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

　　李渊狠狠地瞪了李世民一眼，板着脸道：“你未免玩过了头罢。在大兴、在晋阳，我不多管束你，由着你的性子，也就罢了。怎么出门在外还这么不知轻重？外面的女子，无论怎样，又是能随便带回家来的？”
　　李世民连忙道：“爹，你误会了。这位姑娘断断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这次在突厥遇险，中了箭伤，还多亏她救了儿子一命，儿子才能活着回来见爹。”
　　李渊皱眉道：“怎么？还是个突厥女子？”
　　李世民连连摆手：“不是，不是。这位姑娘的名字其实爹你们也知道的。就是上一次雁门关之围后，儿子回来说起过的那位章初辰姑娘，曾经和陈将军联手挡下依都泰，救了当今皇上。后来她因为西河公主的嘱托，去□□探访义成公主，因缘际会，才救了儿子。”
　　李渊这才神色稍霁，但是仍然皱着眉头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随便带她回来啊。你就算对她有情，按道理也该和无愁商量过，才能让她进门。更何况还有西河公主，虽然你们还未成婚，毕竟也有夫妻的名分。唉，咱们怕是终究要和杨家反目成仇的，但是你和洛如的婚约，却不能随意背弃，你也总要尊重她些才是。”
　　李世民苦笑道：“爹，你说的这些，儿子何尝不明白？再说，这位章姑娘心高气傲，就算儿子想迎娶她，只怕人家还不乐意呢。儿子曾经与她交谈过数次，说起天下大势，深觉这位姑娘见识高卓，远在儿子之上，就算比起大哥来也不遑多让。爹你有雄心大志，咱们不日就要从晋阳起兵，如果有章姑娘相助，必然如虎添翼，因此才再三请了她回来。”
　　李世民这番话，七成倒是真，只是隐匿了自己的私心。他与初辰入关同行，一路上纵谈天下大势，越谈越是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在他心里，早已暗暗下定决心，这一次请初辰到晋阳，让她施展才能辅佐自己的父亲起事固然重要，能让她常伴身边，才是自己莫大的心愿。他徜徉花丛，从来风流惯了，但是惟有对初辰，心存敬重，一路之上都是以礼相待，未涉半句私情。他只想着来日方长，倒不急在一时，不要让她认定自己只是个贪花好色的纨绔子弟才好。
　　李渊和裴寂对视了一眼，心中对李世民刚才所言都不大相信，以为这全是他携美归来的托辞。但是李世民刚从突厥回来，负伤之后还能完成任务，甚是辛苦，因此又不便立刻给他下不来台。
　　更何况李渊刚才还和裴寂、刘文静谈起自己酒后无德，让晋阳宫的宫女陪寝，闯下塌天大祸，这时候又怎么有立场当着这两人的面，指责自己的儿子贪恋女色呢？
　　李渊叹了口气，问道：“这位姑娘现在哪里？”
　　李世民道：“儿子请她在花厅稍做休息。爹您只要去见一见她，略作交谈，便知道儿子绝不是虚言。”
　　李渊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去。你先去后面见一见无愁吧。”
　　李世民答应一声，往后院去了。
　　李渊瞧着裴寂，苦笑道：“玄真（裴寂的字），你瞧瞧，这……”一句话也未说完，一边摇头，一边连连苦笑。
　　刘文静劝道：“李大人，或许二公子所言不虚，这位章姑娘确实有几分才学呢。上一次雁门关之围后，咱们也听说了若不是她，陈之然和三千骁果卫也未必挡得住依都泰。”
　　李渊道：“她毕竟是个女子，纵然有些武艺，也不过是个江湖侠女之流，与咱们大业何干？不过既然世民已经带她回来，总得见上一见罢了。”
　　说着，李渊站起身，打算往花厅去。裴寂和刘文静也站起身来。
　　这时，门外又有人来报：“启禀大人，袁先生来了。”
　　李渊忙道：“快请。”
　　袁天罡从门外走进来，一身玄色长衫，双目之中闪耀着的智慧练达的光芒，让他平凡的脸也变得不平凡起来。
　　袁天罡施了一礼，道：“李大人，裴大人，刘大人，在下因为闭关，来迟了一步，请三位大人见谅。”
　　李渊道：“袁先生太过客气了，我本来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不过想请三位过来一叙。袁先生学究天人，咱们不必讲太多世俗礼法。”
　　袁天罡一笑，瞧了瞧三人神色，问道：“三位大人这又是打算到哪里去？”
　　李渊叹了口气，道：“这都是我那不成器的犬子惹下的麻烦，倒叫诸位见笑了。”
　　袁天罡道：“李大人过谦了。大公子为人温文儒雅，内敛谦和，有魏晋名士之风。四公子年纪虽然尚小，但是心地良善，天真率直。这都是大人治家有方。”
　　裴寂摇了摇头，道：“不是建成和元吉，是世民。”
　　袁天罡“哦”了一声：“原来二公子回来了。”他想了想，道：“二公子个性虽然不羁了些，但是英明果敢，遇事决断，日后必将大放异彩。李大人言重了。”
　　李渊苦笑道：“只盼能如袁先生所言。这孩子虽然办事利落，却有一样不好，唉，在此大事关头，还这么不分轻重。”
　　袁天罡任盐官令多年，之前在大兴和洛阳与李家虽无深交，但是对这几位李公子的为人行事也都多有耳闻，听李渊如此一说，立刻明白他欲言未言之意，笑道：“年少风流，也是平常之事。怎么？二公子这一次是携美归来？”
　　李渊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却没回答。
　　刘文静道：“二公子确是和一位姑娘一起回来的。不过二公子说这位姑娘远见卓识，身手又了得，因此才再三将这位姑娘请回晋阳，以助大人的大事。”
　　李渊略带怒气道：“这些不过是那不肖子的托辞罢了。”
