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安

　　这是一场微妙的角力，筹码是存于李弘泽一念之间的，对家族的忠孝，对大周的责任。
　　杨施笃定李弘泽舍不下这一念，敢用整个朝廷来要挟他循规蹈矩；而李弘泽又笃定杨施怕着他这一念，于是便赌上那舍不下，反用这一念要挟杨施认了他的离经叛道。
　　几回合过招，竟是李弘泽稍胜了一筹。不过他根本无意与杨施相争，他心中所求，惟有青唐而已。其他大小事宜，哪怕杨施全都揽进自己的地盘里，他也不甚介意。
　　因为他心里清楚，尽管杨施性子刚烈执拗，却是一个心怀社稷的忠信良臣，而自己，却并不是一个明君英主。

　　午后，李弘泽与青唐在花园里闲闲散步。银杏叶黄了，铺了一地的碎金，秋菊开得正盛，石子路两旁一片姹紫嫣红，张罗着寒冬到来前最后一场热闹。
　　程守元循着李弘泽的意思，带着一队宫人远远缀在后面，不敢随意靠近，李弘泽也不避讳，紧拉着青唐的手一会儿看花，一会儿又停下不走，仰头在路边的银杏树下细瞧。

　　“你看，那有好多白果。”李弘泽拽拽青唐，叫他过来看。

　　“安平想要吗？”青唐抬头看了看，目光又落在李弘泽身上。

　　“好高啊……”
　　李弘泽没好好回答，只是使劲仰着脖子装模作样地望。青唐抿嘴一笑，松开李弘泽的手，携着几缕风声跃起，两三借力飞上了树枝，摘了几簇拿在手里，又轻巧巧跳了下来，将摘下的白果递给李弘泽。

　　“青唐真厉害。”
　　李弘泽眨眨眼，笑中带着心思得逞的小狡黠。
　　“晚上我们吃白果粥。”

　　后面的程守元适时上前，帮他们收好了几簇白果，又及时退了回去。李弘泽重新将青唐的手握起来，拉进宽袖里，用指腹轻轻摩挲。
　　“其实我是想看你的轻功，像仙子一样飞，特别好看。”

　　青唐不答话，只是静静地笑。李弘泽也陪着他静，耳畔回响着他们两个闲慢的脚步声，满院的阳光中，飘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杨相他们……都气坏了吧。”又走了一段，青唐开口问道。

　　“是啊。”
　　李弘泽一挑眉毛，好容易安静了片刻，又开始声情并茂起来。
　　“我跟他们说，谁要再逼我成亲，我就撂挑子不干了，杨相听了，那样子看着都快炸了，一吹胡子，当场就甩脸子走了人。其他人倒是没敢走，不过一个个也是梗着脖子瞪着眼，就跟那斗鸡一样。”
　　“我这人多体贴呀，只怕他们气坏了身子，当即就散了朝，让他们赶紧回家歇着去，顺便多抱抱自己媳妇儿，省得没事老盯着我家的媳妇儿。”

　　“你哪儿来的媳妇儿。”青唐忍着笑，撇过脸去不看他。

　　“对啊……我没媳妇儿，只有一个大宝贝儿。”
　　李弘泽顺着青唐的话，蹙起眉头，故作深沉地思忖片刻。
　　“哎，他们不是着急立后么，我干脆就给我大宝贝儿补个婚礼，再去祭坛封个后，你看这样，媳妇儿也有了，皇后也有了。”

　　“又胡说。”
　　青唐佯作不悦，甩开他的手不跟他拉着，眼眸里漾开的笑却比花蜜还甜。李弘泽也干脆不牵手了，直接把人一把搂在臂弯里，一下下捋着他的胳膊。
　　人搂在身边热乎乎的，心里头满满的。一颦一笑看在眼里都可爱得不行，含着怕化了，捧着怕掉了，不捧着不含着，又怕他跑了。

　　怎么办，太喜欢了。

　　得罪那一朝堂的老头子又怎样，只要他高兴，自己做什么都行。

　　又腻乎着逛了一会儿，二人便准备回去了。走上回廊，经过一座虚掩着门的院落，忽听里面有人说话，似乎隐约提到了颜公子三字。
　　李弘泽下意识住了脚步，只听那说话的好像是个年轻男子，大概是哪个院的小太监，躲在这偷闲。

　　“早上的事你可听说了？”

