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旧年

作者:Kathy千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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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7】 记者手记:《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记录人:杨欣童

      2029年4月3日,小雨。

      清明节的前一天,我见到了此次的采访对象,顾老师。

      顾老师是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去年,她刚刚评上了省特级教师。我曾是她的学生,由而对于她,我非常熟悉。在我的记忆中,她很年轻、很漂亮、很温婉,但走上讲台,又总是于四射的活力中盈着几分的不怒而威,尽管当年我并不是一个十分优秀的学生,对于多数老师也总是怀揣着莫名的排斥,但我很喜欢顾老师。

      许多人知道她在工作中的成绩,但事实上,她还有一个身份——烈士遗属。对于这个,我也是因为参与了省台此次的清明节特别栏目,接到采访烈士遗属的工作任务后,才知晓的。
      我很诧异,毕竟任谁看到自己曾经老师的姓名出现在“烈士遗属采访名单”上,都难免如此。我曾一度以为会是一个“同名同姓”的乌龙,然而当我打通她的电话与之约定时间后,终于确定,这的确就是我初中时代的历史老师、亦是我当年的班主任。
      采访前,我做了一些必要的功课,了解到她的先夫姓陆,生前是市公安局的一名刑警。2016年他参与侦破了一起重大涉黑案件,之后遭到报复,经历了半个月的非人折磨,身受重伤。他被救回后,尽管获以全力的救治,却仍于2019年3月不幸逝世。

      在前往采访的路途中,我的思绪飘得很远、也很乱。我忽而想起十几年前的某一天,我见过顾老师身边的一个男人。那天我在学校过敏全身起了疹子,顾老师陪我去医院挂水,从医院出来后打不到车,后来她接了一通电话,很快一个男人便开车来接上了我们。记忆中,那个人似乎就是一名警察,很高大、也很俊朗,笑起来的样子真诚而热情。我不确定他与顾老师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但在当年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看来,他一定是喜欢她的,不,是爱她的。只是当年的顾老师,似乎显得有些拘谨,然而那时的我暗自认定,她在心底里也是喜欢他的,只不过碍于一些原因,她还没认清自己的心。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否就是顾老师后来的丈夫,也就是那位牺牲的警察。

