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酒浅醉爱酩酊

　　又见晨初朝露，晶莹的点滴里都是光与影在戏弄。
　　还以为，四年来的磨砺，会忘记那样的晨早气息，绝望无助得没有尽头，孤单飘渺得失去了生机。一切都只是梦吧，偶尔，我这样对自己说。可身边这人，睫毛上的露珠还在闪烁着，她那句”原来你也是个女子”犹在耳旁。倒是没有想过她会欣然接受，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总是要演到中秋的，现在她安静的模样更让人心疼着急。无论如何，说开了，总是往前进了一步。
　　远远地，传来不甚明晰的号角声，今儿吹角的小厮早饭还没吃呢吧，这般没有力气，回头俞老爷子又要吹胡子瞪眼睛骂骂咧咧了。
　　“爹骂人的样子，真是好笑，可谁也不怕他呀。”这丫头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说话不紧不慢的，“行了，洛阳姐姐，你就别盯着我看了，一宿没回，你还是好好想想如何跟我爹交代罢。”
　　我苦笑，“还用想么，实话实说呗。”
　　念笙横了我一眼，“你还有实话呢？”
　　听她那腔调，我不高兴了，“什么叫难言之隐你就不懂么？”
　　她点头如捣蒜，“懂！懂！我哪儿敢不懂啊！”
　　我没好气，“俞念笙小姐，夜不归宿也是你先使诈骗我出来的，再说了，昨夜里我被骗出来之前都还是个男人，所以你应该庆幸我是个女人。”
　　俞小姐听这话，更加笑得肆无忌惮，“这里是西疆，别扯你们陟域那一套。”
　　这笑声让我想起远在天边的穆真，而她们又是那么的不同。我认识的穆真皎洁明朗，浑身的山野之气，那份无拘无束一直是我垂涎的。时至今日，除却深宫之后我的拘束依然，所以我该怀疑的是，女性放在哪个时代都是不自由的，这种无边的悲观，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
　　回到苗春堂，俞夫人正与白掌柜对账，见我同念笙一同，温柔道：“你爹寻你多时，快去见他吧。”念笙进去之前还一直看我，怕她娘要生吃了我，我同她摆摆手，表示无碍，又听俞夫人对我道，“洛阳留下，我有话说。”
　　待白掌柜拿了账本进了里间，俞夫人才对着我微微叹了口气，“你应该知道，自你进府，我便知晓内情罢？”
　　我点头，“是，夫人，洛阳知道，多谢夫人体谅。”
　　所以，只有俞念笙那个傻瓜才不知道，非要嫁给我。
　　她见我无奈的样子，缓缓道：“念笙这丫头，是你来了才肯多说话，故我跟俞扬都心存感激，这一回，她闹这么一出，也还请你谅解她。”
　　我连忙回话，“夫人言重了，你们二位收留我，先生还传我医术，洛阳此生都无以为报，这一次实在是帮不了念笙，不然我不会让她失望的。”
　　她见我急切的样子，宽慰道：“我自是知道你的好意，五年前古场主答应待笙儿满十六岁便上门提亲，并非自愿。俞扬也不该拿笙儿的终生幸福做赌注。笙儿有这样的转变，我们也没有料想，做父母的都希望女儿有个好归宿，我们不能照看她一辈子，终究是要离去，所以一定要找个能让笙儿托付终身的人，俞扬从发现她无法与常人一样交流的时候就开始了。”
　　我大概能理解，先生过了半百才有了念笙，虽说俞夫人年轻，但作为父亲对待女儿的那种心情，自是焦虑吧，他百年之后，又有谁来继续疼爱她一生呢？
　　“夫人，若古场主并非自愿，那么此事不就简单了么？把亲事退了不可以么？”对于这一点我有些不解。
　　俞夫人摇摇头，“事情若真如此简单，那就好办了。古场主正是盛年，富甲一方，并深受草场百姓爱戴，他既许诺便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攸关信誉。如今是俞家毁约在先，我们要是不交一个新娘出去，他这五年的等待要问谁讨还呢？”
　　哦，时间成本。
　　“这古场主如今也三十有五了罢。”俞夫人又思自语道。
　　我吃了一惊，他大了念笙十九岁呢，五年前，念笙不过十一岁的小丫头，他为何要等这五年？且明知俞家小姐与常人不同。但我并没有把这些疑问写在脸上，只是说，“单就只是信誉二字，也不足以强迫念笙嫁他。”
　　俞夫人听我这话，笑了笑，“洛阳，你并未懂得做母亲的心，古场主是俞扬能在君池物色到的最佳人选，以他的为人，笙儿后半生绝对无需担忧。笙儿涉世未深，并不懂得一个女人的婚事有多重要，她单纯的只是不想被安排，至于对方是谁，她根本不在乎。”
　　她说的对，我的确没有做过母亲，可我失去过，至于俞念笙，她的确不了解她的未婚夫，自由恋爱这码事西疆不是没有，还很常见，但俞夫人自小是在陟域长大，某些事情上是保守顽固的，或者说她是理智现实的，站在她的角度，俞念笙没有不嫁给古骞行的理由。所以，我对她说，“洛阳再劝劝她，也许她会改变主意。”
　　“如此甚好。”俞夫人很高兴听见我这么说，仿佛念笙很快就能同意，“俞扬跟前，我去说罢，你就不用担心了。”
　　我却道：“夫人，还是洛阳自己去吧，先生待洛阳如同亲生，我必然是要去面对他的。”
　　她赞许地点头，为我这点不应该有的担当。
