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方之谎

　　“洛兮。”

　　王洛兮发现，投影中的伊凡瘦了很多。往日里那尽是欠揍表情气死人不偿命的脸上，竟然满是倦色。嘴唇苍白还有着些干裂的口子，眉心紧紧地拧在一块形成一个川字。虽然是他主动给王洛兮打的电话，但他却自电话接通到现在过了将近一分钟，一直没有抬头。就像是生怕抬头看见的，会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似的。

　　他已经全都知道了吗？自己的身份，自己和他父母的关系，自己曾经丢失的记忆中隐藏的东西。

　　试想任谁突然发现原本与自己同病相怜的棋子，实际上是背后的真正执棋者，一时半会儿又能接受得了呢？

　　他是不是觉得他从不曾认识过真正的自己？他是不是忌惮、害怕着自己？他是不是觉得这三年里与“帝国人王洛兮”的一切，如今看来都成了一场戏？

　　这么想着，王洛兮的口中就不受控制地吐出了声：“抱歉。”

　　伊凡在鼓足勇气拨打这通电话前，曾在心里做过无数次模拟与演习。他知道得到外接记忆的王洛兮终归是与他认识的那个人不同了，以往的情谊与承诺，或许也会因此不再作数。但他不想放弃，哪怕是重头开始也好，重新和完整的王洛兮一同创造属于两人的记忆。

　　他本想用轻松的玩笑作为这通电话的开头的，他本想调侃一下她的物理年龄，酸一下她的深藏不露，然后再肉麻一番告诉她，在下城找到奄奄一息的她时，自己有多么的恐慌，多么的绝望。他想告诉她，无论她的身份如何、年龄如何、过去如何，于他来说，她都是他心中那个王洛兮。

　　但当听见王洛兮口中的这一声“抱歉”后，他却慌了。这种感觉就像是备好所有考题预测，做好万全准备进入考场时，却发现考试时间是昨天一样。

　　王洛兮和他说抱歉，意思是……两人已经错过了吗？

　　“你……你的伤好了？”他没敢问那句抱歉的意思，就像是只要不翻开成绩单，就看不见那红色的“零”一样。

　　“嗯，好了。”

　　伊凡发现，王洛兮变了。记忆修改时的她，就像是地面居住区那湍急的河流。用欢快、潇洒的流水，巧妙地修饰着河底的智慧宝藏。而现在的她，却像是林中起了雾，让雾里的人迷失，逐渐看不清那河流了。

　　“你……”伊凡攥了一下拳头，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缓一缓吧，两人现在需要的都是时间，一个重新认识重新磨合的时间。况且，眼下的这颗星球的情况，也容不下两人这种身份地位的人“不务正业”。

　　伊凡深吸了一口气，将口中的话改成了：“登舰计划现在还算顺利，不出意外的话，本月月底就可以完成。”

　　原来只是来找自己谈正事的吗？王洛兮的眼睫毛颤了一下，眼底浮现出一丝自嘲。

　　但一直低着头讲话的伊凡并未看见，“只是最近类人族已经彻底放弃了混在人类中的伪装，开始大肆攻击上城、中城的设施。甚至使用上了空中城内根本不存在的武器。”

　　“不存在的武器？”王洛兮收回了乱七八糟的心思，“也不存在于联盟？”

　　“嗯，老头用……”快速抬头瞄了王洛兮一眼，“用你共享的权限，将之与星舰智能中储存的武器清单进行了对比，结果是并没有吻合的。”

　　“所以那些是类人族先遣军的原装武器。”王洛兮思考道，“它们在空中城外有据点？这也不奇怪，毕竟它们和人类一样，都是这个星球的外来者。人类有空中城，它们也可以有类人族城。”

　　“老头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先后派了五六支侦察队出城，但出去后全都失联了。失联前传回的影像也都是残缺不全的，根本无从得知它们的装备与战力，只知道它们似乎可以操控麦考族的行动。麦考族应该就是它们根据自身创造出来的微生物。”

　　“嗯……”王洛兮的指头一下一下地敲着操作台，“有据点，有武器，能够操控麦考族。但它们却至今没有对星舰发起正面进攻，只是在上城、中城干扰登舰计划。为什么？”

　　“因为兵力不足？歼灭几只在地面落单的侦察队或许可以，但与人类帝国正面冲突就力不从心了？所以只能干扰登舰，进而阻挠迁徙。”伊凡推测道。

　　“如果目的是阻挠迁徙，那为什么等了三十年现在才动手？在尼娅公主发起皇城政.变之前，王家、普兰克家内都有潜伏的类人族。迁徙计划就算隐瞒的再好，也不是滴水不漏，它们应该早就知道了这个秘密才对。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阻挠？”每提出一个问题，王洛兮的脸色就变差一分，就像是问出口的瞬间，自个儿就想到了某个骇人的答案一般。

