愣地盯着，是梦中常相见的熟悉身姿，仿佛昨天才与他依依惜别过，可眨眼间又陌生起来，像隔着千年万年而从未相识。石韬玉魂不守舍，任由项明珠拉着她的手将她拽进帐中。
　　张显看到来人，抬手示意。胥善则收住言语，转身看向门口。目光交会之际，他不由得怔忡起来。石韬玉脸上神情凝滞，恍惚如在梦游。胥善则惊诧之后反倒有些疑惑，似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走到石韬玉面前，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直到确信没有认错，才敢欢喜起来。如同雨霁天晴，他舒眉展颜，有些忘乎所以地将人拥进怀里，口中喃喃念叨：“谢天谢地，你没事！你在这里！”
　　石韬玉被他的声音召回魂来，千言万语都涌到心头，竟不知从何说起。她满怀激悦，想笑却笑不出，反而不争气地鼻酸眼热起来。听到胥善则唤她“阿玉”，声声如曾经挂念的语气，她越发不知所措，渐渐忧惧惆怅起来。
　　胥善则松开她，上下左右地打量，看她是否安然无恙。石韬玉迎着他温柔关切的目光，喜悦如退潮般一去千里，反倒生出无限的伤心委屈。她黯然垂眸，难以自持地哽咽起来。
　　胥善则茫然间无措，伸手替她拭泪，想到她漂泊在外的这段日子里不知受了多少磋磨，心里就一牵一扯地作痛。石韬玉失控地扑到他怀里，嘴里仿佛含着字，只是越哭越伤心。胥善则怜惜不已，更被她哭得心慌意乱，只好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温声细语地哄劝。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轻叹。胥善则回过神来，不免有些局促。李昌在一旁道：“石姑娘与家人久别重逢，心情激动在所难免。只是眼下在将军跟前多有不便，不如二位回去以后慢慢叙旧。”
　　石韬玉听他这样说，后悔连累胥善则失态，于是竭力憋住了眼泪，抽噎着退了一步。胥善则仍不放心地扶着她的胳膊，看她闭上眼睛收敛心神，再睁眼时努力做出平静的样子。若非脸上泪痕未干，眼里悲戚不散，丝毫想象不出她片刻前的崩溃。胥善则在心里叹了一声。
　　张显没有发话，见石韬玉冷静下来，转将目光移到项明珠脸上，发现她眼里满是疼爱怜惜，再看李昌，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石韬玉。张显开口吩咐道：“去把陈正带过来。”
　　话音未落，项明珠投来诧异的目光，然后转向胥善则。胥善则向她点头：“攻下敦成后我们俘虏了陈正，特意带来请卫南公处置。”
　　张显似笑非笑：“刘楚已死，陈正还有什么留的必要呢。”说着走到案几后坐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拿起案上的书册。
　　胥善则察觉他的不满，谨慎地没有接话。李昌很快去而复返，押着五花大绑的陈正来到帅帐之中。张显并不说话，甚至连看也不看陈正一眼。陈正却一眼看到了项明珠，又惊又喜道：“项姑娘，你还活着！”
　　项明珠怒目相对：“我当然还活着，否则如何看你与刘楚的下场！”
　　陈正低眉，似有一瞬失落，再抬头却理直气壮：“辅佐将军是我的职责。我做过的事，绝不后悔。”
　　张显闻言放下手中书卷，感兴趣似的朝他看去。项明珠紧握双拳，面色因激动而泛红，肩膀颤抖不已。她控诉道：“就算你效忠刘楚，但也曾受先考栽培之恩，与先夫有袍泽之情。刘楚谋害同僚，你不但不规劝，反而助纣为虐。难道这就是你辅佐的方式？”
　　陈正不以为然：“项将军确实曾考虑栽培我，但因钟启的谗言作罢。而钟启嫉贤妒能，根本容不下我。他们将我推荐给刘楚将军，本就是断我前程。能得刘将军重用是我的本事，难道还要感谢他们？”他看项明珠满脸不信，冷笑道：“项姑娘，你父亲目光短浅，毫无用人之明。钟启心胸狭隘，因私废公。这些你真的不清楚？”
　　项明珠有些迟疑，明知他说得有理，却无法坦然承认。她有些无力地反驳道：“生而为人，自然有所局限。难道你和刘楚就是完人？”
　　陈正苦笑起来：“刘将军当然有他的偏执。他不顾大局铤而走险，放任朔阳军围困敦成，只为借机除掉你父亲。而我，我早就对你心存爱意，却被钟启横加阻拦。如果不是当年他将我调走，我也可以时常与你相见，你也未必不会对我生情，不是吗？”陈正越说越恨：“他毁我姻缘和前程，我就要他的命。一报还一报，公平得很！”
　　项明珠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神情松垮下来，渐渐露出颓丧之色。胥善则不认同地摇头：“说到底，你们都是为一己私欲。刘将军在敦成铲除异己滥杀无辜，你不仅不以正道规劝，反而借刀杀人。如今兵败，也是你们罪有应得。”
　　陈正故作意外地打量胥善则，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胥善则，我与刘将军的昔日不正是你与刘进的今日？那我们的今日，岂不就是你们的明日！”
　　胥善则蹙眉沉默。张显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
　　项明珠心中悲戚，欲哭无泪。石韬玉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沉吟片刻对陈正道：“我不认识你和你效忠之人，不过方才听来，你和他都十分愚蠢，尤其是你。”
　　陈正不认得石韬玉，不屑地斜睨她一眼，冷哼道：“你懂什么？”
　　石韬玉淡然看他：“你刚才说别人目光短浅，因私废公，你自己不也同样如此？你求前程，却令你的主公众叛亲离断送性命，令自己身陷囹圄任人宰割。你求姻缘，却害得所爱之人家破人亡，与她结下血海深仇。你的所为与所求全都背道而驰，你说是不是愚蠢至极？何况刘楚已死，你却还苟活着，莫非你想继续在卫南公麾下效力？”
　　胥善则听她字字诛心，简直像有意逼死陈正，忍不住侧目将她端详，越看越觉得陌生。李昌一脸讶异地看向张显，见张显不露声色地注视石韬玉。
　　帐中寂静片刻，陈正突然大笑出声。他一脸顿悟似的仰头长叹：“说的不错，说的不错！”继而扭头看向石韬玉，猛然向她冲过去。
　　石韬玉吓了一跳，千钧一发之际被项明珠一把拽开。陈正来势汹汹，一头撞向她身后的立柱。帅帐为之一撼，人眨眼间头破血流软倒在地。
　　胥善则喟然而叹。项明珠扭头不看，眼里泪光闪烁。石韬玉惊魂未定地拿手捂住心口，两眼却直愣愣盯着陈正。李昌上前查探脉搏，抬头对众人道：“死了。”
　　石韬玉松了肩膀，心中仍悸动不已，暗想此人总算明智了一回。在场的神色各异，心中难辨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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