　　谁知袁天罡听了刘文静的话，却是一怔，连忙问道：“大人可知道这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李渊道：“听说就是在雁门关中救驾的那个章初辰。”
　　袁天罡长长舒了一口气，喃喃地道：“果然是她。初辰，果然你也来了。”
　　李渊见他神情，连忙问道：“袁先生，你识得这个女子吗？”
　　袁天罡点了点头：“不瞒大人，初辰是我的师妹，是我师傅天一真人的关门弟子。”
　　李渊、裴寂、刘文静不约而同“啊”了一声。
　　袁天罡道：“我和师妹上一次相见是在当今皇上北狩的途中，后来还没到雁门关，我就被皇上另派差使，回了大兴，所以也没再见面。现在她来到晋阳，想必也是觉察到大人就是谶语所指之人，因此前来辅佐大人吧。”
　　刘文静满面笑容，向李渊道：“二公子说的果然不错，这位章姑娘真真是位能人异士。”
　　袁天罡点头道：“我这位师妹，颇有木兰之风。我师傅常言道，师妹得了他兵法定国之策的真传。下山之后，师妹又从杨素杨司徒那里学得了剑术，现在她的武艺兵法，都远非我所能及。”
　　李渊又惊又喜，连忙一叠声道：“快，快，我要亲自去见见这位章姑娘。”

　　李世民正在向后院走去。
　　这留守府是李渊升了太原留守之后才搬来的。太原留守远镇四郡，在这晋阳城中就与土皇帝相似，因此留守府也占地广阔，修建得富丽堂皇。可是在李世民心中，这留守府却远不如从前在大兴的李府，或者李家在陇西的旧宅。
　　刚走过两重院落，忽然见两个人从池塘另一边绕过来。
　　李世民一见，十分欢喜，叫道：“大哥，四弟。”
　　李建成含笑招呼道：“二弟，原来你从突厥回来了，怎么我没听下人来通报？”
　　建成、世民、元吉三兄弟，再加上夭折的玄霸、远在大兴的常宁，兄妹五人是同父同母、一奶同胞，因此比起李渊其他的庶出子女来，他们原是更亲厚一些。尤其建成年长世民十岁，世民、元吉自幼时习文练武都跟着这位大哥，更有一份如父如师的感情。
　　李世民也笑着答道：“我是刚回来的，下人们大概也不知道我已经回来了。”
　　李元吉已经奔到李世民身边，拉着他的袖子，上下打量：“二哥，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刚才大哥还跟我说起你呢，说你走了这么久，杳无音信，实在令人惦念。这些天大哥天天都惦记你，若不是现在爹有大事，实在离不开晋阳城，大哥只怕早就出关去寻你了。”
　　李建成含笑看了李元吉一眼。
　　李世民心中一热，道：“中间虽然有波折，不过总算是完成了爹的嘱托，算是有惊无险，就是耽搁了些时日。”
　　李建成点了点头：“你见过爹了？”
　　“嗯，刚才在后堂见过了，爹当时正在和裴叔叔、刘大人议事。”
　　“是啊，最近爹天天都和几位大人密议。”
　　“怎么？形势有什么变化吗？”
　　李建成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皇上还是驻驾江都未返，因此朝廷大势未变。只是最近马邑兴起一股乱民，为首的叫做刘武周，确实带来些麻烦。不过最让爹忧心的，只怕还是王威和高君雅两个人，他们似乎觉察到了些蛛丝马迹。”
　　李世民笑道：“这两个跳梁小丑，何足道哉？迟早要他们好看。”
　　李建成也笑道：“现在先不与他们计较，不过是静待时机罢了。二弟你也不用多想这些，你刚从突厥回来，先休息好了再说。”
　　李世民笑着点头称是。
　　李建成又道：“你刚回来，还没见过无愁吧？她也日日担心你，你快去看看她，安安她的心。”
　　李世民答应一声，举步继续向后院走去，刚走了一步，又停下来，微一迟疑。
　　李建成问道：“怎么？二弟你还有事吗？”
　　李世民回过身来，笑道：“别的没什么。我其实是想让大哥和四弟见一个人。”
　　“哦？什么人？”
　　李世民笑了笑，却没立刻说话。
　　李元吉拍手道：“我知道了。大概又是二哥你的红粉知己，就像以前在大兴的江姑娘、尹姑娘那样。”
　　李世民正色道：“四弟，这你可说错了。江姑娘和尹姑娘固然是脂粉队里的领袖，这位姑娘却更是与众不同，担保你们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李世民一边说着，眼睛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李建成深知这个兄弟的脾气秉性，风流倜傥，卓尔不群，却从未见他如此郑重过，心中不由得暗暗纳罕。
　　李元吉笑道：“二哥你在大兴可是出了名的风流公子，见过的美女不知道有多少，可谓是见多识广了。二嫂也是难得的美女，西河公主我虽然没见过，却也听人传说过她的美貌，可是却没见你这般上心。想必这位姑娘定然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
　　李世民道：“在我眼里，她固然是个美女，但是美女我见得多了，又怎么会被声色所迷？更何况，”李世民微微低了头，笑了笑：“时光最不留情，再美的美女也会被时光磨去颜色，美貌又怎么会长久呢？身为男子，有娇妻美妾，享尽齐人之福，也是稀松平常之事，可是又能有几人，能得到倾心相知、生死相依、祸福与共的伴侣？”
　　李建成被李世民一番话触动心事，微微含着笑，又微微叹息着，他的目光遥遥落在池塘的水面上，水光潋滟之间，仿佛映出一张其清若水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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