　　“那自然是听说了，眼下这宫里没几人不知了，这种事传遍宫里根本用不到一个时辰。”这是另一人的声音。

　　“你说这个颜公子到底用了什么妖术，让咱们殿下这么死心塌地的，竟然立志不娶。”
　　问话那人又说道。
　　“皇帝为个男宠不娶妻，这事简直是闻所未闻，先帝在地下若是知道了，估计得要气活过来。”

　　又听到男宠这词，李弘泽脸色一变，抬脚就要进门。青唐忙拉住他摇了摇头，拽拽他的手想要离开。李弘泽却执意站着不走，绷着脸色继续听门里人的闲话。

　　“也不知道那颜公子哪里好了，整日冷冰冰的没个笑模样，你说这房里人，不就图个温香软玉么，成天跟个冰块呆在一处有什么意思。”

　　“所以我说定是妖术嘛，长得也没什么好看，又不是好性子，若不是歪门邪道，怎么就能把殿下制住了。而且你知道吗，听说以前他是夜谷的……”

　　“夜谷？朱雀门那个？”

　　“就是朱雀门那个！从夜谷出来的，这身上不知道得背了多少杀孽，两手上都是血，殿下竟然也不嫌膈应。”

　　“哎对了，我还听秋山堂的三宝说过，他见过那颜公子换衣服，嗬，胸口那么长一道疤，红着肿着，跟条大虫一样扒在胸口上，难看得很，你说咱们殿下和他那什么的时候……”

　　话还没说完，只听院门砰地一声巨响。李弘泽一脚将门踹开，一双眼通红通红，裹着一腔怒火立于大门正中。
　　院中嚼舌根的果然是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太监，回头看到李弘泽的脸，顿时三魂没了七魄，打着哆嗦双双瘫在地上猛地磕头求饶。
　　青唐一下没拉住李弘泽，这会儿赶紧上前拦住了他。平日里的李弘泽大多嘻嘻哈哈没个正形，青唐从未见过他真的动气，如今这般怒不可遏的模样教青唐心里一惊，竟隐隐有些发慌。

　　“算了。”
　　他拽了拽李弘泽的衣袖，轻声劝道。但李弘泽却好像根本没听到，瞥见程守元带着人急匆匆赶过来，咬着牙根恨恨地发了话：
　　“把这两个人拖出去杖毙……”

　　“安平！”

　　青唐的声音穿透紧张的空气，瞬间压住了李弘泽已经出口的命令。李弘泽被青唐喊得一愣，下意识转头看向身边的人。只见青唐眼中三分惊愕，三分焦急，剩下几分皆是担忧，竟是再不见平日里的清清淡淡。

　　“安平……算了。”青唐低下声音，又劝了一句。

　　“怎么能算了！他们……！”

　　“……我的杀孽已经够多了。”

　　青唐的话音轻得几不可闻，却骤然截住了李弘泽直冲上头的怒火。跪在地上的两个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李弘泽看看垂头拽着他的衣袖的青唐，心里疼得只想将这两个阉人千刀万剐，却又生怕杀了他们，让青唐无端再添心病，只得恨恨地咬着牙根，强压下几要暴走的戾气，重新下了令：
　　“各打五十杖，逐出宫去，再也别让我看见他们的脸！”

　　***

　　拉着青唐回到秋山堂，李弘泽门一关，回身便把人猛地抱进怀里。
　　青唐是他心尖上的肉，喜欢得不知该怎么疼，不知该怎么爱，便是那男宠二字都觉得玷污，他又怎能忍受有人在背后那样中伤他的心肝。
　　李弘泽心绪难宁，一副拉弓的手臂无意识地用上力来，勒得青唐呼吸都有些困难。他在那铁圈似的双臂中艰难地动了动身子，抚上李弘泽的后背，在他耳边轻声安慰：
　　“不生气，安平不生气。”

　　李弘泽埋头在他颈窝，冲动的怒火消退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焦黑烧灼的疼。脑子里一团纷乱，绞着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牵出哪一件来说，良久，方才喃喃道：
　　“那伤疤，是青唐拼命护着我才留下的……”

　　青唐抚着他后背的手顿了顿，眼中泛出了柔和的笑意。
　　“没关系的，我不在意。”

　　“我在意……”
　　李弘泽在青唐颈间蹭了蹭，将头埋得更深。
　　“他们那么说你，我受不了。”

　　青唐微微地笑，抽出手臂，反将李弘泽圈在自己怀里。
　　“好安平，不生气。”
　　青唐拍着他安慰着。
　　“别人都没关系，有你对我好，就够了。”

