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名臣

　　酒醒之后，甚么都剩不下。顾守豫已教人运回了府邸，李檀宿醉，揉着眉心醒来，是因燕行天已经站在了这方厅堂当中。

　　鬓角的辫子紧得太阳穴突突得发疼，李檀伸手将辫发解开，青丝墨一样地淌泻下来。李檀弓腿撑着手肘，轻按着额头，疲惫道：“说罢。”

　　“侯爷，今日南商、魏商的渠首已经抵达京城，现在他们已经在品香楼恭候您大驾。”

　　李檀轻叹一声，点了点头，起身去换衣。燕行天再问：“用带上公子么？”

　　“不必。”

　　李檀回答得却是干脆，顿下片刻，他回过身来：“燕兄，之后的事都无需教他知晓。阿渊会一直在翰林院修撰北靖史书，让秀秀随侧，半步不离，必要保证他的安全。”

　　“那……康峥海那边何时收网？”

　　“不急……”李檀说，“不急……”

　　“遵命。”燕行天也不再问。

　　品香楼内设下雅阁，有两个布衣刀客守在门外。李檀来时，他们拦下了他。

　　燕行天横眉：“相国大人也是你们能拦得的！？”

　　“误会、误会，都是误会——！”从阁子内歉声着走出来两个人，分别是南商首领林子荐和魏商首领吴德秋。

　　如今以九龙商会为首的皇商贯通南北，垄断诸多货品交易，在市面上可谓是一手遮天。
　　民商有七派，后来陆陆续续并入南商、魏商两个商会当中，南商主南、魏商主北，现如今两方首领已经交涉多次，大有南北融合之势，以此来与皇商抗衡。

　　“无妨，吴老板、林老板，快请坐！”

　　几人客套寒暄一番，李檀问及他们来京路上可还辛苦、在京都可还习惯，南商林子荐回答“一切安好”，魏商吴德秋则言“走南闯北的习惯了，没个娇气”。
　　一个温雅精明，一个豪放实在。

　　吴德秋打听过李檀这个人嗜酒，热情地拉着他喝了三巡下肚。

　　林子荐陪着喝，文然笑道：“听说侯爷刚拜了宰相，草民在此恭贺相爷官运亨通，一展宏图！”

　　吴德秋咂着嘴，笑叹道：“是啊是啊，来京途中就听说了！没想到我吴德秋烂商一个，此生还能有跟堂堂相爷喝酒的机会！荣幸之至，不枉此生了！”

　　“二位言重。”李檀说，“本相初任，空执一方相印，于国于民的贡献尚不及二位老板。大祈这些年来，商市历过不少劫、受过不少难，若无两位协助朝廷稳定市面，怕也是见不到今日这太平盛世。”

　　吴德秋豪笑道：“本是利国利民利己，何乐而不为啊！”

　　“相爷呢？”林子荐一直持着笑容，“相爷纡尊降贵开了这酒席，该不会只是感谢罢？”

　　李檀笑着低下头，抿了口酒水，片刻，他说：“自然是想促成一桩好事，才为两位设下今日酒席。……听闻两位老板已经为南商、魏商融合之事谈判数次，但因其中利害牵连甚广，至今未能达成一致。”

　　吴德秋谨慎地看向李檀：“确有此事。”

　　“本相邀两位前来，就是想帮助两位敲定这桩事。”

　　林子荐不轻不淡地笑了声：“相爷这是协调呢？还是命令呢？”

　　“协调。但本相势在必得。”

　　李檀唤燕行天进来，他捧着一叠文折，一式两份，分别奉至吴德秋和林子荐面前。李檀说：“两位之前争议的几个款项，本相想了些折中的法子。”

　　两人认真地一面一面地展开来看，条条款款都让他们惊出一身冷汗。
　　南北交锋遇见几个双方都不肯退让的问题，皆在此上。李檀提出的法子都是极好的法子，最大程度地减少了双方的损失……可让他们惊骇的是，李檀竟将两个商会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怕这一方文折，亦不过是万千情报当中的一叶。

　　李檀继续道：“南北融合，双方妥协让步是免不了的事。”

　　见他们两个眼珠颤转，游移不定，李檀又下了一记猛药：“在商市上，九龙商会何等手段，两位应该已经领略过了。再下不定主意，怕是要拖出祸事来。”
　　促使他们开始联手的最大原因就是九龙商会对民间的打压，商帅使了不少计策，开始抽丝剥茧地揽下民间的丝帛贸易，意图兼并侵吞南、魏两会，统一天下商会。

　　林子荐抬眼：“相爷是朝廷的人，九龙商会有甚么手段，相爷也是清楚的。”言下之意，就是怕李檀是在伙同九龙商会联手给他们下套。

　　李檀听明白这话的隐义，笑了：“南北商会私斗多时，如今联合一事僵持不下，一拖再拖，九龙坐收渔翁之利是早晚的事，哪里还用花心思来对付你们？而且，本相做这个中间人，并非不要酬报的。”

　　吴德秋心知这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问了句：“甚么酬报？”

　　“近年来大祈南边旱涝不断，北边开拓北荒，都需要银子。因为之前时疫、洪灾波及今日，朝廷暂拨不出那么多银子去赈灾拓荒。本相找户部拨了半个月的算盘珠子，算明白了，不多不少，八十万两白银和一万担粮草，两个月内凑齐。”