      下午四点一刻,我在约定的地点,见到了我曾经的老师。
      经年未见,她比我记忆中的模样苍老了太多,但仍然温婉,笑起来的时候,时光似乎发生了一瞬的倒流。
      在正式采访之前,我们先聊了一些私人的话题,基本都是一位老师对于曾经学生的关怀,问到我之后的求学经历、我的工作、我的家庭,诸如此类。不知不觉,竟也聊了很多。
      之后我不得不开始我的工作,事实上,我很犹豫。尽管对于一名记者来说,这种犹豫实在可视为一种“不专业”,但受访者是我曾经的老师,采访内容又是一个难免触及伤疤的话题,说不犹豫,实在有悖人情。
      只是我没想到,顾老师竟是很释然,她笑了笑,说:“欣童,我既然答应了接受采访,那必定不会介意去聊起我的丈夫,所以有什么想问的,你尽管说便是。”
      有了她的话,我放宽了心,就着事先拟定好的稿子,开始了采访。
      其实新闻采访,模板与套路都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这种宣扬主旋律、致敬英烈的采访,更是如此。按照惯例,我们让她讲述记忆中丈夫从警生涯的点滴、他的英雄事迹、遭遇不测后的艰难、当然还有丈夫逝世后她的生活状态,当然,尤其需要突出一下英雄事迹。顾老师很配合,也相当平静,叙述的思维与言语,都非常流畅清晰。
      之后,我问了一个问题:“顾老师,您的丈夫是一名英烈,他是否是您今生的荣耀?”
      她想了想,缓声道:“我丈夫从来没觉得自己在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他总说,这是他的本职工作。可能总听他这么说,有时候我也觉得,他那人,哪里会是多了不起的人?可后来,他的确去做了别人不敢做的事情,他正义、更是勇敢。人人都说他是英雄,当然了,我也认为他担得起这个称号、担得起所有人对他的尊敬。”
      言罢,她蓦然停顿,良久后,她忽而笑了笑,轻道:“欣童,你们不会把我的每一句话都报道出来吧?”
      我稍稍一愣,摇摇头:“哦不,顾老师,我们会选择性做删减的,您尽管说,我可以掐掉。”
      她点头,敛笑沉静。
      “我同意接受这次采访,是因为省台的负责人联系我时说,他们所做的不该被遗忘,我赞同这句话。前些日子,我在网上看到有人称他们这个群体都是在做些不干不净的勾当,当时我很心寒,我希望,我能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起码是我的丈夫以及他的很多战友正名。”
      她微微呼气,停顿时许。
      “只是,我没有多少的功利心、更没有那么伟大,做不到因为我丈夫为社会为人民牺牲,就将他作为我余生的荣耀。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我的丈夫在三十五岁零六个月就离开人世,我的孩子当年只有两岁,我们没来得及办婚礼、没来得及度蜜月、没来得及住进新家。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一点也不会去稀罕所谓的‘荣耀’,我只想我的丈夫是个平凡的、甚至于懦弱的普通人。”
      我犹豫着轻问:“您可是……有些怨?”
      “怨他吗?或者怨命运?”她微顿,“实话说,这个有时难免的,会怨。这十年,我一个人带大孩子,有时候很难、很累,会怨;逢年过节的时候,看到别人家阖家团圆、其乐融融,会怨;有一次,我带着孩子去了他曾经承诺带我去的地方,站在双廊的洱海边,那一刻,我也怨。不过这就是偶而的偶尔,大多数时候,生活的琐碎、繁忙令我没有时间去思及这些。当然……比起怨,我更多的还是心疼他,心疼他明明为了我、为了他的家人、为了这个世界做了那么多那么多,可最后,最后……”
      她笑了声,很缓很缓地摇起头来。
      “我丈夫并不完美,甚至在年少时,他也犯过很多错误。但他是个心怀光芒的男人,他用尽青春、拼尽全力,去弥补曾经的过错,去爱我、爱他的家人、爱这个世界。可命运,仍然没有眷顾他。他受伤后,为了能努力活下去,全身上下经受了近十次手术,其中有几次非常大。可尽管这样,他还是从偏瘫、一步步发展到浑身没有知觉、不能呼吸、身体溃烂……即使过去了十年,我依旧能清晰记得他被无力的四肢困于病床、被剧痛、被往复的感染折磨的每一个日夜,你要知道,他曾经是一个多么健硕的男人。我爱他、我也理解他,所以……我不舍得的,我哪里舍得再让他受罪,哪里舍得因为他选择了离开、就去真的怪他?”
      我思考片刻,又问:“您刚才也提到,这十年,一个人带大孩子是件不容易的事情。那您……这么多年里,是否考虑过、或正在考虑重新找个能陪伴您的人?”
      她再度摇了头:“我年纪不轻了,跟儿子两个人也习惯了彼此相依、平平静静的生活,不想再去为别的人、别的事情忧心,更是担心孩子因此遭受委屈。我身边有不少熟人,因为各种原因重组家庭,孩子往往都比预想的要敏感、难受的多。我儿子马上进入青春期了,我不想在这种关键阶段影响他的成长。”
      言至此处,她忽而一笑:“其实这些年里,的确有不少人给我介绍,包括我丈夫的弟弟妹妹,都给我介绍过。但怎么说呢?大概曾经遇过最好的人,自那之后,总觉得谁也没法比得上、谁也取代不了。我现在这样,其实挺好的,孩子也挺好的,性格、品行、成绩,我都满意,我也有自信,能将他真正培养成人。这是我对我丈夫的承诺,也是我能之于他的,一种守候。”
      我问:“那您会跟孩子提及他的爸爸吗?或者说,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有去向您问起他的爸爸吗?”
      她静默片刻,点头轻言:“当然,对于爸爸的去世,我从来没有去向孩子刻意隐瞒,或是编造爸爸出差这样的谎言。我儿子小的时候,看到别人爸爸,心里会难受,也跟我闹过,说自己讨厌爸爸因为爸爸不要他。那几年,我说实话,作为母亲,很多事情很难做,因为我不仅要负责孩子的吃穿用度,该怎么去弥补、引导他心里对于爸爸概念的缺失,我废了不少的心思。好在,我丈夫的父母、弟弟妹妹,一直非常关心我与孩子,非常关心,在孩子身心成长的过程中,他们陪伴了很多,也与我一起努力让孩子知晓爸爸的形象、知晓爸爸对于家人尤其是对他的爱、知晓爸爸为社会为正义付诸的牺牲。孩子大些之后,我给他听了爸爸留给他的一段录音,很短,因为当时我丈夫的身体已经非常差。孩子听完,没有哭,沉默了好一会,说:妈妈,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一定不能辜负他的牺牲,我也要成为一个善良、正义、勇敢的人。我很欣慰,我并不奢望我儿子未来一定要有多大的才华、多高的建树,他可以平凡,但他必须成人,他必须对得起他爸爸、以及无数与他爸爸一样的人对于正义、对于安宁的守候。”

      那天采访结束后,我思忖再三,终究忍不住问道——
      “顾老师,这位陆警官,可是那一年春天,我见到过的那位?”
      她怔住,回想许久,缓缓点了头。
      “欣童。”
      她忽而出声叫住了我,“那一年,你多大?”
      “十四岁,哦不,准确说,十三岁半。”
      “那你现在呢?”
      “上上个月过生日,三十岁了。”
      顾老师蓦然间,似乎觉得过于不可思议。
      “三十岁了?”她轻声自语,“怎么会过去了这么多年?”
      最后的最后,我听见她,向着玻璃窗上一片氤氲的水汽,喃喃轻言——
      “就是那一天,他跟我说,等我三十岁还没有嫁出去,他就娶我回家。那天,我默认了。后来好巧啊,三十岁,他真的娶了我。”
      她笑了起来,默而深深。

      我不是没有接触过与之类似的采访任务。
      我接触过边防官兵遗属、接触过援藏干部遗属,也做过其他的牺牲警察遗属的采访。然而,许是顾老师之于我的特殊身份,许是她自始至终寓于平静的深情,我从来没有像那一刻,意识到我们所以为理所应当的岁月静好的背后,不仅仅是英雄抛洒的鲜血,不仅仅是一颗颗光辉的勋章,更是太多流落半生的遗憾、是太多再无回想的念念不忘、是太多唯以白发掩过往的未亡人。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很多人说,我们该向英烈及其家属致敬。
      可我认为,比起致敬,你我更应做的——
      是向任何形式的违法犯罪说不,是不包庇、不纵容任何有违法犯罪行为的人,是不轻易原谅任何行为不端的明星艺人。
      是不要辜负,那些行走于灯火背后黑暗中的人们,以汗水、以眼泪、以鲜血、以生命、以遗憾,所换取而来的静好岁月。

      【全文完】

      谨以此文
      致敬每一份坚韧的守候
      致敬为守护万家灯火而负重前行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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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番外7】 记者手记:《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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