　　“他们说你是男宠。”
　　沉默了半晌，李弘泽又说道。说完抬起头，认真注视着青唐的脸，墨黑的眼眸里竟盛了满满的委屈。
　　“你不是男宠，你是我的心。”

　　青唐看着李弘泽为他难过的模样，心都化成了一摊水。他捧起李弘泽的脸，垂下眼帘，无声地将自己的情意吻在他的唇上，久久方才分开。
　　李弘泽顺势抵上他的额头，说话声又低又哑：“青唐……我心里疼。”

　　青唐目光柔软，嘴里哄着：“不疼，揉一揉就不疼了。”

　　大概是越被疼爱，心里的小情小绪就越要泛滥，李弘泽就这样被青唐哄着，直哄得眼眶发酸。
　　这么温柔，这么干净，这么好的青唐，竟叫那些蝇营狗苟之人说得那样不堪。
　　他本该在夜谷里不问世事，或是山野间活得惬意，他本不必困在这皇宫之中承受这么多。
　　但自己毁掉了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让他无家可归，又差一点屈服在朝臣的压力下娶了亲。有杨相在，自己无法给他名分，更不可能给他官爵，以至于连低贱的奴才们都敢这样轻视他……
　　归根结底，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将他带到这是非之地中来，却又没能好好地将他呵护妥当。

　　身上被青唐轻柔地触碰，但李弘泽的心却让渐渐发酵的歉疚压着坠着，沉得他透不过气。

　　青唐见李弘泽一言不发，心情看似仍是没有好转，想了一想，牵起他的手说：“来。”

　　李弘泽被青唐拉着，走到房间一侧的书架旁。
　　“程公公怕我闷，那天送来了好多话本，安平看看喜欢哪本，我念给你听，好不好？”

　　“青唐……”
　　李弘泽眼眶蓦然一湿，从背后抱住青唐。这是他的心肝，他的宝贝，他最好最好的青唐。

　　“怎么了？安平不想听么？”青唐回过点头问道。

　　“想……你挑。”
　　李弘泽闭了闭眼，勉强将眼眶的酸意压了下去，答得很乖。

　　青唐笑笑，手指点着书脊，抽出了一本。
　　“《曲真传》，好不好？”

　　“好。”

　　李弘泽跟着青唐走到坐榻边，青唐坐了上去，他便移开茶几，躺在青唐腿上，把一头扎进青唐腹间。
　　青唐揉了揉李弘泽的头发，翻开话本，念书的声音柔柔缓缓。
　　“天合年间，阜县一男子名唤曲真。此人身长七尺有余，目若朗星，面如冠玉，貌美之名遍传乡里……”

　　“我的青唐最好看。”
　　怀里的人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像个垂髻孩童说着幼稚的负气话。
　　“眼睛好看，嘴也好看，手也好看，伤疤也好看，哪里都好看，普天之下没人比你更好看。”

　　“傻安平。”
　　尽管没头没脑，但青唐明白，他是在介意刚才的小太监说自己不好看。怀里的安平简直可爱得要命，可爱得自己满心的爱怜都泛滥得无法收拾。他一下下抚着李弘泽的头发，可那手心下面的人却不太老实，一颗脑袋乱拱着，拱开原本交叠着的衣襟，又去叼他的裤带。

　　“哎……干嘛……”
　　青唐被他蹭得身上发热，脸颊微微泛了红。

　　“想要你……”
　　衣服里好像钻着一只不安分的小狗，几个字说得闷声闷气，低低哑哑。
　　青唐绵软软地笑，放下话本，手指捋着他的发梢，纵着他在自己身上折腾。李弘泽一边亲着他，一边喃喃唤他的名字。

　　“青唐……”
　　“嗯？”
　　“青唐……”
　　“我在。”
　　“青唐……你不能不要我……”
　　“怎么会。”青唐含着笑，温柔地回应。
　　“你保证……永远都不离开我……”
　　“我保证。”

　　青唐攀着他的肩，抚着他的背，随他念叨什么撒娇话都哄着宠着。
　　本该伤心的是青唐，到头来却又是被他安慰。李弘泽模模糊糊地想着，可堪堪一缕清明的意识细若游丝，根本解救不了沉溺在这如水温柔里的自己，只能放任自己自暴自弃地一直沉沦下去。
　　……
　　青唐拉过薄毯覆住两个人，在毯子下环抱着他，乖、乖地哄着。李弘泽伏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地发着呆。

　　要是能就这么融化掉，化作青唐的一部分，就好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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