　　“现在才想起阻挠，干扰登舰……”伊凡猛地抬起头，对上了王洛兮的目光，“拖延时间！现在才阻挠，是因为它们汇报了这个星球的近期情况后，得到了新的指令。而干扰登舰，则是为了拖延星舰的起航时间。因为……”

　　“因为有什么要着陆了。”王洛兮用很平淡的语气说出这句惊雷后，转过身面向了坐在操作台上的冰棍。

　　“冰棍，苍岚号的修复与扩建有没有办法在今日内完成？”

　　冰棍那中性的合成音回答了：“可以，但作为代价，星舰包括变形建筑、自由重力场、人工太阳等在内的高耗能功能都需要为修复让步。也就是说，星舰内部设施将会提前进入宇宙航行模式，舰内居住者也需要提前开始轮流休眠。”

　　王洛兮想了想，看了眼伊凡，然后做出了决定：“就这样办。你拟一份文书说明情况，发给尼娅和理事会。给他们一小时的时间做好包括安抚居民、休眠安排在内的相应准备，一小时一到，立刻关闭无关紧要的功能，全力修复星舰。”

　　“是。”

　　“还有，战舰建造与星战训练也想办法尽可能加速。微型探测卫星盯紧了，如果在星系附近发现任何人造物，立刻做好紧急起航准备。”

　　然后，又转回身面向伊凡：“登舰计划能加速吗？”

　　伊凡的脸上闪过一丝为难，他犹豫了片刻后，抬头对上了王洛兮的目光：“很难。登舰的原则是宁缺毋滥，哪怕紧急起航时无法将所有人带走，也不能让半个类人族混入星舰。所以，审核流程并没有加速的余地。”

　　听到伊凡的回答，王洛兮垂下头，沉默了。

　　登舰计划无法加速，那作为负责人的伊凡，也就无法提前进入星舰。

　　如果，如果王洛兮的推测是真的，类人族的大部队真的已经在路上了。那么，到时紧急起航时，伊凡就会成为被遗落在麦考星的千百人之一……

　　王洛兮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攥了一下，疼得她眼前一黑。

　　在那一瞬间，她就要说出让伊凡立刻登舰的话了，但话语却被卡在了喉咙里。因为，她知道她不能这样做，即便她能够允许自己扔下肩上全帝国人类的性命，假公济私一回，伊凡的自尊也是不允许的。

　　但比起自尊，比起责任，难道不是性命更重要吗？哪怕会被他鄙夷，会被他记恨，两人自此再也不可能，她难道不也应该一试吗？

　　比如说，瞒着他，让冰棍想个法子，派人将他弄晕了偷渡进星舰……

　　突然，一阵刺耳的警报声残忍地打断了王洛兮的心思。与此同时整个舰桥内闪烁起了红色的警示灯。

　　“怎么了？”投影中的伊凡一个激灵，满脸警惕地问道。

　　王洛兮转头望向冰棍。

　　冰棍用两人都听得懂的人类帝国通用语，回答了疑问：“探测卫星观测到不明舰队正在靠近麦考星系，预计将于两小时后与探测卫星接触。”

　　伊凡张开嘴正要说些什么，他办公室的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王洛兮看见了破门而入的人朴赫。朴赫急得一头汗，见着伊凡和投影中的王洛兮后，连基本礼节都忘了，直接开口道：“空中城受到了不明飞行器袭击，看样子应该是类人族先遣军倾巢出动了，目的是星舰。普兰克上将已经率兵出击，不知道能够拦多久。”

　　外有舰队接近，内有先遣军袭击。

　　王洛兮和伊凡的目光对在了一起，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这两则紧急消息的意义。

　　本想着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被他永远记恨，也要将他带走，殊不知，现实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

　　攥住心脏的那只手在胸腔中残忍地搅动了起来，王洛兮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洛兮，”伊凡却在这时候笑了，笑得是那样的真诚，那样的充满情意，“带大家走吧。”

　　王洛兮摇起了头，却仍旧无法言语。她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她看见伊凡扭头对朴赫说了些什么，却听不清。

　　朴赫一脸沉重与决绝地领命走了。

　　他走后没过半分钟，冰棍就用它那不待丝毫感情的声音，说出了足以将王洛兮的心凌迟上千遍的事实：“八处登舰口开始关闭。王上尉，请问是否立即全力修复星舰，准备紧急起航？”

　　不要……

　　王洛兮的心在泣血，可到口边的指令，却是：“是。”