　　回到房内，找出藏在衣箱底下的一套淡青色女装换上，这套衣裳没有任何的修饰，但在剪裁上费了功夫，中式服装一贯都是平面剪裁，这件长衫套裙竟有些立体剪裁的样子，后背还有两道省，芸十娘当年做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如何的构思。流行的宽腰带她没有用，所以不用任何绣花贴布，素净得不像话，我所有的女式衣裳只留了这一套，因为昮淳极为喜欢，而我，也不舍。
　　梳了简单的发髻，没有加任何配饰，同往常一般去厨房取了早点，拿去俞扬的书房。
　　当然，厨娘陈妈此刻定是在院子里忙碌的，看不到我的样子。她若抓住了我，不问个砂锅翻底是不肯罢休的。记得初来，陈妈是最懂我的那个，她是个厨艺天才，说什么都能做个十成像，念笙的自闭症被治愈，陈妈的美食绝对占头功。
　　有了美食，我的酒量也越来越好，男装最大的好处就是喝酒无限制，俞先生也爱喝，故我对他的盘，教我医术也是酒兴来了，而我恰好略懂一二，他便以为我是天生资质过人，非要将一生所学传授于我。自然不拒绝，这才有正当留下的理由么，凭我此时的觉悟，想做到飘摇流浪却从不彷徨，实在太难。四年前的我需要一个栖身之地，以及感觉到被需要，苗春堂在最及时的时间出现，成了我的救命稻草。
　　俞扬是个仁医，难得的是还洒脱不羁，常常出诊也不收诊金，若不是俞夫人的精明救了他，真有可能温饱都困难了。又或许，是俞夫人的精明造就了这样一个随性的俞扬，因为他知道她永远都尽心尽力操持家业，绝不希望她所认识的俞扬成为一个市侩气的俗人。若他知道我见过的某些丑恶，大概会想拿刀去砍人了吧。
　　而俞夫人对着豪饮的师徒二人，通常只能摇头，酒伤肝呐，你们都是大夫，倒是叫人笑话。俞扬笑眯眯地捋胡子，夫人你几时见老夫醉过？可爱极了的老头。
　　我是喜欢这样的夫妻的，深知对方的好处，也明了自己该如何才是最好。
　　师傅常说，人活着就是个心气，某些个人啊这个不吃那个不喝还不能长寿你说为何？
　　我摇头，徒儿不知，请师傅明示。
　　他瞪着眼睛说，明明想的要死，非要克制养生，说好听了是毅力，说难听了就是找死，心里一万个不痛快，能活得长么？
　　听他这么一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可那些悟道了的呢？真心无欲无求的呢？
　　他斜眼丢一句，你见过几个？
　　我笑，这天下的伪徒儿见了不少，真就一个没见过。
　　他伸出两个手指头来敲我的额，小子。
　　四年来的恣意，使人忘却，忘却过去，亦忘却将来。若没有念笙的婚事，或许，还可以忘得更久一些。当初对朝晖说，你回隆越罢，他，比我更需要你。朝晖了然，默默离开了君池。他的离开，仿佛是真真切切地隔断了我与昮淳之间的联系，也预示着一个崭新的我。
　　慢慢，我爱上了医学，渐渐，找回那个失去的本我。没有了过去，我可以是任何人，我想成为的任何人，而医学使我自信，至少在这个时空，是两世都不曾有的自信。可终究天不由人，有些事我永远无能为力，比如，我不是男人。当我掩藏了真实的自己之后，并没有松一口气，就像借了一个躯壳，随时准备还回去，而我也的确是借了别人的躯壳，这种惴惴，被屏蔽了很久，我用生活里的一切忙碌掩饰着，背诵所有的医学典籍，每一次出诊都不落下，我刻苦用功了似乎这个影子就不存在了。我知道俞夫人的察觉，是在念笙十四岁初信的时候，今天听她这么一说，原来我一进府她就知道了，还有可能以为雾朝晖是那个始乱终弃的人。这个身份带来一时的自由，却是长久的不安，今日，就都结束了罢。
　　俞扬看着眼前的我，只是嘴角微微咧了咧，“师父很好骗吗？”
　　对于他的语气，我是无奈的，“不好骗，但您选择了被我骗。”
　　老爷子很不满的咕哝了一句，“你师娘这一辈子都在替俞家操心，故为师可恣意为之。可笙儿这辈子难咯。” 他肯定明白俞夫人知晓我的身份却不说与他听，倒是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想到自己的闺女，不禁伤神，他作为亲爹也不知道上哪儿能找一个可以护着她宠着她的夫婿。
　　“念笙与古场主的婚事是如何缘起？听夫人说他并非自愿。”
　　俞扬捻着自己的胡子，慢悠悠道，“古骞行的确年长了一些，来路也有点不明不白。七年前他重伤时，老夫救了他。婚事是我提出来的，他考虑了数日便答应了。老夫行医数载，阅人无数，不会看不出来他的心思。但在你师娘眼里，那就不是自愿。”
　　“如今俞家毁约，他没说什么？” 我虽尽量两耳不闻窗外事，但也听说过这个古骞行的名号，是个善人，所以俞家自觉有愧。
　　俞老头抬手抚额，“他说无妨，但为师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念笙，她就来了这么一出。”他顿了顿，又道，“过两月中秋，俞府宴请古场主，算是赔礼道歉。”
　　“有什么地方用得着洛阳的，师父尽管吩咐。”
　　他看着我，眼里都是慈爱，就好像看自己的女儿一般，慢悠悠道，“那你嫁不嫁？”
　　我被他的想法吓一跳，“师父，洛阳知道古场主是个好人，但我既能着男装四年，就说明我没有成亲的打算。”
　　他摇摇头，算了，为师也只是随口问问。
　　随口问问？可我被他的灵光乍现吓得心跳加速。赶紧说了一句，“这是您的早点，请慢用。”然后飞快逃离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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