　　吴德秋像是听到甚么大笑话，哈哈笑起来，连林子荐也笑眯了眼睛。

　　吴德秋说：“相爷，您不如直接来抢！九龙商会富得流油，您却教草民这种做点小生意的拿这么多银子，要民脂民膏来给朝廷擦屁股？”

　　林子荐径自喝了一杯酒：“相爷，草民还有几桩生意要谈，恕不多陪。”

　　两人说着请辞，站起来就要走，李檀不急不慢地说：“丝绸茶叶，加上粮食和瓷器，本相放开了给你们做；再削减一成的赋税和关税。”

　　吴、林两人脚步顿住，惊着回头。

　　“两位都是商人，高瞻远瞩，应当能够权衡这桩生意是失多一些，得多一些……”

　　不用权衡，李檀给出的回报实在太过诱人，八十万两在这些政策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林子荐谨慎地问道：“假如相爷以后出尔反尔，不再认这句话，我们平头百姓人微言轻，岂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二位大可放心，南北商会合并，按照规矩应在市集前设鼎会盟、祭祀财神。届时本相亲自出席，请德高望重的大学士来做见证，在各路商贾文士面前与你们签订文书。”李檀说，“人无信而不立，本相若真失信于二位，这其中的损失，本相也衡量得清楚。”

　　吴、林交换了眼色，又看向酒桌上的文折，从中找不出一点儿对商会的不好来。
　　可是为什么呢？
　　吴德秋憋不住心中的话，问出了这句。

　　李檀笑着理了理领口和衣袖，说：“皇商再好，不为朝廷分忧，就没有留着的价值。”这句话是说给他们，也是在说给别人。

　　林子荐说笑不笑，等吴德秋拜别了李檀，他才出声说了一句：“相爷，九龙商会渠首不是个好惹的人，草民在商帅手上吃过不少亏，填进去不少银子，深知此人阴险狡诈、手段毒辣……”

　　他虽不知道商帅何许人也，但商帅的确是个人物，能统领九龙商会，治得上下各派服服帖帖，绝非等闲之辈。

　　李檀无可奈何地笑了声，拱手道：“多谢林老板提醒。”

　　吴德秋怎不知这其中利害？但见李檀初任为相，就将目光放在受苦受难的黎民百姓身上，他不免起了一丝敬佩和仰慕，担忧着同他说了一件事。

　　之前魏商旗下的一个商号老板教商帅耍得不轻，搭了不少钱进去。这老板做生意做了一辈子，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一时狗急跳墙，下了全部的本儿勾引商帅现身，雇了几个亡命之徒，想暗杀商帅来泄愤。

　　吴德秋不知道当中发生了甚么，他所见到的只有结果。
　　这老板其他地方没受甚么伤，独独被打断了两条腿。大夫说，他的腿骨生生折断不算，还被挑烂了脚筋，以后再也不能下地行走。他没了腿，没了钱，经不起沉重的打击，不久之后就自缢身亡了。

　　吴德秋恨叹万分，白白死了一条命，却也不知找谁去讨个说法。

　　他说：“……总之，相爷小心就是了。”

　　八十万两白银和一万担粮草，不是个小数目，南北商会动静不小，消息最终还是教陈卓的耳目知晓了。

　　一封密信送到陈卓的别业。
　　别业当中除了几个伺候的下人，只有凤岭在侧。从黎山回来之后，陈卓终于替他赎了身，让他住在这方别业里。

　　凤岭接过这封密信给陈卓送去，他正坐在轮椅上看书，翩然的白衣上走着莲花纹路，仿佛与生俱来一般，好似凡尘仙人。来往密信，都是凤岭读给陈卓听，这次也不例外，可当他读到李檀二字时，僵住了唇。

　　他的舌尖仿佛都麻木了，陈卓听到是关于李檀的，伸出手来：“给我。”

　　凤岭将密信捏了又捏，手心出了细汗，慢吞吞地递给陈卓。陈卓一下夺来，眼睛细览过上头的每一个字，待至看完，他几乎是麻木不仁地将信件叠好，忽然间笑了一声。

　　凤岭担忧地伏在他的膝前，握住他的手，问道：“爷，怎么了？”

　　陈卓一把甩开凤岭，笑容转狞：“我早该明白，岳渊没死成，他已经知道了是我派去的杀手……他恨透了我，才会这样不声不响地报复……”

　　区区八十万两，倘若李檀向他开口，不过一句话的事。可是他没有，李檀想要的不仅仅是南、魏商会的八十万两，还有对皇商致命的打击。

　　凤岭柔声说：“爷可能是误会了，侯爷和您多年的情谊，就算知道是你做得，也会来问一句才是。”

　　“……你不懂他。”

　　李檀绝情起来，比谁都要绝情。谢容尚且如此，何况他陈卓还不比谢容。

　　密信上的字如同刀一样挑破他的思绪，一阵儿尖锐的空茫过后，密密麻麻的痛意从心器上泛出来。嘴唇由白转紫，凤岭见状着急地喂了几粒丹丸给他吃，泪眼劝道：“爷，您宽宽心，别动情绪。”

　　陈卓痛苦艰难地喘息几声，强撑着力气执笔狂草一封奏疏，扔给凤岭。

　　“将奏疏送到宫中去。”他想看看宣德帝对此事可知晓，他的态度又是如何？李檀想要放开几道贸易关卡和减少商市税赋，都是不小的变动。

　　陈卓继续说：“另外让他们打听清楚南北商会会盟的日子，到时候我亲自去贺一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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