　　“非必需功能关闭，星舰进入紧急修复模式。修复将于47分23秒后完成。”冰棍的声音在舰桥中回荡着。

　　与此同时，简述现状的报告也被送到了尼娅与理事会成员的手上。

　　警报与公告声覆盖了整个皇城，又或者说，苍岚号。城内大至雕栏玉砌的皇城建筑，小至偏僻角落的绿化花草，在非必需功能关闭的瞬间，尽数失去了光泽。这一切看在住于星舰指定区域的人们眼中，就像是全城停电了一般。

　　停电的下一秒，城中那些熟悉的景色，就如同海市蜃楼，又如同沙砌城堡，开始从东向西逐一坍塌，然后重新组建为与“星舰”二字格外契合的深蓝色系建筑。与此同时，空中的人工太阳突然熄灭。那可以透视到湛蓝天色的穹顶，也随着建筑的蜕变，不再透明，变回了深蓝舰顶。

　　放在科技水平底几个世纪的帝国人眼中，说这一幕堪比世界末日也不为过。便连影视作品中的地陷、雪崩、地裂、湮灭等等天灾人祸，与眼前这皇城脱胎换骨为星舰的一幕相比，都逊色了许多。

　　舰内居民已经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们忘了恐慌，也忘了这警报与公告背后的含义。他们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一个个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在新组建的星舰治安队的指挥下，领取装备，去往指定区间，做好起航准备。

　　星舰修复的四十几分钟很快就过去了，舰桥内来了人又走了人，唯独王洛兮从头到尾没有动过。她像具失去了感情的紫级一般，机械性地做着起航前安排，当着慌乱的帝国人的主心骨，背负着舰内上万人的未来。

　　这是她运筹帷幄了三十年的事，是伊栩雯的遗愿，更是对苍岚号原舰员们的祭奠。她不能让它出任何差错……

　　只是，她没能忍心挂断那个通话。

　　通话那头的伊凡，正在忙着想遗留民解释今日“城门”突然关闭的原因，忙着安抚今日未能按计划“进城”的他们，又或者说，欺骗。

　　城门，登舰口，已经彻底关闭了。伊凡已经注定无法进入，在中城上城的众目睽睽下，为了民心，为了人类，他也不可能进入了。

　　空中城外的帝国军已经与类人族先遣军陷入了激战，此起彼伏的报告声在舰桥这个指挥中心胡乱响着。

　　“准备完毕，请问是否立即起航。”冰棍的声音突然盖过了所有的报告。

　　尼娅、林沐、白川杏、王艾迪、汉尔、伊迪丝、云劭几人已经不知何时站在了王洛兮身旁，他们都在看着她，等着她最终的命令。

　　王洛兮的目光看向了探测卫星送来的外太空影像。一片白净的光点，在黑暗的尽头聚集着，慢慢的变大，变大。王洛兮知道，不花一小时，这些光点就会点亮麦考星的天空，成为这个星球上的人类的噩梦之源。

　　而现在，她必须带着绝大多数的人落荒而逃，逃亡未知的茫茫星海，却将她最重视的那个人……留下。

　　简简单单的“起航”二字，她说不出口。

　　没有人催她，在场的曾经的上司或部下，没有一个人催她。

　　起航。

　　不要……

　　起航。

　　不……

　　“王洛兮！！！”一声咆哮突然从军用频道传了出来。

　　王洛兮认出来了，那是安卡·普兰克的声音。冰棍检测到了王洛兮的注意力变化，“贴心”地将这音频对应的画面投影了出来。

　　屏幕中的安卡早已没了往日的威严，他的军装领破了口子，贝雷帽不知道去了何处。额头上一处深入骨的伤正在往下流着血，将那本就让人不寒而栗的眸子染得鲜红，俨然一副浴血修罗。

　　“父亲……”
　　“叔叔……”
　　“上将……”

　　身旁的人不由地唤出了声。

　　“王洛兮，起航！！！”断断续续的音频，残酷地送来了安卡的怒吼。

　　下一秒，一片火光将投影与投影中的人吞没。然后，伴随着滋啦啦一声巨响，通讯断了。

　　“父亲！！！”
　　“叔叔！！”
　　“上将！”

　　王洛兮死攥住的拳头，将近拧出血来。

　　她红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飘向了那从未断过的通话。

　　通话里的人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扭过头，对着她笑了。

　　“洛兮，去吧。我在星辰之海的彼方，等着你。”

　　咔，通讯被掐断，断在了伊凡那坦然的笑容上。

　　王洛兮闭上了眼，将热到犯腥的液体逼回了眼眶，吐出了那仿若刺刀的五个字。

　　“苍岚号，起航。”

　　下一秒，一道光，划破了麦考星的天空。

　　（上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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