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

　　李元吉调侃道：“那看来二哥你是找到了？”
　　李世民笑道：“正是。你二哥天生幸运，再不必寻寻觅觅。不过四弟你年纪还小，过些年，说不定你也能找到这样的女子。”
　　李元吉越发好奇起来：“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二哥你这样神魂颠倒？我倒真是要瞧瞧。”
　　李世民朗声笑道：“四弟，你又说错了。神魂颠倒，那是你这样的毛头小伙子才会干的事。至于我嘛，那是两个人心意相通，把对方看得比自己还重要，才不是失了神志、鬼迷心窍一般。”
　　李元吉气道：“倒叫二哥你说嘴。你说得虽然热闹，还要看看爹同意不。”
　　李世民道：“就算爹现在不同意，但是见了她，也必然会回心转意。我不是说过了吗？她是个非同寻常的女子。”
　　李元吉还要再说，李建成举起手来挥了一下：“行了，别再跟你二哥斗嘴了。”又转向李世民，温和地道：“二弟你既然寻得了这样的心上人，大哥替你高兴还来不及。我一定帮你在爹面前说项，爹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断断不会做出棒打鸳鸯的糊涂事。”
　　李世民笑着道：“多谢大哥。”
　　“行了，你先去见无愁吧。对了，你带回来的这位姑娘现在何处？”
　　“她现在在花厅里。”
　　“知道了。我一会儿让你大嫂带人收拾出个院落，请她先住下来，其他的，咱们慢慢从长计议。”
　　望着李世民往后院去的背影，李建成嘴角微微带着笑，低声似自言自语般地道：“倾心相知、生死相依、祸福与共的伴侣吗？二弟啊二弟，你实在是个无比幸运的人。”
　　李元吉完全明了这位大哥的心事，关切问道：“大哥，你是又想起初辰了吗？”
　　李建成只是含着笑，却没作答。
　　李元吉道：“大哥，你要是想找她，却也不难。二哥上次从雁门关回来不是说了吗？那个跟在西河公主身边、与陈之然联手力拒依都泰的宫女就是叫这个名字。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又出来这么个同名同姓，同样剑法高强的女子？想来定是她无疑的了。当时要不是大哥你暗中给我使眼色，我就当着爹和二哥的面说穿了你和她的事，无论是托二哥去求西河公主，还是咱们自己去大兴或者江都，必然将她找出来才罢。”
　　李建成轻轻摇了摇头，微喟道：“只是找到她，又能怎么样呢？那时在洛阳，我不能让她心甘情愿随我回大兴，必然是在她心目之中，我还不够重要，还不能让她立定倾心相许的决心。两情相悦，最要不得勉强两个字。这些事我也不想别人知道，除了常宁，四弟你不许再和第三个人提起。”
　　李元吉略有些不情愿地道：“知道了。”
　　李建成拍了拍他的肩膊：“四弟，我知道你是为了大哥好，不过这世间，情之一字，非是当局的两个人，又怎么能明了个中的百般滋味呢？罢了罢了，咱们去瞧瞧你二哥钟情的这位姑娘吧，爹有大事要忙，一时怕也顾不得。咱们切切不能让人家觉得咱们家自恃高门，冷淡了人家。”

　　初辰抬头向壁上望去。
　　壁上的一卷挂轴，题的是陈思王的名作《白马篇》：“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笔迹纵横飞舞，如走龙蛇，显示出誊录这诗的人当时胸中正如诗中所说，满怀“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的壮志豪情。最后没有落款，也没有印鉴，想来这卷轴并非别人送来的礼物或者来拜访时留下的墨宝，而是这宅邸主人或是少主人一时兴至而写下的。
　　初辰细细看过去，只觉得这壁上的字银钩铁画，显见得写这字的人不光是有纵横开阔的心胸，而且剑术上的造诣也颇为深厚。
　　初辰看得颇有兴味，也不觉得无聊。李世民请她在这里稍等，说是要去回禀父亲，请父亲李渊出来和她相见。初辰在司徒府日久，自然明白高门大户之中规矩森严，院落重重，这一来一往只怕也需要不少时间。
　　大户人家的侍儿们都经过特别训练，往来捧茶送果，脚步轻盈，态度恭谨，即使主人不在，也能让客人觉得舒适如归。院中绿树成荫，厅门大开，花草的细细香气盈满厅堂，这样一个静谧阴凉的午后，仿佛时光都凝滞了一般，王图大业、雄心壮志都已悄然远去。
　　初辰正在出神，忽听得一阵脚步声从院门外传过来，一直走到厅门外。初辰已听出这是两个人的脚步声，而且步与步之间的节奏、步伐长短始终如一，可见来人身手不弱，只是并未特意掩饰，因此脚步声仍然可以分辨。
　　李建成带着李元吉穿过院门，透过远远花厅敞开的门，就能看到里面一个女子背对着门而立。不知怎地，李建成只觉得心中微微一动，似乎被触动了什么。可是他脚下丝毫未缓，仍然向花厅走去，李元吉跟在他的身后。
　　走到花厅门前，李建成陡然止住脚步，双目一瞬不瞬，望着厅中那道白衣背影。
　　这个身影，他从未忘记过。
　　泰山绝顶之上，面对乙支文德惊天地泣鬼神的乌木剑，是这个身影与他并肩而立，没有半分退却；
　　皑皑雪地上，这个身影与他携手而行，他手中握着温软的纤纤素手，漫天风雪，却丝毫不觉得路滑难行；
　　葡萄架下，点点萤火飞舞，银河群星光芒闪耀，也是这个身影和他一同遥望牵牛织女双星。
　　这些年，件件往事，他从未与人言说，可是一桩桩一件件，仿佛烙印在他心底一般，每每夜深人静，陡然涌上心头，淡淡的甜蜜和微微的痛楚也都伴随而来。
　　他从未想过，竟然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蓦然见到这个身影。
　　李建成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下心头涌上的酸楚。
　　初辰听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停在了厅外，心中暗暗诧异，回过身来。
　　李元吉本来奇怪为什么大哥陡然停住脚步，害得自己几乎一头撞在他身上，这时见初辰回过头来，不由得“啊”地一声大叫，伸手指着她：“初辰，怎么是你？”
　　初辰也没料到在这里居然见到他们，不由得怔住。
　　李建成的目光贪恋地落在她脸上。她比数年前略微消瘦了些，那时的稚气已经消了大半，更添少女的楚楚风致。可是，这明明是他曾爱抚过的娇靥，亲吻过的樱唇，从这双明眸里，他曾见过无以言说的脉脉柔情。这就是他念兹在兹、无时无刻不曾或忘的人儿啊。
　　初辰也瞧着他。青衫公子天山明月一般的丰姿从来就未曾改变过，可是他双目中的神色，却是她从未见过的，留恋，不舍，难以置信，恍然大悟，种种神情交织在一起。
　　李建成目光又落在她的发间。她的一头乌发松松地挽着一个髻，簪着一根金钗。
　　李建成低下头，唇边忽然浮起一丝浅浅笑意。
　　李元吉刚开始见到初辰，满心欢喜，刚想奔过去与她叙旧，猛然间又想起一事。他瞪大眼睛，指着初辰，不可置信地问道：“初辰，是你？和我二哥一起回来的是你？”
　　初辰又是一怔，很多事一瞬间忽然有了答案。
　　常宁道：“……我二弟，他倒是个满不在乎，天塌下来却只管当被盖的性子。”
　　陈之然道：“……李渊声名不错，治家有方，几个儿子在京中都是有名的世家公子。”
　　李世民道：“……和我大哥谈论起对突厥的看法，我们兄弟不谋而合之外，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别人也是这么想。”
　　初辰忽然间也明白了，为什么她初见李世民的时候就觉得有些熟悉，他们兄弟本来就有几分相像，只不过一个温文儒雅，一个飞扬跳脱，气质迥然有别，所以一直并未联系起来。
　　她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原来他是你二哥。”
　　听初辰说出“他”，李元吉更是惊怒，他奔到初辰面前：“你，你，你怎能如此？”
　　李元吉指向初辰的手指都在颤抖：“我大哥有哪里不好？他一直把你放在心里，从来没有一时一刻忘记过。你却背弃了他，去跟我二哥！那时我大哥不愿勉强你，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却再三求你和他一同回大兴，你却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不辞而别。现在你竟然和我二哥一同回来了！”
　　面对李元吉狂风暴雨般的指责，初辰一时还未明白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只是微蹙双眉，看着眼前的少年。可是落在少年的眼里，这明明就是哑口无言、带着歉意的沉默。
　　他几乎要落下泪来：“你，你辜负了我大哥，枉我还把你当做，当做……”他一时哽咽住，说不出话来。
　　李建成一直立在花厅门外，没有进来，这时忽然开口道：“四弟，算了。”
　　初辰和李元吉一齐看向他。
　　青衫公子侧身站在树下，阳光透过树叶落在他的脸上，他却似浑然不觉。他并未向这边看过来，只是微微低着头，唇边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李元吉叫道：“大哥。”
　　李建成仍然没有抬头，微含笑意，低声又说了一句：“算了。”言罢，转身就往院外走。
　　李元吉跺了跺脚，回过头狠狠瞪了初辰一眼，快步追了出去。
　　初辰的手不由自主按在胸口上。李建成的微笑，直如利箭一般，刺在她的心上，这一刻的痛楚，让她陡然屏住呼吸，才能捱过去。她的手碰到一个小小的硬物，那是李建成在如园赠与她的亲手所制的白玉簪，他曾亲手替她簪在发间，后来她出关入关一路奔波，唯恐碰坏了丝毫，因此将这玉簪包好，珍而重之地收在怀中。
　　初辰深吸一口气，就要向外面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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